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大貨車停在了鳳山黃埔新村將軍院院門前,開車的楊萬裏摁了兩下喇叭。

柳丹青和郭廷亮、李冬青、毛卿才全都從柳家趕了出來。

楊萬裏和束發帶上插著野雞翎子、身穿五顏六色的民族服裝,紋了麵的達米烏蘭老板從駕駛室裏下來,衝柳丹青叫道:“老團長。”

郭廷亮、李冬青、毛卿才一擁而上,爭相向楊萬裏敬上軍禮。

“老營長好!”

“冬青向老營長問安!”

“老營長,我們真是福大命大啊,多少弟兄都死了,真沒想到這輩子我們幾個老家夥還能活著在台灣見麵。”

柳丹青說:“萬裏早就是國軍上校團長了,你們還叫他營長。”

楊萬裏擺著手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咱現在啥長也不是了,隻是平頭百姓1個。呃,眾位袍澤,我給你們介紹介紹,這位就是我來台灣後結交的好朋友達米烏蘭,他是大武山中麻達裏煤礦的老板,也是阿美人部落的一位酋長。”

軍官們紛紛和達米烏蘭握手。

達米烏蘭爬上車廂,將兩大片紅鮮鮮的山豬肉抱起來遞給車下的軍官們。

楊萬裏說:“眼下物資奇缺,昨天我和達米烏蘭到山裏轉了1趟,打了1頭山豬、幾隻山雞給你們拉來了。”

郭廷亮望望高聳顛連在遠方雲層之中的黛色群峰:“我帶學員到大武山上搞過多次長途拉練,從沒看見過山豬啊。”

楊萬裏說:“那麽多軍人提槍扛炮的一呼隆鑽進林子裏,莫說山豬,連麻雀也嚇跑了,你們哪兒見得著。”

柳丹青問:“萬裏,今天大聚會呀,你怎麽沒把弟妹帶來?”

楊萬裏說:“我這堂客和你們全都不熟,沒有共同語言,一口閩南話你們也聽不懂,我就讓她留在家裏看店了。”

李冬青說:“可他畢竟是我們的嫂子啊,多來往幾次,彼此不就熟了?”

楊萬裏道:“實話對老哥們說吧,我那老婆是我花500快退役金從左營海邊的漁村買來的,其他啥都談不上,隻圖她是個母的,能給楊萬裏下個傳宗接代的伢崽,我就賺了。”

莫慧淩、蔡貴芬、李玉竹3個女人在廚房裏忙碌。

堂屋裏擺開了兩張桌子。大盤大碗熱騰騰的菜肴擺上了桌,眾人圍桌而坐,把酒盡歡。

莫慧淩雙手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粉蒸山豬肉從廚房出來:“楊萬裏好不容易來一趟鳳山,本來應該由你們的老團長好好做個東的,可你又是那麽大兩塊山豬肉,又是山雞的,反倒是你在請大家了。”

楊萬裏說:“我們是經受過槍林彈雨考驗的生死弟兄,這點野物算個啥?以後有時間,我陪你們到大武山裏去耍幾天,麻達裏那地方,還真有點世外桃源的味道哩。”

達米烏蘭也盛情相邀:“我請大家全都去麻達裏玩玩,我和楊團長陪你們好好地打打獵、泡泡湯。”

莫慧淩一愣:“泡湯?”

楊萬裏解釋道:“泡湯就是泡溫泉,麻達裏的溫泉,日據時期就和台東知本的溫泉齊名了,以前到麻達裏泡湯的日本人多得起串串。”

柳丹青提起酒瓶,把酒杯挨個兒斟滿:“弟兄們,都把杯子端起來。從稅警團到新38師,再到中國駐印軍、新1軍,血裏火裏,死死生生,我們有多少好弟兄送了命。連新1軍這塊響當當的金字招牌到頭來也讓共軍打沒了。可是這麽多年過去,我們幾個老家夥居然還能在台灣重新聚在一起說話喝酒,實在算得洪福齊天之人——來,為我們的活著幹杯!”

眾人舉杯:“為活著幹杯!”

女眷和孩子們已經散席。男人們還在劃拳打碼,興致勃勃地說話。

郭廷亮、李冬青、毛卿才輪番向楊萬裏敬酒,已經有了醉意的楊萬裏站起來,端著一杯滿滿的高粱酒,走到柳丹青跟前,雙手舉起酒杯敬酒:“大哥,你是我的老長官,先前敬你3杯不夠,我還得再敬你1杯。”

柳丹青霍然立起,把楊萬裏按回椅子上,粗著嗓門說:“老弟台,這杯酒大哥肯定是要和你喝的。但是要看怎樣個喝法。要論我們哥兒倆的情分,大哥今晚受你10杯也不為過。要是你老弟台把大哥拿來上供,還當老長官一般來敬酒,大哥就1滴也不能喝了!弟兄們在一起,最好把頭上的官帽摘下來扔到一旁,扁擔挑水一肩平,人人說話都一般響亮才巴心巴肝。”

郭廷亮鼓起掌來:“大哥說得好,場麵上必須講規矩尊卑,弟兄相聚的場合,就隻重感情深淺,不論官大官小。”

柳丹青端起酒杯:“為了今天的重逢,弟兄們舉起杯來,同飲,同飲。”

深夜,雷鳴電閃,狂風大作,門窗在“吱吱嘎嘎”地作響,破房爛屋在狂風暴雨中飄搖。

楊萬裏和老婆從睡夢中被驚醒,看見房頂的瓦被狂風成片刮飛,閃電像火蛇一樣在屋裏亂躥,雨鞭在屋裏亂掃,趕緊起來收拾東西。

就這時,楊萬裏突然聽到外麵傳來一陣怪異恐怖的聲響,他一個箭步衝出門。

楊萬裏看見有著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子後麵的整座山峰都搖晃起來,嚇得魂飛魄散,嘶聲大叫:“快跑啊!泥石流下來啦!”返身抓住老婆的手便往城裏跑。

果然是泥石流,小小的村莊眨眼間被淹,腿腳慢的人慘叫著被埋了進去。

與此同時,鳳山黃埔新村也被台風弄得猶似炸了營。與閃閃睡在一張**的李冬青驚嚇得陡地跳下床,一把將閃閃拉起來狂吼:“閃閃,房子快塌呐,快跑,我去抱小娟!”

吼罷,一頭紮進裏屋,將**的小娟抱起來。

閃閃剛打開房門,成片石棉瓦和稻草搭蓋的屋頂突然間被狂風卷得來漫天飛舞,驚恐不已的李冬青、閃閃、小娟以及左鄰右舍全都暴露在天光之下。

閃閃尖叫:“冬青,快出來啊!”

房子塌了,李冬青和小娟被壓在了裏麵。

閃閃跳著腳大哭大喊:“救命呐,房子垮了,砸死人呐!”

吳文芝、廖欣、柳丹青等官校長官率領著一隊隊官校學員跑步趕到黃埔新村,搶救受災眷屬。

滿載著國軍官兵的大車小車也紛紛趕往眷村。

村子裏慘不忍睹,一派狼藉,倒下的許多人,除死的不動,沒死的都在呻吟、哭叫、爬動。

官兵們將從廢墟裏扒出來的死者抬到廣場上,滿地屍體橫陳,一片哭聲。更多的傷者則被戰士們抬上大卡車,匆匆送往醫院。

家已被毀的軍眷們從四麵八方匯集到廣場上,任由風雨摧殘。

一道閃電掠過,李玉竹突然看到正在和學員們來回奔忙著抬運屍體傷者的郭廷亮。

李玉竹大聲叮囑:“廷亮,小心一點!別傷著自己!”

郭廷亮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問:“玉竹,你和孩子都沒事吧?”

李玉竹回道:“我們都沒事,就是房子垮了。”

閃閃衝到廣場邊大叫:“郭營長,冬青和小娟被壓到房子下麵了,你快救救他們呐!”

郭廷亮手一揮:“趕快跟我去救人!”

郭廷亮帶著官兵們幾步趕到,一擁而上,衝入廢墟救人。

郭廷亮一邊在廢墟上扒拉,一邊大叫:“冬青!冬青!”

廢墟下傳來了呻吟聲。

郭廷亮大喜:“快,冬青還活著!”

郭廷亮挪開一根房梁,李冬青的臉露了出來。

郭廷亮伸手去拖李冬青,摸到了一手血:“好多血呀,冬青你受傷了!”

李冬青叫了起來:“不是我的血,我沒事,是小娟的血,小娟的腦袋被房梁砸壞了!快,快送小娟去陸軍總醫院!”

郭廷亮幾下將小娟扒拉出來,抱在懷裏扭頭便往一輛敞篷吉普車跟前衝去。

閃閃跟在後麵大聲哭嚎:“小娟,小娟,你可別嚇著媽媽呀!”

等李冬青、小娟、閃閃上了車,郭廷亮吩咐司機:“馬上把李科長一家送到陸軍總醫院!”

吉普車像發瘋的野牛般一頭衝出了眷村。

此時的陸軍總醫院裏燈火輝煌,一片忙碌景象。大廳裏、過道上,到處躺滿了傷員。

許多親人也趕來了,樓上樓下,間間病房,到處響起了親人們的呼喊聲。找不著的急得發瘋,嗷嗷大哭。找著了的悲喜交集,抱頭而泣。

徐嗣興醫官大叫:“誰是白小娟的家屬?”

站在過道上的閃閃和李冬青趕緊衝進屋去。

閃閃大聲道:“我,我是白小娟的媽媽!”

徐嗣興:“白小娟失血過多,很危險,必須馬上輸血。”

閃閃說:“輸我的吧!”

徐嗣興吩咐護士:“馬上給她化驗血樣。”

李冬青突然撕下自己的領章往徐嗣興麵前一拍:“來不及了,輸我的吧,我是萬能血。”

徐嗣興拿起領章看了看背麵上的血型記錄:“馬上輸血。”

李冬青躺在病**,與小娟緊挨著。

一根根透明的膠管將李冬青與小娟連在一起。殷紅的鮮血從李冬青的身上被抽出來,順著膠管源源不斷地輸入了小娟的身體。

過道上,閃閃頭靠著牆,感動得失聲痛哭。

雨住風歇。滿眼是劫後的悲慘場麵。不少人守在廢墟上哭得死去活來。

渾身糊滿泥水的楊萬裏望著已經不見了的小村莊,已經不見了的煤球店和家丟魂落魄。

老婆在離楊萬裏很遠的地方眼淚汪汪地注視著他。身邊,是她的父母兄弟,用閩南話勸她趕快離開。

老婆一狠心,丟下楊萬裏離去。

一輛曾經出現過的大貨車停在不遠處的路邊。

達米烏蘭看到了這一切,他從車上下來,走到楊萬裏身邊說:“楊團長,這樣的老婆,早點滾蛋是好事。”

楊萬裏說:“我不是舍不得我老婆,我是舍不得我的煤球店。”

達米烏蘭勸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看看,那麽多鄰居都被土石流埋了,你還活著,這說明老天爺對你還是開恩的呀。”

楊萬裏走到被泥石流衝毀的煤球店前,看著被埋在泥漿亂石中的殘垣斷壁,心痛地說:“才開張多久啊,生意還那麽好。”

達米烏蘭說:“店毀了算什麽?家沒有了算什麽?到山裏去幫我管理煤礦吧。我們阿美人,知道應當怎麽樣報答自己的恩人!”

楊萬裏這一廂剛走,柳丹青就和郭廷亮、李冬青、毛卿才坐著吉普車來到左營城鳳儀門外尋找楊萬裏。

他們看見原來楊萬裏開店的地方變成一片廢墟,農田也成了一片亂石**的荒原。

荒原上壘起一座座新墳,不少幸存者在荒原上焚香燒紙,祭奠死去的親人。

柳丹青說:“上車,我們到楊萬裏老婆的娘家去看看。楊萬裏說過,就在這海邊的漁村裏。”

柳丹青一行驅車來到海邊漁村,李冬青將吉普車停在村頭,4人向村裏走去。

漁村所有的房屋一半陷在地麵以下,矮趴趴地隻露半截在地上。

郭廷亮說:“這漁村的房子真是奇怪,你們看,家家戶戶,都用一條掩體似的石階通向各家大門。”

柳丹青說:“我們就像到了穴居人的部落。”

李冬青說:“這我知道,他們這樣做是為了防台風。而且房子埋在地下,冬暖夏涼。”

郭廷亮問上前看稀奇的村裏人:“請問,你們知道在左營鳳儀門外開煤球店的楊萬裏老婆的家在哪裏嗎?”

沒人能聽懂他的話。

毛卿才一拍膝頭:“完啦!我們簡直像到了外國了。”

漁人們嘰嘰喳喳喊著,一個正在給漁船上塗抹桐油的年輕人聽見後大步跑了過來。

年輕人說:“我會國語,請問,你們找誰?”

郭廷亮說:“認識在左營鳳儀門外開煤球店的楊萬裏嗎?他老婆就是你們這個漁村的人。”

年輕人說:“你是說楊團長吧?”

幾位軍官:“對對對,就是楊團長。”

年輕人說:“跟我來吧。”

年輕人把柳丹青一行帶到了楊萬裏老婆家,卻沒見著楊萬裏的老婆。

他們被楊萬裏老婆的家人拒之門外。楊萬裏老婆的父親理直氣壯地說:“嫁漢吃飯,天經地義,姓楊的大陸仔如今已是一無所有,我女兒憑什麽還要跟著他受窮吃苦?”

柳丹青說:“你女兒和楊萬裏願分願合,那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我們是楊萬裏的戰友,今天來的目的,隻不過是想打聽一下楊萬裏的下落。”

楊萬裏老婆的父親說:“這個我聽女兒說過,有個阿美人的頭領是楊萬裏的好朋友,知道他遭了大難,把他接到大武山裏一個叫麻達裏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