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團銀光裏,吳逸看外頭已經徹底沒了山河天地,隻有一片深邃浩瀚的太虛之境。
那萬化因的法身之大,也遠遠超出了吳逸的想象,仿佛充斥宇宙太虛,無處不在,他站在這團銀光裏望,似乎也隻能望見那極遠處宛如星河織就的眼睫一角。
而此時給他更大震撼的,卻是眼前這銀光中心,身飄而起的宋棠音。
不,那還是他認識的宋棠音嗎?
身上散發出銀光將吳逸等人盡都保護在內的宋棠音,此刻整具身軀都處在一種通體如同白玉一般的狀態,衣服盡消,輪廓玲瓏無瑕,發絲根根如雪,星芒動於飄散之間,而她原本就極美的麵孔,此刻更是膚勝雪玉,明眸空靈,神態上無喜無悲,而那額頭上,更是多了兩處小小的類似於角一樣的東西。
像是……龍的角?
吳逸還不明白宋棠音為什麽會出現這種變化,那銀光外頭遙遙而對的萬化因法身就已經以廣博無邊,深邃渾厚的聲音傳來:“原來是觀世音菩薩的無邊法力到此時激發而出,不過,你這條小龍又能堅持多久呢?”
這聲音似乎無處不在,光是聽到,就已經讓吳逸身子頓感四肢五體一陣沉重,險些不由自主地跪倒。
這壓力已經遠遠超過他的認知範疇,這宋棠音竟然能從這種怪物手上救下他們?
還有,那個怪人說的觀音法力又是怎麽回事?
正當他疑問未解之際,銀光之外的無邊太虛之境裏,那萬化因的一隻宛如星河一般的眼睛已經有了逐步接近的趨勢。
那宛如帶著可以毀滅一切的威勢,就要朝著吳逸所在之地壓來!
完了!
正當完全束手無策的吳逸已經準備閉目待死之時,身後突然一陣暖意與靈光蓬勃而發,就像是刺破黑暗的曙光,讓他不由自主地睜開了眼睛。
這一睜眼,就看見了銀光之外,一道同樣宛如由星河凝聚的拳頭,毫不留情地轟在了萬化因那一隻眼睛之上!
威脅倏然而解,而吳逸身邊的銀光,也霎時間擴大了百千萬倍,他隻覺得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心感與溫暖包覆。
這種感覺,吳逸福至心靈,當下就明白了。
是師傅。
他睜眼之時,肩膀處也搭上了一隻素手,果然自己的聖尊師傅耍耍三娘,出現在了自己身後。
萬化因被一拳暫時擊退,一身靈氣纏繞的宋棠音也像是終於有了鬆懈之隙,如玉麵孔上兩眼一閉,直接軟了下來,吳逸眼疾手快,飛身衝過去接住了她。
抱著已經暈過去的宋棠音,她此刻銀發瀉地,頭上兩隻小角映襯下,完全沒了平素吳逸所見的江湖兒女模樣,真就是一副龍女形貌,吳逸終於有機會將胸中一堆問題向著耍耍三娘一吐而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宋姑娘,還有外頭那個老道人又是何方神聖?”
耍耍三娘負手在後,目視前方,表情上倒是鬆了一口氣道:“奶奶的,這個死牛鼻子,難怪在無幻部世界找不到他,原來是早就躲在了真經裏養精蓄銳……”
她聽見吳逸的急問,轉頭看向了吳逸和他懷裏已經暈過去的宋棠音:“你這小子真是命大,幸虧這丫頭及時覺醒了前世菩薩給的神力,不然就是有一萬個你也得死在這兒。”
吳逸還想再問,耍耍三娘卻完全沒有給他插嘴的機會,接著道:“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但現在當務之急,是解決外麵這個虛空主人萬化因,他就是當初和我一戰兩敗俱傷的那個大魔頭。”
是他?
這個萬化因就是讓自己這個法力無邊的聖尊師傅淪落到需要寄宿到人身體內的罪魁禍首?
吳逸見過了他瞬滅獅駝嶺三魔,以及連同牛魔王四大部洲一起消滅的手段,更是對他的威脅性深信不疑。
雖然還不知道這種魔頭究竟是什麽來曆,但他還是明白當下什麽才是要緊之事,於是也一臉沉重地問道:“你能贏嗎?”
耍耍三娘卻是目視前方,緩緩搖頭道:“他和我現在都非全盛,真動起手來,我輸不了,但要贏也是極難,到我們這等境界者,已對對方的神通法力極為熟悉,就是釋迦佛祖親臨,也是難以神通速勝,更別說佛祖現在還在無幻部世界修補這個老牛鼻子捅下的大婁子,也來不及前來幫手。”
“這麽嚴重的嗎……”吳逸光是聽自己師傅說就已經覺得戰況極嚴峻,非常不容樂觀。
而且,就算贏了,這世界也已經毀了,當真就能回歸原樣嗎?
“所以……”
耍耍三娘又是長吐一口氣,一雙璀璨銀眸看向了吳逸:“當初為了預防這種時刻來臨,我找到了你。”
“啊?”吳逸又不明白了,這種層次的大能者戰鬥怎麽還能有他幫忙的份?
耍耍三娘手指一勾,從他耳中取出了「七變」,本體月牙就這麽被她拿在掌中,一分為二:“事不宜遲,我隻問你,你願不願意幫我打贏他,如果願意,就接下這另一半,到時候你一切都會明白;如果不願意,就在這乖乖等上個幾百年一千年,到時候說不定就會分了勝負。”
到了這種時候,吳逸做起決斷來反而相當豁達,周圍除了幾個姑娘以外,什麽都沒了,他直接就歎道:“不用說了,我答應,我這條命是你給的,你拿去就是了。”
耍耍三娘聞言,銀眸下似有天河淩波,嫣然一笑:“不用那麽悲觀,千古艱難唯一死,說起來還是我……算了,接著。”
她說到半途,一貫瀟灑的神情卻忽而現出一抹帶著柔情的無奈,隨即又轉了話頭,手掌心「七變」月牙一分為二,變為了兩塊月牙,分為一黑一白,其中白色的那塊飛到了吳逸手中。
“吃下它。”吳逸剛接下這麽個東西,就聽見對麵師傅如此吩咐。
這玩意能吃?
吳逸心中雖有疑問,但見自己師傅幹脆直接地將那一小瓣玉送進了口中,他也本著豁出去的精神,張口送了進去。
這一塊玉入口,他就驀然感覺自己身體像是被一股莫大吸力難以抗拒地往前吸,而同樣的,自己的師傅耍耍三娘似乎也在飛速朝自己湊過來。
兩個人以正常而論這樣非相撞不可。
但就在這即將撞上的一瞬間,吳逸眼前卻驀然看見了聖尊師傅耍耍三娘的形容也陡然一變,一貫人形的白衣秀士扮相褪去,終於現出了本來麵目。
宛如銀河瀉地,天光照徹,這是吳逸打包票就算是就地輪回轉世了,也絕然無法忘記的一瞥。
兩道人影合二為一,靈光也迸發於其中,瞬間充斥四極太虛。
在這靈光一現之中,吳逸的意識間也湧入了一堆不屬於他的記憶。
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就像是一個旁觀者,他在那宛如靜止的時間裏,看到了一隻從淮水水底誕生的鐵色獼猴,一睜眼就天光射衝鬥府,雖然不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但也像那孫悟空一樣,穿過南贍部洲與西牛賀洲,尋仙訪道,一心尋求那長生不死之方。
隻是和孫悟空不同,她並沒有找到像靈台方寸山那樣的仙山洞府,在兜兜轉轉了一圈之後,終於還是回到了淮水一座孤懸小島上,而在島上一座無漏洞裏,一待就是三年。
直到三年後的某一日,她明白了,吾心即為真師,求道何須外求,一朝頓悟,瞬間登得混元大道,萬法皆通,以曠古爍今之姿,就此成為了吳逸所認識的那副白衣秀士模樣的耍耍三娘,非要說有什麽不同,那就是和吳逸見時相比,那時的她,還是一頭灰銀長發。
然而成道後的欣喜,讓她和故事裏的孫悟空一樣,忘了收束本心,和兄長通天大聖一樣,也有模有樣地豎起了大旗反天,然後就是詔安上天當了這大聖尊,最後偷了王母仙衣與老君金丹下界,闖禍的經過和結局,也在吳逸眼前一一展開,最終在淩霄殿外,被佛祖以無上法力打出了西天門,永鎮淮水水底。
不過也是她善根不絕,數百年後恰逢玄奘取經,她雖不是與人當徒弟,卻也是當了個領路的向導,最終護得取經大業成功,成了大力王光明菩薩,也複得了大聖尊果位。
就這樣時光荏苒,太平日子持續直到她神遊世界之外,在無幻部世界中,遇見了這個虛空主人萬化因。
萬化因,別號虛空主人,生於閻浮世界之外無幻部三千世界之一的一名修道之人,曾上靈山與彌勒論道,試圖折服彌勒,卻被彌勒以大乘真經相抗,終不能令彌勒折服。他為了締造一個理想中隻有他一個神的世界,毀滅了無幻部三千個大世界,此舉自然引發了耍耍三娘與他的激戰。
一番對決下來,兩敗俱傷,此戰中,觀音菩薩見捧珠龍女即將身死,為了救龍女,也為了普救無幻部三千世界,她將無邊法力注入龍女一靈真性裏,讓她遠投下界,轉世重生。
萬化因重傷遁走,而靈山諸佛,也為了修補這被他毀壞的無幻部三千世界,不得不移駕而起,以無邊廣大之法力,修補世界,這一修,就是上千年。
而聖尊師傅耍耍三娘,則是到了這尚還完好的猶如滄海一粟的實部閻浮世界裏,慢慢休養生息,找到了吳逸。
現在萬化因卷土重來,就是為了以滅後的閻浮世界為根基,再起一個他理想中絕對自由,任意縱欲的大世界。
明白了一切前因後果的吳逸,也豁然開朗,明白了自己為什麽會被師傅選中踏上修行之路。
眼前銀光乍褪,吳逸身從其中出來時,茫茫太虛之間,無數星點閃爍,他此刻看得分明,萬化因就在自己麵前。
此刻對手那幾乎大得難以想象的法身對於他而言已經再不複剛剛的絕望,他自己也變成了終於可以與萬化因平等對戰的程度。
吳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麽模樣,總之聖尊師傅現在應該是暫時和他合體了,他有了師傅的法力和神通,意識卻還是自己的意識,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贏萬化因。
因為按耍耍三娘的估計,如果讓原原本本的她自己和萬化因正麵開打,那麽雙方知根知底,勢必會演變成曠日持久的戰爭,短時間內決難分出勝負,到時候就算她打贏了,周圍這一片茫茫太虛隻會破壞得更嚴重,到時候閻浮世界就真沒了恢複原狀的可能了,即使孤懸太虛的天庭也沒辦法讓下界恢複。
而現在她選擇把力量交給了吳逸,則是賭在了那一點未知的可能性上,吳逸並非此世之人,隻有他,才有可能以同樣的力量做出超乎萬化因所算的舉動。
而這種合體的狀態,隻能維持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後,吳逸如果不解決萬化因,那麽就隻會徹底被聖尊師傅的修為湮滅。
眼前是無盡太虛,一點萬化因的靈光遙遙而至,吳逸輕抬起手,指間一點靈光被他輕輕放在了身後,那靈光裏是已經暈過去的宋棠音和其餘諸女。
勝敗,在此一戰。
吳逸緊握雙拳,嘶聲吐氣,再度睜眼時,眼神也變得無比澄明。
來吧!
……
……
時光荏苒,閻浮世界青天依舊,白雲萬裏。
世間王朝已然悠悠更替,隻有青天之上雲天依舊流轉如故,世間上的絕大部分人都對萬化因之難毫無記憶,隻有天庭和少數能免於那場災劫的神仙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事。
而在下界四大部洲海嶽之內,看似毫無變化的山河裏,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流傳了一個傳聞。
說是南贍部洲的一隅裏,有一處仙山福地,名叫富貴山莊。
那富貴山莊名為富貴,但裏頭別無他物,闊大莊院裏隻有一張大床,那裏住著一位年輕的仙人。
根據過往虛空的路過海嶽神仙所見聞,這富貴山莊裏平時別無往來客人,倒是時常進出許多女仙。
這些女仙個個仙姿絕容,殊非凡塵可比。
有見多識廣的散仙曾見過這莊主有時會攜女仙出遊,也認了出來,這裏頭有曾經大剝山的洞天之主不老婆婆,也有華山隱居的一位白蓮女仙,還有毗藍婆菩薩的貼身弟子,身份種種多樣不盡相同,不變的是這莊主身邊總有一位每日隨行衣服顏色都不同的貼身女侍,甚至傳聞中,連那觀世音菩薩座下的捧珠龍女和三壇海會大神的妹妹也是他莊中常客。
傳聞眾說紛紜,但此時富貴山莊門口的吳逸,是聽不到的。
他聽到了門被砸開的聲音,一下子從床頭驚醒,這年頭敢砸他富貴山莊門的不多,除去他認識的幾位女子裏宋棠音每次進門時還有這種愛好以外,似乎就沒有了。
隨即他就恍然大悟,瞬間明白了對方是誰,是來找你自己分勝負的,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不知多少回。
“唉,又來了……這丫頭真是,早知道當初打敗那個牛鼻子後,就不該讓她連同閻浮世界一道複活的,還是心慈手軟的鍋。”他很是無奈地伸了個懶腰,打開了窗口。
吳逸一邊打著哈欠,自己穿著衣服拖著懶步走出房門。
“靈根不死,妄念自生,這是你自己種下的孽緣,她這六耳猴兒現在邪氣盡消,反倒是賴上了你,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反正這莊上來往的女子都和你扯上了孽緣,再多一個也無妨。”他走不出數步,就聽到身後一陣悠悠之聲。
吳逸聽罷,低頭扯開嘴角:“孽緣啊,說起來,您不也是一樣嗎,當初和我合體半個時辰,打敗了萬化因,卻也因此無缺變有缺,與我心意相通,是不是也算孽緣……”
“哎喲!”他話沒說完,頭就被一個扔來的酒葫蘆砸了一下。
吳逸全然沒有半點抵抗地挨了一下,吃著痛回首而望,那一抹銀色光影卻在耀陽高照處,倚笑乘風。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