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料
晚點了。俞大猷大步流星往一車間走,到門口,他放慢腳步,調勻呼吸,讓自己看上去和平時一樣波瀾不驚,方才走進去。
一趟大廠房有四個車間,各幹各的活,外人從寬大的空間認識工種的不同,是通過各車間的距離區分的。空氣中的工業煙霧飄著刺鼻的味道,不習慣的人會被嗆得喘不過氣,不過工人在惡劣的環境中呆久了,早就習以為常。此外,噪音也是車間的殺手,金屬材料、機械、工具,互相碰撞,製約,發出的聲音讓耳朵飽受折磨,不過,對於一線工人來說,這些都習以為常了。隻是這種工作環境下的人大多聽力不行,說話嗓門大,不大聲聽不見別人說什麽。他們跟外人說話時,喜歡湊近你,在你耳邊喊,打雷一樣震得人耳朵嗡嗡的,幾乎要穿孔,但他們一點沒覺察,總是盡可能地放大音量。
繚繞的工業煙霧中,馬一錘他們正在商量怎麽下料,高大寬敞的現代工業廠房和籠罩的青煙下,矮小得像一團林翳下的蘑菇。
操作切割機的是江海洋,他的安全帽擦得亮汪汪的,特地換一雙新手套,在眾人矚目下,試握幾下把柄找手感。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有點忐忑,手抖了一下。這點小情緒沒逃過馬一錘,他輕咳一下嗓子,瞄一眼徒弟,江海洋立馬鎮定下來。
往日裏,他們幹鋼鐵板筒體組焊,技術嫻熟到閉著眼睛下料不跑尺,像切豆腐一樣將一塊鋼鐵板切割下來,這時他們的拿手好戲,現在換成合金板,一切皆成未知數。比如合金板以鋁為主,加入不同比例的幾種金屬,別的不論,單是熱傳導就有別於鋼鐵。合金板切割時,熱脹冷縮會使邊緣發生變化,邊緣不整齊,就牽涉焊縫達標率,影響合金板的尺寸標準和焊縫要求,對嫻熟的組焊工人而言,預留加工量好比一個優秀的木匠,榫卯計算得嚴絲合縫。若計算失誤,組焊完成尺寸不合規範,導致有的輔件無法實現組焊,或者出現重心偏移,整個筒體成了一隻歪屁股倭瓜。
江海洋擔心的,正是這一點。
眾人見俞大猷來了,暫停工作,等著他發話。
俞大猷上前摸了摸合金板,說也奇怪,擺弄鋼鐵多年,他從未覺得什麽,而合金板一上手,那種金屬的質感令他怦然心動,盡管他不知道“勾陳”最終的模樣,臨陣之時仍然給了他一種神聖感,在有點清冷的早晨,他渾身熱烘烘的。出於職業的認知,他還知道,正常情況下,鋁合金的導熱在200℃以下,鈦合金達500℃以上,鈦鎳合金的耐熱溫度更高。鈦鎳合金是形狀記憶合金,在高溫燃燒情境下,能將自身的塑性變形自動恢複為原始狀態,這源於它不僅有獨特的記憶功能,還具有耐磨損、高阻尼和超彈性等優異特點。這些特性融入鋁元素的金屬合金,在使用和運動中增加了它的抗震、抗高溫優勢,但僅僅在加工方麵,給研發和工作人員造成巨大的困擾。
“筒體強度與韌性提高的同時,切割過程中自然產生更多阻力,阻力究竟有多大,我們全不知道。海洋,慢點來,這次主要是試探。”俞大猷的心和在場人一樣懸著,細心地叮囑江海洋,同時,他的穩定情緒又起到定海神針的作用,撫慰了江海洋不安。接著,他補了一句,“有你師傅在,這都不是事兒。”
緊張的氣氛一下子在笑聲中消散。
馬一錘豈不知俞大猷的用意,也開始調侃:“廠長,這東西要打個比方的話,鋼板好比窮小子,合金板是千金小姐,咱就是窮小子的爹,不好了可打可罵,這合金板啊,咱得百般捧著、怠慢不得。”
一車間的人忍不住笑,馬一錘這個比喻,倒真是恰當。千金小姐進了寒門,可不就這樣的。
俞大猷順勢說道:“你這麽比喻沒錯,咱給人接進門來,不曉得脾氣秉性,想好好相處,是要耐心、嗬護。”
馬一錘擺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咳,我琢磨著啊,咱敲鑼打鼓給千金小姐娶進門,人家嬌氣,咱必須伺候好嘍,否則人家受了委屈,咱的屁股挨板子。”
“這也是一次戰役,看似咱們處於不利的位置,但主動權還在咱們手裏。”人群中的滕肖蘭語速一貫的平和,說出話來卻有分量。
看看氛圍鋪墊到位,俞大猷朝江海洋點頭,意思可以開始了。
原本猶豫不決的江海洋,此時渾身熱血奔流,環視眾人,再次抓起切割機手柄,握個滿把,掂了幾掂,上下扭轉兩圈,果斷按下啟動按鈕。切割機瞬間蜂鳴,嗡嗡轉動著,慢慢吃著畫好的直線前進,濺起碎金般的火花。滕肖蘭拉下麵罩,蹲下身,觀察切割機下的合金板的變化。馬一錘也在另一邊蹲下來,不錯眼珠地盯著切割機運行的速度。
俞大猷也蹲下來,他幾乎伏在地上看著。
周浩的胳膊橫在胸前,支著另一條胳膊,手杵著下巴,這個動作說明他的忐忑。
切割機繼續吃著合金板,前幾十公分的割線平直、顯示一切正常,隨著合金板切縫的延長,眾人驚訝地發現,切開的合金板邊緣呈波浪線,向內或向外翻卷出荷葉邊,或出現鋸齒狀。馬一錘眉頭一皺,單膝著地趴在那裏,半張臉緊貼地麵,目不轉睛地盯著切割機走過的痕跡。
不規則邊緣越來越明顯,馬一錘朝俞大猷搖頭,擺手示意江海洋停車。
切割機咽下最後一口嗡嗡聲,安靜下來。
滕肖蘭不知什麽時候掀開的麵罩,站起來拍拍手上的金屬屑,籲口氣,俞大猷從她的神色裏辨出的意思是:開局不利。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合金板上,那條切割縫就像一道永遠彌合不了的傷疤,奇怪而難看地橫貫在那裏。
幾秒鍾後,滕肖蘭打破沉寂,她再次蹲下來,撫摸著切割縫,它還保留著熱度,燙了滕肖蘭的手指,隨著一小塊兒皮膚快速變紅,皮膚的紋路消失了,預示著創傷的形成。
“合金板35厘米厚,從切割機切下去,包括它向前走,這個時間內合金板的溫度是在變化的,因為它的熱傳導快,遇冷就會出現時間差,導致凝固的過程先後不一,邊緣就成了現在的樣子。”滕肖蘭迅速給出研判。
一直沒說話的李驍認同滕肖蘭的分析,朝她豎起拇指。
滕肖蘭的目光仍在那道切割縫,在工藝問題上,她向來心無旁騖:“看來,咱們要找出一個適合合金板變化的數值,唯有這個數值能解決邊緣不光滑的問題。”
馬一錘受滕肖蘭的啟發,若有所思地說:“這個可不是立馬就找到的,隻有豁出笨功夫。”
滕肖蘭說:“對。我們沒有任何經驗的前提下,這是最佳的辦法。”
滕肖蘭的精辟見解,俞大猷深為佩服,心想,有這樣優秀的夥伴,再大的山也能翻過去。也就在這一瞬間,全小帆突然像隻撲拉蛾子似的從他的腦海中撲撲棱棱地擠出來,他使勁兒閉閉眼,驅逐了全小帆。
馬一錘揮手對徒弟說:“別怯手,調檔降低切割機時速,再來。”
江海洋重啟切割機,刀片對準第一次縫隙的接頭,小心翼翼地探進去。但是,沒走多遠,合金板的邊緣又像蟻噬了似的犬牙交錯。
大家看得神色凝重,一時沒什麽主意。
俞大猷見狀,說道:“暫時先到這裏,回頭再想想辦法。”
馬一錘覺得自己沒幹好活,很沒麵子,歉意地說:“工期本來就緊,這一開場就卡殼了。”
俞大猷說:“磨刀不誤砍柴工,我相信你們肯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