循著這天蓬駙馬的聲音,吳逸順勢看向那隔著十幾張大桌的雲琅苑客道。
這北疆王又是何許人也?
是哪國君主嗎?
如果旁邊有趙靈芙,那吳逸當然已經出口問了,但可惜同座的是一群不認識的文官,還對他頗有微詞,自己去問多半還要討些眼色。
不過很快,他就不擔心這個問題了。
因為當天蓬駙馬領著北疆王進苑時,吳逸同桌的那些個文官,就已經在私底下議論了起來。
“這天蓬駙馬當真有些麵子,竟然連今天到京城的北疆王也在此捧場。”
“還別說,我自讀書以來,科舉上京三十來年,也還是第一次看見這位北疆王上京呢。”
“嗨,北疆王趙家世代鎮守北方國境,祖上又是從龍之臣,開國之勳,輕易不上京,就是內閣重臣也不能輕易見到,如今這位趙王爺既然上京了,足見兩個月後泰山大祭之隆盛前所未有啊。”
他們在這你一言我一語,終於是讓吳逸給想起來了。原身記憶裏那本就不算豐富的知識裏可算是從裏頭找到了這麽一點關於所謂北疆王的記憶。
和在寶象府遇見的定南王,在灌州遇見的昭武王一樣,北疆王同樣也是開國以來鎮守邊疆的藩王重鎮,又稱作北疆升平王趙家。
和隻食祿不治事的定南王不同,北疆王不僅擁有一定兵權,甚至於其封疆立府的時間,都要比本朝開國的時間要久。
據說本朝高祖起兵之時的第一支軍隊,就是從當時割據天下的北疆升平王趙元威麾下帶出來的,高祖定鼎天下之時也是率先響應,因此有從龍之功。等到開國後太宗皇帝總理天下,北疆王趙元威也是主動交出了大半兵權與府州,不僅襄助朝局安穩,更是在太宗皇帝南征定國,完成一統大業的最後一步時,不辭年邁辛勞坐鎮洛京,功勞不可謂不盛。
所以在眾多宗室親王與外封藩王之中,北疆王其權最大,威望也最高,就連當朝皇後都是北疆王的長女。
吳逸對北疆王的認識,也就僅止於此了。而這些開國之事,卻是在場幾乎所有人從小時候就耳濡目染聽到大的,至於眼前這位北疆王叫什麽,是第幾代,他就徹底不知道了。
這麽看來,這異國的天蓬駙馬還挺有麵子,明明是剛到京城不久的異國之人,卻連這剛來京城的北疆王都能請來。
正當吳逸覺得稀奇的時候,更加令他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從那北疆王的隨行人員之中,吳逸居然還看到了一個他很熟悉的人影。
趙靈芙?
她怎麽跟著北疆王那去了?
難道趙靈芙臨走前說的有要事是指這個?
他在這兒愣住了,而與之相對的,隔著重重坐席,正陪在北疆王身後與諸人拱手致禮的趙靈芙,在眼神流轉之中,也注意到了,遠處身居末座的吳逸,她的反應奇跡般地與吳逸達成了同步,愣住了一刻。
那表情吳逸也看得分明,像是在說“你怎麽也在這?”
然後,吳逸就看見趙靈芙低頭與那北疆王說了幾句,就從互相作揖的人群中穿桌過席,一路走向了吳逸所在的這桌之處。
“你怎麽會在這裏?”趙靈芙叉著腰笑問道。
“這就是你走前說要辦的事?又是會同館又是北疆王的,你不會是禮部的什麽官吧?”吳逸也頗有興致地看著現在一身簡練公子裝束,腰佩寶玉,貴氣平時更加照人的翩翩佳人趙靈芙。
趙靈芙道:“當然不是,我跟你說了我富貴閑人嘛,我是應北疆王邀請來的,你又是怎麽回事?”
吳逸拿嘴示意了一下遠處的天蓬駙馬,道:“當然是這位烏斯藏國的駙馬請我去的啊。”
“天蓬駙馬?”趙靈芙顯然對吳逸的這個答案有些意外,不禁回頭看了一眼,又轉過來跟吳逸問道,“你居然還認識他?”
“不認識,請柬送到煙柳山莊時我自己都納悶呢就見了那一麵怎麽就請了我,要不是考慮到錦衣衛說什麽怕國體有損,我還真想不來的。”吳逸並沒有對趙靈芙說出他關於天蓬駙馬和禦車將軍的猜想,而是輕飄飄地一句帶過,順帶著將話題轉到了這所謂的天蓬駙馬身上。
“對了,這天蓬駙馬就算是一國貴戚那也是異國人士,居然能有這麽大麵子,能請的動北疆王?”
趙靈芙果然對此有些知曉,笑道:“你這人,唉……你有所不知,這位天蓬駙馬曾經是個浪**天涯的好漢,弓馬嫻熟,我父……我附近認識的人那裏聽說,他還未當駙馬時,就與北疆王有過幾麵之緣。所以京城再見,北疆王才赴得此宴,不然就是他們烏斯藏國國王親請,也是請不動的。”
原來如此,吳逸看著遠處眾多席客官員圍簇之中的天蓬駙馬,原來還有這一層關係。
而他和趙靈芙這一番談話,自然也被同桌原先有些對吳逸瞧不起的張齊等文官看在眼裏。
趙靈芙此時身上沒有帶太阿劍,因此即使是男裝也難以遮掩那顧盼生光,燦若玫瑰的風姿,他們很清楚這個女子不光容姿絕麗,身上衣著更是非貴胄子弟所不能有,絕對不是等閑出身。
這個小子不過是一介外藩管馬的小官,怎麽還和這等人間絕色有交情嗎?
一下子,這桌上和吳逸同席的幾人,看吳逸的眼神裏也變得複雜了幾分。
“既來之則安之,這烏斯藏國駙馬宴會頗費心思,你就且當作是人一番好意吧。”
趙靈芙留下了這麽一句,就轉身走到那北疆王所在的地方去了。
“但願吧……”吳逸看著趙靈芙的背影,心中也在祈禱,這一趟最好是別有什麽麻煩。
而與此同時,天蓬駙馬在遠處也以一絲餘光,瞥見了吳逸與趙靈芙的對話,當然,表麵上他依然禮數周到,應酬得體。
待到傍晚暮色漸深,烏斯藏國館舍外雲琅苑的幾十座客席也終於盡都坐滿,無所虛席。
其間烏斯藏國公主,當然也是這天蓬駙馬的妻子,霓裳公主也從閣中盛裝而出,禮數周到地與北疆王,獅駝國大國主等一方君王諸侯各相行禮。而此外的禮部各官員,烏斯藏國隨團使臣,也都在盛宴開場之中敬酒相賀。
周圍飛花流彩,鼓樂齊鳴,氣氛越來越祥和熱鬧。
傍晚正是觀戲之時,主座上的天蓬駙馬,與各國國君,包括獅駝國大國主,北疆王在內都坐在同一桌上,位置依次而列,這是在場眾席裏地位最尊貴之人。
“大國主,入鄉隨俗,不知可愛看戲啊?”天蓬駙馬抬眼問道。
獅駝國大國主則顯得沉穩了許多,酒杯置於唇邊,微微品了一口,才道:“尚可,駙馬若要安排,自然卻之不恭。”
“嗬嗬……好!”
天蓬駙馬拍手為號,朗聲道:“來人,開戲!”
在駙馬一聲令下,雲琅苑上早就準備好的戲台子上大幕徐徐拉開。
一群穿的花花綠綠,衣甲生光的戲子,早已會聚台上。
天蓬駙馬高聲喊道:“這位班主,向這位大國主說說,你們要演的是何戲目,演好了重重有賞!”
戲台上,班主上前拜道:“啟稟貴國駙馬,貴國大國主,今番上演者,乃是一出《齊天大聖鬥三壇海會大神》。”
本來呢,吳逸還隻是客居末座,席間菜酒一上,他就隻顧著吃,也不管周圍那許多說說笑笑,結果不曾想,氣氛正濃,戲班子一報出戲名來,他就停了筷子。
這該不會是……
而居於天蓬駙馬同桌之末席,與席上霓裳公主為這一桌上僅有的兩位女子的趙靈芙在聽說了“齊天大聖”的字樣後,也是眼前一亮隨後偷偷將目光轉到了吳逸的方向。
那不帶醉意的一雙鳳眸,卻是暗暗帶了幾縷笑意。
“齊天大聖?”北疆王頭一次聽見這個名稱,也停下了手中酒杯,笑道,“本王雖久不來京城,但京城通行的戲曲詩詞,也都了解一二,這齊天大聖卻是從未聽過,可是新戲?”
天蓬駙馬道:“哈哈……小弟也未曾聽過,隻是這戲班子是京城第一的鸛雀樓,聲名最大,我才請了他們赴宴排戲。”
這時獅駝國大國主卻是鷹眉微動,道:“莫不是那本頗為暢銷的《西遊記》?”
戲台上奏樂而起,在眾多戲子盡心而言下,吳逸也放下了酒杯,開始觀賞這部與他關係不淺的作品搬上戲台會是如何模樣。
隻見開場後不久,一個白直裰的猴臉在台上唱道:“去時凡骨凡胎重,得道身輕體亦輕。舉世無人肯立誌,立誌修玄玄自明!我乃是花果山上天生聖人孫悟空!老孫怕那輪回尋仙訪道,得了仙體,而今過東海回花果山見猴子猴孫也!”
唱詞開篇就改編了從孫悟空被菩提祖師逐出之後,以回返花果山為起點。
幾句唱罷,這句刊印第一卷中被吳逸與楊訥保留了下來的原著詩句一出,隻聽得眾席之間一聲叫好:“好!好一句舉世無人肯立誌,立誌修玄玄自明!好個猴王!”
這麽說的,是獅駝國大國主。
他並沒怎麽看過這部所謂的《西遊記》,隻是三弟拿起書掃過幾眼時聽說了一些書上情節,大國主本以人身偽裝,內裏實則也是一個聲名赫赫的妖王,見戲台上雖是戲子演戲,但那言辭動作間,他也能感受到這一代妖王呼之欲出的英雄氣,自然起聲而和。
果不其然,戲中演到孫悟空自述聽課七年,修行三年就得了仙體,回花果山大敗混世魔王,下龍宮奪寶,你方唱罷我登場,一幕幕過後,那孫悟空一身紫金冠披掛上陣,執一口棒在台上亂舞,演到了四海千山皆拱手而拜,七十二洞妖王各相稱臣時,台下獅駝國大國主仿佛之間看到了那往昔間獅駝嶺四萬七千妖兵俯首稱臣,他們三兄弟嘯聚為王的光景,不覺手中酒杯漸涼。
天蓬駙馬看到了大國主臉上的讚賞之色,也讓人給他斟酒邊道:“看大國主表情,似乎還挺滿意這一出戲?”
“四海千山皆拱伏……”大國主拿起酒杯悠悠入口,點頭道:“確實不錯,比我在王宮所看的戲曲要強勝許多。這些戲子該好好賞一番。”
天蓬駙馬聞言,又目光稍移,卻看見他一旁的國師金壁風,神色相比較於明顯帶著喜悅欣賞之色的大國主,他這個臣子確明顯有些不以為然,表情平淡了不少。
本來嚴格來說按禮數,天蓬駙馬這一桌中所坐的,都是一國王親諸侯,比如北疆王,獅駝國二國主,金壁風身為獅駝國國師,是臣子之位,本不該坐於此席,隻是獅駝國大國主麵子在,才看在國主麵上,讓他坐在了大國主旁邊。
天蓬駙馬知道金壁風的底細,這會雖然不會點破,但看他表情,此時也想有意耍他一耍,於是笑問道:“金國師,大國主如此欣賞此戲,你看起來怎麽好像有些悶悶不樂?”
金壁風此時沉思所想,不是因為別的正是因為戲中提到的一樣東西意外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就是如意金箍棒。
他記得很清楚,當初在陷仙門一戰,陷劍使以陷仙陣圖驅動的陷仙門,威能莫大,如此都沒擋住那個吳逸小子逃出生天,事後他才知道,這正是右護法李道符曾經跟他們說起過的,世間有一根太上道祖煉就的如意金箍棒。
而如今在京城之地,又聽見了這如意金箍棒的戲文,無意間勾起了金壁風那一段狼狽往事,自然讓他神遊於外,思緒流轉。
如意金箍棒,看來這京城之地果然有不少傳說,連這種異寶的古老傳說都能流傳。
見到相問,也放下酒杯淡淡答道:“駙馬誤會了,這戲固是精彩,但貧道畢竟是修道之人,以內行而看,自然覺得荒謬不實之處。並非有意指摘,還望見諒。”
天蓬駙馬眉頭輕挑,問道:“哦?差點忘了國師是有道之人,不妨說說,也讓我等門外漢開開眼界。”
金壁風竟也不避忌,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悠悠指點著戲台道:“戲劇不過小說家言,不足為信,一隻猴子不過修煉幾年,就能下龍宮降龍伏虎,那也未免視我仙家修煉過於想當然了,還有那所謂的筋鬥雲十萬八千裏,更是無稽之談,聚凡仙家騰雲,都要跌足而起,沒聽說過翻筋鬥,也沒有如此之快的,能頃刻萬裏,已經是神仙一等的能耐,所以說小說家言罷了。”
金壁風說得輕巧,而同時座旁的獅駝國大國主,沒有任何表態,隻是微笑著又輕輕將杯酒送入喉中,心中想的卻是:“孤陋寡聞,這世間厲害的妖怪可多了去了,我那三弟變出本相來雲程九萬裏隻在展翅之間,這道士忒沒眼力見了些。”
而天蓬駙馬,照樣也是在鼓掌而附和的同時,心中另有一番計較,暗自輕蔑道:“這一段時間不見,姓金的還是這般見識淺薄,自己那鳥不拉屎的教派裏連一個登大羅者都找不出來,就敢指點江山來,這世間有能有力者你沒見過的不知多少,別說三年成仙,出生三日就下海闖禍的那李哪吒就是一個仙家奇才,井底之蛙。”
不過吐槽歸吐槽,麵子上天蓬駙馬還是維持得相當周到的:“哈哈哈……道長畢竟是仙家子弟,看法果然別致。”
而另一邊遠處的吳逸,他雖然不知道此時天蓬駙馬與獅駝國大國主的這點小九九,但聽到了金壁風這番話,也不禁暗自吐槽道:“什麽鄉巴佬,我要把我師傅搬出來你怕不是要當場嚇死。”
一時之間,他們三方人馬陣營各異,心思也不同,竟然就因為一個問題,在此時暗地裏不約而同達成了奇妙的共識,那就是鄙視金壁風這一點。
而金壁風本人,對於此還渾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