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統府小會議室正在召開軍事會議。

蔣介石痛心疾首,嗬斥垂首站立的劉廉一中將:“胡宗南受挫,我才改派你劉廉一去防守一江山島,你當著我的麵信誓旦旦,要和一江山島同生死,共存亡,結果怎麽樣呢?共軍才攻了一天,就打得你落花流水潰不成軍。防衛司令王生明、政治部主任孫剛埔都在戰場上自盡了,你作為一江山島的最高長官,居然還有臉活著逃回來!”

劉廉一埋著腦袋:“學生無能,學生罪該萬死!”

蔣介石餘怒未息:“明知罪該萬死你還逃回來幹什麽?”

蔣經國說:“一江山是大陳島的屏障,失去一江山,大陳島也危在旦夕。以距離而論,台灣到大陳島較大陸到大陳島的距離更遠,在物資補給與戰力維持上相對更加不易,共軍的米格-15戰鬥機在當地擁有空中優勢,而我國政府雖已與美國簽署了《中美共同防禦條約》,可防禦範圍僅限於台灣與澎湖兩地,金門、馬祖及大陳島都不在共同防禦範圍之內。請總統考慮並決斷,是否盡快主動將大陳島上的居民與軍隊全部遷移至台灣,以加強鞏固對台灣本島的防守?”

蔣介石問:“大陳島上的軍隊和平民有多少人?”

蔣經國說:“軍民總共在3萬人左右。”

蔣介石征求將領們的意見:“失去一江山島後,大陳島的防守困難驟增,大家都放言議一議,我們是否主動撤離大陳島,把島上的居民和軍隊全部遷移至台灣?”

彭孟輯說:“撤退是明智之舉,把拳頭收回來,才能更加有力地打擊敵人。”

王叔銘說:“我同意主動撤退,但是,不能把島上的軍事設施留給共軍,撤退前,必須把碼頭和一切建築徹底炸毀。”

蔣介石看著孫立人、何應欽、白崇禧等過氣將領:“請參軍長和戰略顧問、國策顧問也發表一下意見吧。”

幾位戰略顧問和國策顧問麵麵相覷,無一人開口。

孫立人眉頭緊鎖。

見無人開口,蔣介石徑自說下去:“大陳島撤退,運輸以及安置,工程浩大,事務煩瑣。此事還需主動和美軍顧問團溝通,請他們從各個方麵給予大力支持。”

蔣經國說:“我已命令在台北、花蓮、台東、高雄4地抓緊修建‘大陳新村’,並儲備各種物資,使大陳義胞撤到台灣後的基本生活有所保證。”

蔣介石說:“既然撤退的前期工作已經展開,經國,這件事,就交由你全權負責吧。”

“經國馬上去辦。”

孫立人霍然起立:“總統,立人有話要說。”

蔣介石冷冷地看了孫立人一眼:“請吧。”

孫立人道:“一江山島剛丟,若大陳島再不戰而拱手讓與共軍,這對國軍士氣影響實在太大。我意應立即以海陸空軍增援大陳島,幫助守軍將來犯之敵擊退。”

蔣介石頗感不悅,語氣生硬地嗆道:“說得輕巧,派你去守如何?”

孫立人當即答稱:“若令立人去守,自當服從命令,但務必請總統將海空軍指揮權統一交與立人支配。”

蔣介石鼻孔一哼,忽地站起,拂袖而去。

蔣經國與彭孟輯緊跟蔣介石出了會議室。

其餘將領,也都盡皆離去。

劉廉一滿臉幸災樂禍,邊走邊對另一位將領低聲道:“連把陸軍交給他都不放心,竟然還當眾伸手向總統要海軍空軍的指揮權,這個美國人培養出來的中國將領,的確也太不識相了。”

所有人盡皆離去,長長的會議桌前,唯剩下孤零零的孫立人將軍。

總統府牆上的掛鍾“嘀嘀嗒嗒”響著,指針已走到18點,開始鳴時。

官員們紛紛從辦公室出來,向著樓下走去,長長的走廊上很快便空無一人,相挨著的幾間戰略顧問和國策顧問的辦公室都已大門緊閉,隻有參軍長辦公室的門還開著。

孫立人戴著老花眼鏡,坐在辦公桌前一絲不苟地看文件。

孫立人起身戴上軍帽準備離去,這時,尹侍從官前來傳令:“報告參軍長,總統請您馬上過去一下。”

孫立人走進蔣介石辦公室坐下。

蔣介石問道:“參軍長近來看些什麽書啊?”

孫立人說我正在看你要我讀的《南宋史》。

蔣介石點著頭:“那很好,那很好。”接著又說,“我提醒你一下,以後你要少和政客們往來。”

孫立人瞟了一眼坐在沙發裏的蔣經國與彭孟輯,心中了然,同樣不客氣地回道:“我什麽時候和政客往來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孫立人生平最討厭玩政治,最不喜歡和政客打交道。”

蔣經國與彭孟輯的目光都凝在孫立人臉上。

蔣介石麵帶慍色:“胡適、蔣廷黻回到台灣後,你們不是過從甚密嗎?還有梁實秋、蕭公權不是也經常跑到你孫公館去喝茶聊天嗎?”

孫立人說:“胡適蔣廷黻是我敬重的大學者,梁實秋蕭公權是我清華同班同學,難道,我作為總統府參軍長,和學者同鄉往來的權力也被剝奪了嗎?”

“我還聽說你對反攻大陸的國策不以為然,公開主張麵對現實,要我們先把台灣的事情搞好再說。難道你不知道這是公然和政府唱反調嗎?孫參軍長,我明確地告訴你,你讓我很失望,這次我準備把你孤立起來。”

孫立人怒從心起,強壓火氣,冷笑一聲道:“總統此話不免讓卑職莫名其妙,啼笑皆非,真不知從何說起?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五年成功,不正是總統為全體軍民許下的莊重承諾嗎?然則今年已是國府遷台第6個年頭了,不僅八字未見一撇。我們的軍隊反而被《美台共同防禦協定》捆住了手腳,讓反攻大陸成了水中月鏡中花。卑職每每讀到陸放翁‘遺民淚盡胡塵裏,南忘王師又一年’、‘遺民忍死望恢複,幾處今宵垂淚痕’等詩句時,不禁空有壯誌悲情,唯蒼天泣淚耳!”

蔣介石走到孫立人跟前:“你在諷刺蔣某人給全國軍官開了一張永遠也無法兌現的空頭支票,是嗎?哼哼,孫參軍長,你不會忘記12年前,我在緬甸將曼德勒交到你手裏時的情景吧?那時,我是何等的器重於你?”

“總統高山景行,曼德勒受其重托、蘭姆迦親聆教誨,迄今讓卑職深銘心底,念茲在茲。可歎緬甸征戰,卑職獲得榮譽無數,正可謂一將功成萬骨枯,我的無數好兄弟,卻永遠長眠在了那片充滿凶險的異國土地上。”

“逝者如斯,人固有一死,作為高級將領,比生命更重要的是生前生後名。”

“蓋棺不易論定,木秀於林者更難。滄海桑田,河東河西,遺臭流芳,覆雨翻雲。莊子曰:生為桀紂,死則腐骨;生為堯舜,死則腐骨。紅塵萬丈,命若朝露。春夢雲散,雨打風流……”

蔣介石手一揮,打斷對方:“孫參軍長,你是員武將,和尚就用不著念道士的經了,你追隨我革命30餘載,想聽聽我對你的評價嗎?”

“當然,卑職洗耳恭聽。”

“其實我對你的評價很簡單,論訓練軍隊,你孫立人鮮有能望其後背者,不過,論打仗——你不行!”

孫立人憤怒不已,仍強壓著火氣道:“總統故意用這樣的方式來羞辱一名把榮譽看得比生命更加重要的職業軍人,那恰恰證明你太沒有雅量了。”

蔣介石冷冷一笑說:“我知道你一直很自負,也很霸道,渾身是刺,目中無人。我很後悔沒有早一點給你時間,認你去讀讀古書,學學古人,學會修身養性。”

孫立人一聲苦笑無所畏懼地繼續說道:“12年前,總統於曼德勒重托於我,想不到12年後,立人在總統眼中,已經成了一枚蓋過戳的郵票,應當扔到廢紙簍裏去了。不過,雖如此,立人作為一名職業軍人,依然要請教總統,將不知兵,何以為戰?蓋兵戰實為一體兩麵而不可分離者。竊職結發從軍,一生追隨總統革命,轉戰國內外,大小凡百餘戰,從來不辱使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守無寸土之失。殊不知總統所言立人打仗不行何所指也?若言爭權奪利,欺世盜名之仗,職非無能,實不屑也!”

言畢,孫立人霍然起立,敬禮而退。

寬敞空曠的走廊上此時隻有孫立人一人,腰板挺直,步伐穩健。

沉重的皮靴在打蠟地板上發出“篤篤”的聲響,持久而空曠。

蔣介石雙手執杖挺立於總統辦公室之內,冷峻的目光飛出辦公室大門,緊緊地盯著逐漸遠去的孫立人的背影。

孫立人渾然一震,他聽見身後發出一聲脆響,不知什麽東西重重地砸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破碎聲。

孫立人驀然停住腳步……

兩側辦公室的人員聞聲出屋,全都驚恐地注視著孫立人,以及總統辦公室內,剛剛用手杖橫掃了茶幾上的器物,一臉怒容的蔣介石。

孫立人邁開大步,繼續向前走去,形單影孤,再也沒有回頭……

剛剛趕到總統府,正氣喘籲籲登樓的毛人鳳與從樓上下來的孫立人交臂而過。

毛人鳳客氣地微笑敬禮。孫立人臉色鐵青冷淡還禮。

毛人鳳停住腳步,回過頭去,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遠去的孫立人那孤獨的背影。

待他走進總統辦公室,孫立人已經成了唯一的話題。

蔣經國道:“父親,美國的阿貓阿狗訪台時,蔡斯必欲使之前往鳳山官校參觀孫立人訓練的新軍,並作實彈射擊演習,以幫助孫立人擴大國際影響力,同時也展示美國軍事顧問團在台灣的訓練成績。擔任這個固定演習的新軍,就是由孫立人的老部下、陸軍官校示範營營長郭廷亮指揮。這個郭廷亮,是孫立人的親信,跟他很多年了,在緬甸時就和他在一起,據我所知,孫立人曾救過他一命,這麽多年來,他對孫感恩戴德,崇拜得五體投地。”

彭孟輯說:“這家夥在新軍中仗著孫立人的關係,十分囂張,職務不高,影響卻相當大,在官校學員和一幫下級軍官中很有威信,平時指桑罵槐,不滿現狀,已經不是個好東西。同時此人也非常狡猾,做起事情來十分賣力,對新軍稱兄道弟,對政府很不客氣,鋒芒畢露,目中無人。開口民主,閉口民主,新軍中人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做‘老百姓’。在孫立人那邊隻要說找‘老百姓’,誰都知道就是找郭廷亮。”

蔣介石麵無表情地說:“這個人我見過,我在鳳山時,還和官校模範營全體官兵合過影。”

蔣經國說“我已經接到好幾個報告,自從孫立人被免去陸軍總司令,改任總統府參軍長後,郭廷亮就蹦出來上躥下跳,組織官兵打算聯名上書總統,要求讓孫立人擔任參謀總長。”

彭孟輯說:“一個小小的營長,要沒孫立人在背後給他撐腰,他哪裏敢這麽幹?這種人要不嚴厲整肅,我擔心軍隊以後就沒法管了。”

蔣經國說:“我的保險櫃裏有一件東西,我馬上去把它拿過來,父親隻要聽一聽,就清楚孫立人心裏想的什麽了。”

說罷,蔣經國起身向自己辦公室走去。

蔣經國回到總統辦公室,將微型錄音機放在辦公桌上,摁下按鈕,屋子裏頓時響起了孫立人怒火衝天的聲音:“他媽的!美國人一次二次三次地鼓動我造反,我都表示決不做臨難背主之事,統統予以拒絕,現在倒真是悔不當初了!”

彭孟輯吼道:“聽聽,悔不當初!孫立人也太狂妄了,公然敢叫囂造反!”

毛人鳳說:“阮成章已經把利用老鄉關係打入叛亂分子內部的袁金貴秘密送到了我家中,剛才我讓毛惕園反反複複地問了他半天,可以肯定,孫立人暗中指使郭廷亮,的確準備在總統前往鳳山官校秋校時發動兵諫。”

蔣介石眼一瞪:“孫立人的霸道,我不是第一次領教,也可以容忍,但有野心,那就是另一種性質的問題了。我要讓他孫立人,著著實實地後悔一輩子!”隨即又痛心不已地搖頭歎道,“養虎成患,其咎……在我啊。”

蔣經國說:“此事不能怪父親,國府遷台後想安全在台灣發展,以當時的國際形勢而言,非仰賴美援不可。而英文流利、美國關係又極深厚的孫立人,自然成為最佳人選。”

毛人鳳道:“這的確是事實,政府離不開美援,而諸多將領中,又屬孫立人最得美國人青睞。”

蔣介石半信半疑:“孫立人是一個軍人,既然要搞兵諫,卻又沒有一支成建製的部隊參加,完全是一幫低級軍官在下麵串聯瞎胡鬧,這也未免太兒戲了吧?”

彭孟輯說:“可孫立人手裏握著美援這塊最大的王牌啊!正是因為他有這樣的本錢,才態度強悍,目空一切,連陳誠都吃過他的排頭,更別提我彭孟輯這樣的小人物了。”

蔣經國說:“為由美方點名發餉、美軍軍官直派連隊一級任顧問等,我們和美國人爭得非常激烈,尤其是美軍顧問團團長蔡斯強硬堅持政工人員全部撤出軍隊,更是斷我國軍根本,萬難容忍,在如此重大的問題上,孫立人竟然把屁股坐到了蔡斯一邊。他屢屢目中無人,無非就是挾洋自重罷了,現在中美共同防禦條約已經簽訂,孫立人的作用也遠不及從前,如果現在動他,對中美關係不會有多大影響。”

毛人鳳說:“喬治為首的一幫議員,反對與中共攤牌一戰,竭力主張周恩來與杜勒斯直接會談,鼓吹美國應與中共謀取和平共存,美國應承認中共政權是中國大陸的合法政權、台灣則應設法保留在美國友好勢力的控製之下。這一派人的狠毒之心在於不同意總統為這友好勢力的領導者,主張另覓新人。而各方麵的情報表明,美方眼中的這個新人,除孫立人外不作第二人想。”

彭孟輯再添一把火:“台灣政壇過去有文有吳國幀,武有孫立人之說,吳國幀現已逃往美國,公開攻擊總統,與黨國為敵,如果孫立人再存異心,那就會出大亂子了。卑職以為,不管他孫立人是鐵打的還是銅鑄的,隻要紅帽子往他頭上一扣,包他軟將下來,動彈不得。”

毛人鳳說:“這個不難,隻要從他手下隨便找出一個人來,三纏兩繞,指孫包庇共諜就易如反掌。”

蔣介石道:“這股氣,我壓在心裏已經很久了,我提醒諸位,我們這次打在孫立人身上,卻是痛在美國人心上,蔡斯欺我太甚,我卻奈何不了他,打掉孫立人這個挾洋自重的心腹之患,也算是給美國人一個教訓,讓那幫洋人從此死了禍起蕭牆之心!”

毛人鳳說:“孫立人縱然已不再擔任陸軍總司令,無調兵之權,但他在新軍中仍然有相當大的勢力。他的影響還牽涉到以前的新38師、新1軍、鳳山官校、留學歐美的將領等等。”

蔣介石說:“所以此事切忌打草驚蛇,要多動腦筋,盡量往共諜和兵諫上靠,做成鐵案,並且要一網打盡,不許漏掉一個!”

彭孟輯:“總統英明。”

蔣介石說:“經國和孫立人長期不合,這在高層早已不是秘密。為避免給人落下口實,這個案子經國就不必出麵了,由毛局長和彭代總長協同辦理就行,有什麽問題,你們再隨時向經國請示。”

毛、彭:“是。”

蔣介石歎道:“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這是我套用稼軒詞句,為孫立人提前寫的悼詞,他的政治生命,已經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