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扮演孫悟空的女戲子,勾了紅臉,正是一身盛裝,幾道旌旗在後,金布甲繡線織金,雖無毛臉,卻也極有氣概。

延靖帝放下了酒盞,問道:“教坊司中原無如此戲目,朕聽說你是教坊司幾日前雇用於今夜獻戲的戲班歌伶,這戲也是三日前臨時排好的,有此效果,技藝果然精湛。你叫什麽,又是哪裏人氏?”

那戲子恭恭敬敬攏袖低首道:“啟稟聖上,小女姓陸,名千聆。乃是毗鄰東海陸家鎮人氏。”在難以辨認真實形容的勾臉之下,聲音恰似風鈴落珠,悅耳動聽。

“陸千聆?”延靖帝念了一遍她的名字,這時禦座身邊忽而走出一人,正是錦衣衛指揮使林敖。

林敖向天子拜道:“陛下,臣有一問可否讓臣問一問這位戲子?”

延靖帝素來知道林敖秉性,決然不會無的放矢,即使現在是在宴會之上,他也點頭道:“一問無妨。”

林敖領命,當即轉過來對向那一身戲服的陸千聆,沉聲道:“你姓陸,又叫千聆?既是耍戲班子,本官恰好也知道一個名叫千靈的孤女,她乃前些時日死於靈官廟,同樣也是戲班人氏,這未免有些巧了。”

陸千聆聞言,微微點頭應道:“回大人,民女祖籍陸家鎮,那裏大半以上人氏都姓陸,又是曲藝盛行之鄉,大人有此聯想並不足奇,至於名字,大人有所不知,陸家鎮開枝散葉繁多自有宗譜,因此女輩中帶‘千’者也有不少,就是同名同音者,民女也見過三四個,民女之‘聆’乃是聆聽之聆,還有的叫千鈴,卻是鈴鐺之鈴,不知大人所提那位不幸之女,卻是哪個鈴?”

林敖冷顏不變,他知道對方說的並沒有錯,自從這位教坊司裏突然出現的女戲子來了之後,他早就暗中差人調查了她的來路,無論出身籍貫,還是年齡,都調查得一清二楚,乍一看並沒有什麽破綻。而今再問時,對方所言也和他的情報完全吻合,除了那個陸家鎮人丁中女子名輩尚需調黃冊核實以外,並無差漏。

他問而無果,轉而又看向了皇帝禦座右邊一位靜靜站立的道人,那是護國天師王玄甫王真人。

“國師,你怎麽看?”他朝王真人問道。

王真人自然也將這女子看在了眼裏,他緩緩搖頭:“指揮使,這女子周身並無半點異常之氣。”

王真人修為不必多言,林敖既然問到了這地步,也就沒什麽必要再問下去了,於是回身朝天子複命道:“臣詢問已畢。”

他隻說了詢問完畢,但沒有說這女子沒有問題。延靖帝既為人君又與林敖相處已久,自然知道他話中其意,不過麵上當然還是沒有任何神色變化,在林敖退下後,他仍若無事一般,照著一開始的話頭問了下去:“聽教坊司呈報,你是地方上一位曲藝大家,這次上京演戲,確實歡呼如潮,趁此嘉會朕有功則賞,你要什麽賞賜?”

陸千聆盈盈攏袖拜道:“小民此次上京演奏,確有一事,還請聖上恩準。”

“講。”

“是。”陸千聆道,“民女世居陸家鎮,久學曲藝雜耍,及年未嫁時父母已然亡故,民女一人苦練二十餘年技藝,久慕京城為天下中樞,惟願能於京城中覓一宅邸佳第,安身於學,奈何京中寸土寸金,一直無緣得買,因此特請皇上恩賞一處安身之所便再無它求。”

延靖帝聽罷,也微微點頭道:“你要移籍入京居住,倒也簡單,等大宴結束後,朕自讓有司官員賞你一處新宅安身立命。”

陸千聆非常規矩地朝延靖帝微微躬身行了謝禮:“謝皇恩,恕小女衣甲在身難以下拜,隆恩浩大,民女銘感五內!”

待到陸千聆領命,準備退下時,這承露台上天子之前的展台再次空了出來,作為戲曲終罷後的時間迎來了一小段歇息時間。

雅樂之聲悠悠將起,原本就在會場上諸官員賓客繼續享用的當空,那承露台上的陸千聆猶正挪步走下台階,甚至都沒走完時,那東側諸官三百六十席中,驟然響起一聲:“聖上,臣有奏!”

這交泰殿前的大廣場上布置不同俗地,地石由上等青玉白岩鋪就,四周宴場又立下了一根根朱紅色盤龍立柱,上頭均掛著由欽安殿布置的一種傳音風幡,此幡在處,可助周圍人聲傳播倍遠,足足幾十道風幡圍繞會場,所以當下即使三百多張席桌中,有一人高呼,其聲照樣也能傳到遠處的承露台上。

延靖帝聞得其聲,卻一時不記得人名,便主動離座走到承露台石欄前俯瞰下方。

隻見得東側一席之中,站起一身,中年灰須戴冠,大紅色官袍穿的齊齊整整光鮮亮麗,延靖帝即使隔著有些遠,但也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翰林院侍讀學士周聖。

“周愛卿,有何異議啊?”延靖帝對這位翰林院侍讀學士並無太多記憶點,隻記得他是翰林院學士烏閑雲的門生,做些編撰典籍之工,平時裏連奏折都少見,但出於他為政從善如流,還是讓他繼續說了下去。

這周聖一副昂首挺胸之姿態,從席上直直站著,高聲道:“陛下,此雖是大喜宴客之時,卻也不能妄行封賞,此戲子不過以些花巧,縱博得了些掌聲,也不能掩蓋她所唱之戲乃是未登大雅之堂,倡言造反亂道,不將其問罪,已是大恩大德,決然不能封賞,亂了我朝威儀!”

他這話擲地有聲,說的斬釘截鐵,隔著十幾張桌的吳逸就是不想聽到也聽得到了,他正看得這一出戲不錯,忽然就被這一陣嚎叫給驚得好心情全無,誰呀這是?

循聲而望,隻看見那眾席外站起一個道貌岸然,一身官袍的人在那大放厥詞,吳逸確認了一遍他並不認識這個人,不過憑著他的目力,倒也看到了這人座旁處一個似曾相識的人。

這不是那個讓徒弟拿著剛出版的《西遊記》一通歪解誤人子弟,最後灰溜溜打道回府的什麽烏閑雲嗎?

怎麽他是跟西遊記杠上了是吧?

這個又在扣什麽帽子,還造反亂道?

吳逸“嘖”地一聲,頗有些不爽地啃了一把手上的梨,不過說來也巧,很快他就聽到了這同席之人對這個站起來之人的評價。

“周聖周侍讀啊,烏學士的門生,隻怕這回是要搏個清流諍臣的名頭了。”

“張侍讀,你是翰林院侍讀,知道這位?”

“嗬嗬,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哪能不知道,這姓周的紙麵文章不見得如何,倒是好鑽營博名聲,當麵一套背麵一套,我曾見他與我們這些同僚侍讀做史書校對時,解過那三國英烈,當下就露了原型,說劉先主是偽君子真小人,曹孟德是那真英雄,還說武侯丞相在先主托孤之時,劉先主埋了五百刀斧手藏於屏風後,若武侯有異心,便一齊將他砍死,你說離譜不離譜?”

“這史書不過寥寥數語,這周聖是怎麽猜到如此許多的?”

“哼,他呀還在我們麵前說過,史書若都是真的,那也沒必要我等皓首窮經了,這回多半是要搏個敢於諫言的諍臣名聲,他是看戲準了聖上政尚寬仁,這一出不管聖上同意與否,他都能博個文名。”

……

……

這句七嘴八舌的話聽完,吳逸也覺得這人忒地離譜。

果然是蛇鼠一窩,和那個什麽尹謀倫一丘之貉。

這翰林院周聖的話,一下子讓四周都靜了下來,畢竟“造反”兩個字,可不是開玩笑的。

延靖帝瞥眼望向那走下台的陸千聆,她的背影也顫了一下,他卻沒有先表露出喜怒,隻是嘴角先前的微微一點笑意已經**然無存:“周愛卿,這戲是教坊司選的,你說是倡造反之亂道,這罪名大的很,可有憑據啊?”

那周聖見延靖帝肯聽他繼續說下去,膽氣更壯,昂然道:“當然,這女子演什麽妖猴齊天大聖,既以齊天為號已是大不敬,更何況又穿赭皇袍,豎反旗,反天下界,哪樣不是冒犯之舉,戲中竟然還讓他耀武揚威,打敗了天兵天將,這豈不是宣揚造反?其曲藝雖精湛,若不得正道,那也沒什麽可以嘉獎的,還望陛下考慮國之威儀,三思而後行。”

他這話說的拳拳盛意,乍一看言之鑿鑿,東側裏三百六十席中本就各種品級的官員老少皆有,這話來開頭就扯了大義的名分,也讓一些沒主見又年輕的人開始漸漸交頭接耳,漸有認同之勢。

延靖帝對此沒有表態,而是沉聲先問了一句:“現下乃是大宴之喜,諸國千人眾目睽睽,你的意思是說朕做錯了?”

周聖遙遙身子挺立,攏袖道:“國有諍臣,不亡其國,家有諍子,不亡其家。”

延靖帝麵色罕見地微微沉了下來,正待說話,卻又聽見那同樣是東側眾席之中,一側與那周聖隔著十幾張桌席之所在,悠悠站起了一個人,以清朗澄澈之聲當即回道:“閣下的意思是,不聽你的,本朝就要亡了?”

周聖沒想到前頭列席之中竟然還有人出聲,當即驚道:“是誰?”

“不才,正是區區在下,免貴姓倪,雙名老子是也。”吳逸站了起來,一副懶散之態卻用比對麵大了一倍的洪闊之音說了回去。

現在這情況不出頭不行,他可不想這部巨著真成了禁書。

周聖見對方身著四品補服,比自己尚還略高些,但他還沒見過皇宮裏有這個四品官,再加上也對吳逸這句“姓倪,名老子”反應了過來,當即急道:“你……無禮!”

東側諸席座首中,趙靈芙也在輦駕裏看到了吳逸出場,頓時偷偷笑起。

這下有好戲看了。

本來若在這種大宴會之上,大臣相執很容易演變成有失去體麵的事態發展,此時看見這吳逸挺身而出的延靖帝卻沒有阻止的意思,朗聲道:“周愛卿說,這戲目宣揚造反,這牽扯不小,吳逸,你有異議?”

這時見到吳逸起身,官員席中認出來的,也不止趙靈芙他們,還有周聖這邊那曾經被駁過一次的烏閑雲,本來他對周聖這次的行為隻是沒有反對也沒明確允許,現在看到那人群中站出個吳逸時,他就知道,事不諧矣。

吳逸朝延靖帝虛拱了一下手便道:“有,是這位周學士言辭過於狗屁不通,微臣雖本性淡泊名利,不喜爭鬥,此刻也難忍一時義憤,斷不能讓他坑害了一條人命,來成全自己那沽名釣譽之行。”

吳逸說得全不留情,完全沒有任何委婉的回旋餘地,這又是在萬人矚目之下,周聖身為翰林院學士,哪能在這種情況下讓他羞辱,冷笑道:“閣下穿著這一身官袍,難道不知道豎反旗,赭黃袍所含何意?這不是造反是什麽?還是說你與那戲子有什麽勾結?”

吳逸對於他這言論,眼皮都沒完全睜開的欲望,跟死魚一般,打了個哈欠道:“知道啊,齊天大聖自立旗號,當然是造反。”

周聖瞪圓了眼睛:“那你跟我爭什麽?”

吳逸道:“這位周大人,我問你,你看過這個故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