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逸隨著紅綃一路行走在廊道之中,一直相隨無言。
他不是沒有試過主動開口,但紅綃一直都沒有應答,隻是默默而行,一襲紅裳飄飄,兩人本可一瞬而至,但都在這朱欄長道上緩緩步行。
“婆婆是我們的師父,也親手把我們養大。”
在走出了一段,離不老婆婆寢閣所在之中幾十丈時,紅綃還是絳唇微啟,步子也隨之放緩。
吳逸麵對著她的嫋娜背影,聽她婉轉訴語。
“她老人家教我們道法神通,又教我們習文練武,這幾百年來她帶我們遊曆四方,見了不知多少仙門俊傑,山中隱士,卻都無一人入得她的法眼,別說聽聞其名了,就是想得見芳容一瞥,也絕難有此機會?我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像婆婆這樣的人,居然也和你……唉……”
紅綃裙羅輕擺,步履無聲,她婉轉道來之中,聲氣如清泉響動,沒有明顯的情緒起伏,當她言到話末處時,似還有欲言之處,但腳下卻停了下來。
兩人已到了不老婆婆靈毓房前。
紅綃垂眼低聲道:“你先進去吧,等你和婆婆的話說完了,有什麽話,等出來時再說。”
吳逸深深望了紅綃一眼,也隻能收拾心情,推開了閣中大門,邁步而入。
入得門中,他行不過數十步,便在左側屏風後見到了寢榻紗帳所在。
“靈毓!”吳逸快步繞到了屏風之後,果然見到伊人正倚在榻上,一身薄霧似的輕紗籠身,白發如瀑,麵如銀盤皎月,相比於初被七獅氣勁所傷時,顯然是好轉了許多。
她見到吳逸到來,微微點頭露出一抹淺笑,拍了拍床榻道:“來,坐這兒說吧。”
吳逸也很是自然地坐到了榻上,他也手輕覆在靈毓渾若無骨的細膩玉手之上,關切地道:“怎麽樣?好些了嗎?”
靈毓眨了下眼,看著吳逸上下一身,唇角輕勾:“好了不少,我此來帶了些靈藥,隻要稍作休息,就能恢複萬全,倒是你,能打敗那七個窮凶極惡的獅子,才是讓我意想不到,想來是又更上一層樓了。”
她說時眼裏分明帶著一抹淡淡的驕傲,那就像是一個妻子望見丈夫建功立業時般。
吳逸也微微握緊了她的手指,也笑道:“是不是更上一層樓我也不知道,當時隻顧著要給你報仇,哪顧得及其他?打得過要打,打不過也是要扒下他們一層皮來的。”
靈毓聽他此言,本來心中不禁柔情忽起,但又想起此番叫他的目的,也在偷笑之後轉瞬收斂了笑意,道:“我叫你來,是想跟你談談我們之間的事,還有紅綃她們。”
吳逸一想到屋外靜候的紅綃,也做出了靜靜傾聽之勢。
靈毓微微從榻上撐起身子,挽起鬢邊幾縷白發,開始說道:“在進入這片駐地時,我和紅綃已經說了我們相識的前緣後果,一五一十盡都說了,她初時果然難以置信,其餘六個姐妹也是,輪番在我麵前顯現都是百般淒楚,顯然她們愛你至深,是決然不會輕易放棄的。”
吳逸望著她那雙因為受傷初愈而略顯憔悴的柔和眼神,她在說完之後也稍作停頓,眼裏又忽而流過幾道光彩,接著道:“她們七人一心同體,是我看著長大的,與你這段孽緣本來由我而起,也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現在事情已然瞞不住,我隻問你一個問題,你一定要好好回答。”
“嗯。”吳逸在她話中未盡時,已然心中隱有所感,當靈毓真正說出口時,才算證實了他的感覺。
靈毓眸光轉動,直凝向他道:“你是真心對紅綃她們七個嗎?”
吳逸這時心境也表現出了難得的澄明,沒有任何猶疑,當即點頭答道:“盡管過程都有些不同,但最終我對她們七個都是一樣的愛,無可替代。”
末了他又補了一句:“對你也是。”
靈毓驀然之間,那無瑕絕容上粲眸淚光微爍,卻不掩那一瞬裏乍然而過的欣喜,微微有些發顫的聲音裏卻是透著幾分母性的慈愛:“得隴望蜀,天地尚且不全,我們縱使成了仙道又哪能事事順遂,若真有一天,非要你在我和紅綃她們裏選呢?”
吳逸驟聞此聞,也是頓時喉中一凝,非要二選一不可嗎?
這對常人來說原本該是極糾結之事,非得愁腸百轉不得其解,但他此時對自己的感情相當坦誠,再加上他修道以來,那在履真宮裏反複閱讀大乘真經的經曆也在潛移默化間讓他心思通達,並沒有陷入太久的糾結,說出來的就是當下本心最真切的感受:“隻要不是你們棄我於不顧,誰讓我選我就去宰了誰。”
吳逸的意思自是相當明確,紅綃她們七個他絕不會放棄,同樣靈毓也一樣,這是他遵循本心感覺所直語,沒有一絲虛假。
他說時眼神就如日破天光,朗朗而照,不閃不躲,與靈毓眼神相對。
靈毓凝視著他,她也明白了吳逸此語實有堅剛不可奪其誌之勢,既然確定了對方的心意,她也驀然展顏,柔柔地將額頭靠在了他的肩上,道:“其實我是想過讓你和紅綃她們繼續,我自己回大剝山的,但看你這話,好像我就是走了,也要被你給追回來胡攪蠻纏一通。”
吳逸順勢將她擁入懷中,一副疼惜的溫柔之色,但嘴裏卻還帶著幾許慣常的輕快,笑道:“沒辦法,誰讓我自見著了你,就莫名其妙無法自拔了呢,要說孽緣,那也該算到我身上才是,總之,不光你賴上我,我也賴上了你,你就是想跑,我學了騰雲術,就是追到三十三天,也要把你找回來。”
“貧嘴。”這時靈毓倚在吳逸懷裏,安然有如一隻白貓,隻有享受著懷抱的糯聲囈語還殘留著她那一絲絲作為大剝山之主的尊嚴。
在裏頭剖明了心跡,但吳逸並沒有在房中逗留太久,一方麵是靈毓還未恢複十足,需要調息,一方麵也是他心係紅綃,這邊沒有說清楚他也無法安然躺在人家房裏。
當出了房門,紅綃果然俏立門前等候,那麗影倚於廊前朱欄,有如牡丹盛放,一枝獨秀。
紅綃見吳逸已然出來,她眼中那化不開的幽幽悲戚化為了一聲歎息:“從婆婆那出來,你也做出了選擇,對吧?”
吳逸道:“沒有,我不選。”
紅綃驀然轉身,凝眉道:“不選?”
“沒錯,你們七個和婆婆,我都無法做出選擇,非要我選,那就跟問我砍了左手還是右手一樣。”吳逸眼神平靜而坦然地說出了答案。
“可她是我師傅!”
紅綃此時帶著泣聲,帶著幾分淒然笑道:“你要是和白姑娘那種也便罷了,可她於我有生養之恩,你怎麽能……”
她的話並沒有說完,四方虛空裏傳到整座宮殿的一場巨震突如其來,打斷了她。
天鼓雷音急促,即使吳逸不明白這天兵鼓令含義,也大概能感覺出來是有什麽事正在發生。
紅綃盡管欲言又止,但大事臨頭,她還是忍住了私情,一跺腳,就決定回向不老婆婆寢殿之中將婆婆扶出駐地之外。
當吳逸與紅綃還有白蓮衣幾人遁出白光時,隻見雲上天兵已然列陣以待,吳逸看著身後星星點點的白光,再看駐地前結陣攢雲的諸多金甲天兵,心想這長夜未盡,不會是有人夜襲吧?
果然,前方雲氣聳動,就像被一陣莫大的狂風一推而盡,霎時間千裏無片雲,空中極遠處幾個小點顯現,由遠而近,正飛速朝吳逸與軍陣所在的方向而至。
更準確來說,是被什麽東西一股推來。
而幾道完全不能自處的人影之中,一道尖銳脆然的叫聲也吸引了吳逸注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吳逸定起鳳目遠瞧一看,是宋棠音?
她整個身子在空中完全不能自處,像是被一股絕大推力直送而來,與那些神將霎時間就飛過了千裏之遙,眼看就要砸向天兵陣中。
吳逸沒奈何,見宋棠音完全沒有重整之勢,他也隻能衝身躍空,飛上去從後麵接住了,就要砸向人堆裏的宋棠音。
而另外那幾個男女各色的天神也被軍陣中哪吒結起的神光牢牢接住。
“九曜星都敗了?那前方到底有什麽妖怪?”哪吒收了術法,看見九曜星各個驚魂未定,那個宋姑娘也是身形失據,從駐地中感應到遠方異常的他也不由疑竇叢生。
吳逸也和上空的哪吒有著同一個問題,不過他還沒來的及向宋棠音詢問來龍去脈,這個疑問就忽而解開。
因為對方來了。
一陣風團從遠空中飛來,那裏頭妖兵攢簇,與出得駐地的天兵對峙而立。
為首的妖王很是顯眼,吳逸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這個拿著三股鋼叉的妖王,想不注意到也很難,因為這妖王的形貌衣著哪怕以人的標準,長得也是極為俊秀。
金盔映月,錦袍當風,甲光赫赫之下,這妖王竟然讓吳逸覺得,長得有那麽幾分像趙從道這個小子。
就是他打退了宋棠音?
那妖王手持鋼叉,朗聲朝著這如山海般的營地軍陣笑道:“哈哈哈哈,九曜星君不外如是,那個女娃兒倒是武藝犀利,可惜都不是本王對手,難得碰上這般天兵陣仗,本王送你們一個見麵禮!”
說著,他獰然一笑,向著巽位連吸了三口氣,捂著頭剛從暈頭轉向裏醒轉的宋棠音,看見這妖王的動作,頓時驚聲:“這回是三口?不好!!”
吳逸在宋棠音出聲之前,還有些好奇這妖王有如何手段,當那妖王三口氣吸畢,仰頭鼓起腮準備一吐而出時,宋棠音的驚叫乍起,他的心頭也同時閃起了一個極其不妙的念頭。
等等……該不會?
黃風大聖三口氣吸足,一口狂風就從口裏呼嘯而出。
三昧神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