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時候,周浩靠著椅子扒拉著手機,閱讀一個叫“貓兄”的人剛貼在東方論壇的帖子,一邊看,心裏一邊佩服,這個“貓兄”泡在論壇很久了,特別敢於直抒胸臆,一小時前,一個去南方的兄弟在論壇留下很長一個帖子,有的人看完直接流淚了,“貓兄”顯然也吃不住勁,在下麵臨屏回帖,矛頭直指東方台上的某些人。在“貓兄”的帖子裏,當年東方成功購並外國技術之後,發起第二次海外購並,擁有了世界隧道掘進機核心技術的德國威爾特公司,東方集團的盾構機製造技術一舉達到國際先進水平,這本來是一次千載難逢風的機會,如果東方幹得好,完全可以成為中國的克虜伯,當時的肖總也意氣風發,在集團大會上也發誓要帶領東方在十年內做成克虜伯,事實也的確是,東方集團管理好,哪一種產品領域都能在中國或者國際上有很好的市場,即使不發展成幾萬人的大集團,起碼萬把人活得滋潤。那兩年,大家因為心中的夢想而幹勁兒衝天,但那句話怎麽說的,理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感的,僅僅兩年後,東方完全變了樣子,肖總不知錯了哪根筋,重用奸佞刁滑、膽大妄為之徒,為達個人目的,不惜犧牲集團利益編造業績,甚至拿別人的成績用違紀手段維持和奪得職位,動不動就是十幾萬美元的大項目,結果搞得集團職場烏煙瘴氣,得道者飛揚跋扈,除了自己親屬,眼裏容不下別人。這其中有的人現在已經在東方坐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糊塗蟲老肖呢,早就靠邊站了,沒被紀委追查,已經算他造化。等等。

“貓兄”話中帶箭,指向明確,周浩不得不為他擊節——在東方有誰敢把匕首抵在全總喉嚨上?隻有這個神龍不見首尾的“貓兄”。

“貓兄”另一點讓周浩欽佩得,是他率先在論壇發主貼,專門就‘東方’的管理和技術問題開了一個“諫言帖”,建議大家敞開心扉,獻言獻策,希望‘東方’的領導層廣為采納,哪怕其中的十之一二發揮作用,也不妄拳拳之心。“貓兄”的拋磚引玉,引發一場空前的東方大討論,周浩就在那裏發表了不少技術方麵的感言。而‘貓兄’的每一次發帖和回複,無不是真知灼見,一針見血。

“他究竟是誰呢?”

這個疑問始終在周浩的心頭縈繞。

論壇上不斷有人在跟帖,周浩一頁頁往下讀著,有些人含沙射影,有些人引經據典,有些人罵罵咧咧,也有的人純粹是講事實擺道理,暢談技術升級,文字背後是一張張生動的麵孔,和熱血澎湃的心髒,大家都盼望著集團領導順應民意民情,撥亂反正,立足長遠向未來。然而,大家盼望的那一天遲遲沒有來。周浩擔心,哪一天大家的熱情耗盡,再也沒人自發地組織起來,為一個大廠的興衰嬉笑怒罵,或歌或哭,真到了那時,比現在的局麵可怕得多。

周浩繼續往下瀏覽,剛看了幾行,進來一個電話。周浩一看,急忙關了網頁。

“張總為什麽約自己散步啊,他平時可沒這份悠然自得。”

周浩心裏忐忑,不敢看身旁的張總。

伯官屯街口的京沈高速公路,像尺一樣在密集的楊樹和柳樹護衛下丈量遠方。遼沈平原在這裏坦闊無垠,風比城裏淩厲得多,沈陽的風來自科爾沁沙漠,曆史乃至今天,它們一直從小城彰武撕開缺口,一路長驅殺進渾河奔流的平原,強勁的力道經常灌得人張不開口,在路上行走需把腰拱起來,模仿蝦步。新興工業經濟區又選址在城外,沒有樓房作為抗擊風勢的戰隊,風力勢不可擋,所以,西郊三朝兩日刮狂風的氛圍比市內花紅柳綠的氛圍是兩重天。

張總和周浩肩並肩朝西郊走,肆虐的風似乎有了人情心,這會兒靜止了。沒有風的幹擾,西郊溫潤許多,秋日的陽光像白發老嫗一樣慈祥,兩人披著燦爛秋陽,沿著高速公路緩步向前,兩旁的農田,已呈秋收前的壯美景色,成群的喜鵲和烏鴉在樹上和田野間飛起又落下。

周浩心裏沒底,多少有些局促,張總步開口,他也不敢隨意說什麽,走著走著,他驀地明白這次散步的緣起,但他馬上坦然了,申請遲早轉到張總手上,張總也不會痛快簽字。如果可能,張總將不顧身份,張開雙臂,站在集團門口,攔下所有要走的人。周浩決定不隱瞞觀點,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他還猜想張總有什麽事情想在他嘴裏掏情況,事實上,在周浩的內心裏,一直將張總視為近人,他們的前身都是南礦,江南礦業機械廠。南礦的人,在東方處於弱勢。周浩猶記得,十年前他剛剛畢業到南礦,不久,國企改革時市裏合並南礦和重型機械廠,當時南礦是盈利的,他們有皮帶機和粉碎機的專利技術,在全國數一數二。反觀重型機械廠,沒有太什麽核心的東西,也沒有形成產業技術鏈,人浮於事,一盤散沙,處於虧損狀態。南礦人不願意進這個坑,從上到下一致反對,可改革勢在必行,重型機械廠亟需輸血,南礦就被強按了頭。也是這個原因,兩廠合並後南礦的領導沒有一個在東方集團掌權,得勢的倒是重型機械廠的人。張總能起來,全憑他的個人能力,單槍匹馬殺出一條血路。就這一點來說,周浩從心底佩服他。

“浩子,我不問你為什麽要走,如果留一個人不敢給以希望,保一個良臣不能委以重任,說什麽都是多餘的。”張總仰望著天空,一群喜鵲落在他前方的楊樹上,抖動著尾巴嘰喳的叫著,“我隻想說,我特別理解你。包括離開的那些兄弟。”

張總的共情撥動周浩的心弦,他的目光投放到遠處,與如煙似霧的地平線相接,那一道青色的煙巒,阻斷遠處的景物,大地更顯廣博。周浩把目光停在煙巒上,喉嚨裏發出一聲哽咽,然後,他又給它吞回去,聲調裏滿含悲涼,又不乏幾分火氣,和恨我不能披甲破陣的焦急:“張總,大家都希望東方好,我也一樣,付出了努力、真誠,我們不舍得走,可我們為什麽要走呢?我們要走的人也不是沒有感情,那種欲哭無淚,留下的人體會不出。我相信想走和已經走的人,不僅因為錢的事,更多是因為看不到希望。我們不是沒有好的願望,也不是沒有好的建議,到頭來怎麽樣呢,十年願景,幹出瀕臨破產的負效果。”幾輛車駛過來,卷起周浩的聲音,揚在載重車輪高速旋轉帶起的風裏,“多少人**澎湃在集團論壇上展開討論,為集團的發展獻計獻策、直指弊端,奈何良言逆耳,那些人根本聽不進去,非但不聽,反而瘋狂刪帖,打擊報複。即使這樣,有心人也保存打印了那些一片赤誠,希望有朝一日用得上。”周浩說出憋了已久的心腹事,用力地籲口氣。可他沒有卸下心裏的包袱,仍顯出沉重的心事。

“大家的赤忱很感人,我也很慚愧。”張總的檢討在周浩聽來,含著力有不逮的歉意。

“慚愧什麽,沒有一條采納的?這不怪你,你也被人架在火上烤著。這就是東方的風氣,好人不得誌,那些壞人,哦,也不能說他們是壞人,說權力、利益、欲望的爭奪者更貼切。他們每天一睜眼就在算計,怎麽從工人身上獲得最大的利益,怎麽黨同伐異。他們的心思,根本不在企業的發展上。”

“當權力、利益成為一個集團,痼疾已然寄生。”當著兄弟,張總也是掘地三尺。

“誰說不是。病在腠理,不治將恐深。東方都這樣了,你看看廠報,每天還歡天喜地地報道公司的各項工作。這樣的宣傳是給外人看的,知情人嗤之以鼻。東方不能說沒有成績,但在拖欠工資、差旅費、公積金,在定崗定員的實施過程中,讓工人放假回家,或者拿1000塊錢回家的慘況中,大多數人更希望能看到一些事關個人命運和前途的信息,他們多渴望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不求富貴,隻求養家糊口。現實中呢?東方一次次讓他們失望。所以,他們更關心影響工作、生活、家庭、前途和命運的坦誠的討論。一言以蔽之,就是來點兒真格的,整天玩虛頭八腦的最後就是個死。”

一枚落葉飄到張總胸前,他彎下腰,把它摘下來,捏著葉柄在手裏翻轉著,任周浩往下說。

“時至今日,東方的人才流失的太多了,簡直觸目驚心。您能看看集團的現在,我們如果搞工程總承包,還有能拿得起來的項目經理嗎?有足夠的技術支持嗎?就拿盾構機來說,有的工序偷奸耍滑,導致製造的盾構機帶病工作,長此以往,國外有願意讓你做的嗎?國內有願意讓你做的嗎?假設做單機小成套設備項目,還有自己出去談就能談回合同的人了嗎?營銷部門還有既懂技術外語又好的人了嗎?以前有拎包就走,去了就能談商務技術不在話下,談完就能簽約的人,現在還有嗎?沒有的話,培養這樣的人得多少年?外聘人家稀罕來嗎?這些都是錢買不來的資源和財富,是東方的底蘊,可有些掌握大權的人呢,竟然放任自流,甚至變相排擠,何等的短視啊!錢沒了,有投資人。人沒了,沒辦法。”

“所以熱血已涼?”張總的目光從落葉移到周浩身上,意味深長地望著他。

沉默在兩人的談話間撬出縫隙。

“也許,東方也需要一次徹底的改革。”張總許久才說,“就像這枚樹葉,它不落下去,新的沒機會生長。”

“東方需要一個懂東方的人,亡羊補牢雖然晚,但還有救。”下午的陽光照見周浩臉上的悵惘,他的右側出現一片成熟中的稻田,他望著金色稻田說,“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你準備到哪裏去呢?”

“寧波。”

張總扔掉樹葉,停住腳步。寧波這幾年在東北有幾次大動作,最驚心動魄的一次,是前年一次性從泰和挖走500人,其中包括高管、中高級技術人員和熟練工人。那一次規模聲勢之大,驚動了省市國資委,張總更是心驚肉跳,他害怕哪一天東方也被人這麽拔根。

“聽著,浩子,我尊重你的選擇,但我現在要告訴你,有一件事需要你留下來!”

“什麽?”周浩的眉頭一挑,張總突然的嚴肅令他疑惑。

“有一個特殊項目。”

“是什麽?”周浩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

張總講完始末,目光像釘子一樣盯著呆愣中的周浩。

“怎麽樣?”張總輕輕地問。

幾分鍾後,緩過神的周浩麵部慢慢泛起一層光彩,攥起拳頭,衝張總用力點頭。張總無聲地綻開笑容,在周浩的胸前懟了一下。

周浩的眉頭舒展開,他望向天空,新工業區的天空少有的蔚藍,掛著一排魚骨似的雲彩。

“我們沒有什麽把握,但這個活沒有失敗的餘地。”

張總示意周浩掉頭,兩人背對著太陽往回走,很快,他們的後背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午後的陽光,燦爛的善良可人。

“懂。”

“這個時候,我扯你後腿,勢必耽誤你的前途。從這一點來說,我對不住你。”

張總臉上掛著歉意。

“張總,別這麽說,這是我自願的。”

張總眼圈發紅,仰天歎道:“你們這些人多好啊,希望都得到應有的珍惜。”

“這個決定,是集團全體的決定嗎?”周浩擦拭著眼角,帶著澀重的鼻音說。突來的任務太讓他激動了,這件事是他的人生榮耀,值得全心全意付出他也隱約預感,對東方來說,這可能是一次重要轉折。

“不瞞你說,不完全讚成。”

“全總?”

張總用搖頭表達無奈。

“我就知道。在東方,凡是鐵書記和你讚成的事,他們不顧一切地堅決反對。”

“這次他們也有道理,一是技術指標過於苛刻,二是驗收後才給錢。一旦我們失敗了,錢拿不到手,等於集團自掏腰包,這對本綁著經濟枷鎖的東方而言,多難受的後果都要自己吞了,還會帶來負麵連環反應。但我們如果怕賠錢推脫責任就不做,受損的是國家利益,所以我和鐵書記,願意賭上身家性命。”

“我和你們一起賭。”周浩嘿嘿笑道。

“等攻關小組成立,你就有用武之地了。”頓了頓,張總追加一句,“和你們對接的是航空航天某院248所,再多的我所知也有限,總之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這個項目的對接對象就是248所。

“攻關小組人員全部確定了嗎?”周浩的眼睛裏現在浮現光彩。

“你是第一個確定的。”

“滕工,怎麽樣?”

“嗯。正合我意。”張總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