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交泰殿前離開的天子延靖帝終夜無眠,他並不是因為剛剛的那出戰馬擾亂萬國大宴而感到害怕,作為深宮天子,他也曾勤習弓馬,這種程度的嘩變還嚇不到他。

延靖帝徹夜難眠所在意的,是對於皇宮之內竟然出現了妖難這種反常之事。

別說自他登極以來,就是他的父皇高宗皇帝登極後供奉欽安殿十二雷將起,皇宮裏就徹底沒了妖氣之兆,群邪辟易。

這一夜他都在昭德殿裏,燈火未熄,看了一夜《高祖寶訓》,直到外頭雞鳴報曉,護國天師王真人才通報而入,進殿拜見。

看到王真人進殿,延靖帝立刻強打精神,急聲問道:“審問得如何了?”

那犯事的將官被送到了欽安殿,由欽安殿的人負責審問,延靖帝見王真人前來,自然迫不及待地就問起進展。

王真人拜畢,朝著天子答複道:“回陛下,那侍衛長王天德送到欽安殿後,經由火珠道人和袁曹官各施術法審問後,也隻得知他在行將領著馬隊入場時,除了一位傳號令的太監外,並未見過其他可疑人物,至於異狀,我們也隻在他脖子後側發現了一枚針孔樣式之傷,至於是何妖所為,當下還不明朗……”

“連國師如此修為也不能知曉?”

延靖帝並非一沒有收到進展就胡亂發怒的君王,他深知當下泰山大祭臨近,正是尤其需要小心之時,他神色凝重地問道:“國師,既然事發於皇宮,那麽那妖邪多半便藏於皇宮之內,現在大乘真經典藏於宮,難不成是衝著真經來的?”

王真人蒼眉之下雖然也有憂慮之色,但還是向天子解說道:“大乘真經乃三教源流,貧道曾聽得傳聞當年玄奘法師取經回程之時,就曾因為取獲此經乃奪天地造化之功,為天地不容,鬼神所忌,才引來陰魔暗奪,所幸當時法師有正法身相護,又有一位鋼筋鐵骨大聖護法,這才力守不失。如今千年已過,本朝若要重新將此經昭示天下,要說沒有邪魔暗自覬覦,恐怕不大可能……但陛下也請放寬心。”

“天地不容,鬼神所忌……”

延靖帝喃喃念著王真人說出當年大乘真經取回中土的這段傳聞,他更是感覺到了此刻壓力之重。

王真人又道:“陛下,貧道已在欽安殿布下法陣,就在今日正午,將由袁曹官與貧道一同施法,請降大雷神施威,屆時宮內任有妖魔也絕難遁走,隻是到時雷聲巨大,還請陛下做好安神準備,以免受驚。”

當聽到王真人說到將請動雷神大駕時,延靖帝心中才算稍寬,畢竟欽安殿供著的十二位雷將聲名赫赫,一直以來京城蒙受上界雷將紫氣護佑,還沒有請動本尊法駕神通。

但因為之前長安曾發來灌州使團的奏折說明了十萬惡鬼企圖侵入城門,最後鄧天君駕臨的事情始末,讓延靖帝頭一次對雷將之威有了一個模糊的認識。

長安那等幾乎覆滅城池之圍都能解,那京城若能請動雷神大駕,那昨夜暗裏潛藏的邪祟必然也逃不過法眼神威。

想到此處,延靖帝眉間稍寬,道:“既然如此,就拜托國師了,法事一應用度,盡可以向內務府提,盡可能除祟消邪,為一個多月後的泰山大祭掃除後患。”

“遵旨。”

吳逸站在了煙柳山莊的大門前,馬路的對麵,也正好是一間大宅子,雖不如煙柳山莊那般規模龐大,卻也是一間朱門高簷的豪宅。

此前入住煙柳山莊時,吳逸記得那對麵還是一間無主空宅,據街上路人說是前年朝廷抄了哪家富紳的家收沒的,現在吳逸一覺醒來,卻發現對門已有了主。

他拿著名帖,和黃繡、綠綺行至大門前時,見到那對宅正大門匾上,已多了一副新匾額“陸宅”。

而那門前石獅子旁,一道紅袖錦羅,玉釵步搖的曼妙倩影,像是等候了許久,看見吳逸出的門來,便盈盈攏袖拱手道:“多謝吳公子仗義執言,小女子陸千聆這廂有禮了。”

吳逸並不是沒見過絕色佳人的愣頭青,且不說紅綃,白蓮衣,青纓這些,就是現在他身邊的黃繡綠綺兩姐妹,那也是千萬中無一,卓然群芳的上上之選。可即便如此,在初見這位盈盈合袖一拜的女子時,他也還是微微愣了愣神。

仿若是天邊紅雲出岫,那雲中飛霞裏,藏著淺淺鉤眸,欲瞥還無,一身錦繡金釵,在那副青絲垂肩,絳點銀盤的明豔姿容裏,都霎時淪為了無關緊要的陪襯。

隻這盈盈拜身一瞥,吳逸一時間竟恍然覺得,她與自己身邊這兩個丫頭,也是絲毫不遜,各中妍秀實難論說。

不過,吳逸看歸看,依舊不妨礙他問道:“這位姐姐是哪位?我們之前見過嗎?”

陸千聆這名字他隻覺得似乎,好像在哪聽過,但一時半會又想不起來,這絕色女子長得又實在是辨識度過於之高,讓他確信了自己沒見過。

陸千聆聞言,隻垂眼一笑道:“公子不記得也屬正常,可記得昨日承露台上,天子駕前,那一出《十萬天兵征大聖》麽?”

吳逸哪能不記得這個,經這一提,他好像想起了什麽,驚道:“難道說?”

陸千聆點頭道:“不錯,小女子就是戲台上那位齊天大聖,當時若非吳公子仗義執言,小女子今日恐怕也不能在京城安家落宅,今天一早入宅之時得知對麵就是吳公子住處,實在是緣分,特此名帖相送。”

吳逸這下倒是真沒想到,拍了腦門頗有些驚喜地笑道:“原來那演孫悟空的是姑娘你呀,姑娘言重了,我不過看不慣那言官多說了一句,還是陛下開恩沒有多追究,你該謝他老人家才是。”

陸千聆笑得勝似滿城花開,道:“天子自然要謝,公子也要謝,千聆學戲以來深知禮義之道,有恩絕無不報之理,現下新居喬遷,未表謝禮,這有兩壇家鄉精釀,還望公子莫要嫌棄此禮鄙薄。”

說著,她身後兩個侍女就捧來了兩壇外裝精致的紅封醇酒。

陸千聆手撫酒壇紅封,笑道:“小女子這酒,是家鄉精釀,有個名目喚作‘鳳棲梧’,還望公子不嫌此禮鄙輕。”

當陸千聆笑盈盈說出“鳳棲梧”三字時,吳逸身旁的綠綺頓時臉色微微一變,而比她稍稍慢半拍的黃繡也像是明白了什麽,檀口輕張,正要說什麽,但吳逸這邊,卻已經笑著將酒接了下來。

“若要送我金銀,我說不定還會拒絕,但陸姑娘這新鄰居要送我酒,那我可就卻之不恭了。”吳逸倒沒有多扭捏,就兩壇子酒而已,接了又不會怎麽樣。

況且,她既是演了孫悟空的名伶,念著戲台子上那身手表現,接了這份裏於他來說也屬應當。

吳逸接過了兩壇子酒,就要順手給身邊兩女拿著,畢竟她們兩個這幾日來都照顧著自己飲食起居,好酒這種東西,給她們來做肯定能做出十八種花樣。

但他伸手提酒所向之處,卻發現無論是黃繡還是綠綺,這倆丫頭都像是頰邊聚滿了氣一般,輕眉倒豎,兩袖交叉,都不肯理會吳逸半點。

這倆丫頭怎麽了?

吳逸也不知道她們兩個為什麽生氣,就幹脆自己拎著酒朝陸千聆道:“陸姑娘這酒,在下就謝過了。”

陸千聆眼波流轉一望吳逸身邊兩女反應,嬌聲笑道:“吳公子家門這兩位丫鬟倒也頗有些性子。”

綠綺聞言,當即豎眉叫道:“誰是丫鬟,他是我們家相公!”

“哦?”陸千聆眼裏笑意分明未消,表情上卻是一副恍然之色,“原來是二位夫人,失禮了。”

吳逸聽到這倆姑娘突然在人前又冒出的這一句,白眼都快翻到了天上,偏偏他又不能完全否認。

唉……

陸千聆說罷,也不等綠綺和黃繡在說什麽,就朝著吳逸微微躬身拜別後,就徑自轉身回了自己宅中。

朱門一關而上。

而當吳逸拿了酒就回到煙柳山莊自家房間後,剛剛一直忍著的黃繡終於發作了,叉著腰叫道:“你太過分了!”

吳逸正將酒放在桌上,還沒準備拆呢,就劈頭蓋臉地被她沒來由這麽一句,也愣住了:“不是,怎麽了?”

綠綺也擺出了和黃繡一般的架勢,俏然小臉上氣衝衝地道:“你有了我們姐妹還不夠,還得隴望蜀,貪得無厭!”

不是……

吳逸被這一陣說的懵了一瞬,旋即反應過來,皺眉道:“我說,你們不會以為我是看上了那個剛見了麵的陸姑娘,才收下這酒的吧?”

綠綺急道:“你知道這‘鳳棲梧’酒是什麽意思嗎你就亂收人家酒!”

吳逸看她們倆一個個頰上生暈,氣鼓鼓的嬌俏模樣,那真如青梅初熟,別有風姿,是其他幾位姐妹決然沒有的,不禁心下也看得有些暗生歡喜,但表情顯然不能暴露,他也確實不知道這酒有什麽含義。

綠綺冷笑一聲,輕輕吟道:“這「鳳棲梧酒」典故源自前朝一位詞人柳三變的詞,有道是:蜀錦地衣絲步障。屈曲回廊,靜夜閑尋訪。玉砌雕闌新月上。朱扉半掩人相望。旋暖熏爐溫鬥帳。玉樹瓊枝,迤邐相偎傍。酒力漸濃春思**,鴛鴦繡被翻紅浪。《酒食經》所載東海魚鄉一帶就用這詞名,釀作了一種酒。”

“柳三變?”吳逸文采雖不濟事,但聽著這詞,也覺得有些意境微妙,不大對勁,但他還是不明白這酒代表什麽:“所以這兩壇子酒能代表什麽意思?”

黃繡見他還是不明白,就仍氣鼓鼓地走近前來,用那雙輕袖繡手捧住了吳逸臉頰,囁唇道:“就是這個意思!”

說罷,就以這麵帶嬌雲之姿痛吻了上去。

吳逸猝然之間,不曾想竟然以這種方式,發生了肌膚之親。她這一吻比起她那幾位姐姐來實在是生澀不少,但吳逸還是覺得香盈鼻嗅,唇沾蕊瓣,一瞬風情,仿若已身過萬花相簇。

唇分之際,他也明白了恍然道:“這陸姑娘送酒的意思是,看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