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進了山寨, 嘻嘻哈哈地和寨子裏的人打著招呼,漢子們直奔廚房而去,唯有大當家裴定謀往寨子最靠裏的一處房子走。

裴定謀走了一段路又倒回來, 喊那牽馬的少年:“裴吉, 把馬牽過來。”

裴吉依言牽馬上前:“怎麽了大哥?”

裴定謀把馬上掛著的包袱摘下來, 伸手進去掏了半天,掏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彎月匕首出來, 滿意地笑了。

裴吉一眼就喜歡上了, 兩眼放光:“是給我的嗎?”

裴定謀把包袱丟到裴吉懷裏,轉身就走:“給你嫂嫂的見麵禮。”

裴吉把包袱往馬上一掛, 追上去賴皮賴臉地搶:“大哥, 嫂嫂是小娘子, 哪有一見麵就送匕首的,你給我吧。”

裴定謀伸手按住裴吉的腦袋給他轉了個身, 隨後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滾蛋。”

裴吉踉蹌著跑出去好幾步方才站定,轉身抗議:“大哥,你娶了媳婦兒忘了弟。”

裴定謀懶得搭理他, 走到寨子深處那一處房子門口, 沒有直接進門,先吼了一嗓子:“屋裏可有人在?”

屋門打開, 從裏麵出來一個三十左右歲的健壯女人,親切地笑著道:“大當家回來了。”

“滿嫂子。”裴定謀笑哈哈打招呼, 指了指門內:“我家娘子如何了?”

滿嫂子笑著打趣道:“裴老三你這臉皮可真夠厚的,人家小娘子剛醒,怎的就成了你家娘子。”

裴定謀哈哈一笑:“我撿回來的, 那可不就是我家娘子。”

“歪理。”滿嫂子把門讓開:“小娘子早上醒了一會兒, 迷迷糊糊的像是還沒醒透, 也沒說什麽話,就又睡了過去,你進去看看吧,我先回趟家。”

裴定謀開門進屋,穿過廳堂進了內室,走到臨窗小炕那一屁股坐下去,靜靜打量那安安靜靜躺著的姑娘。

五官精致,膚若凝脂,生得極美。

眉棱上那道切斷左眉的猙獰傷口已經愈合,可卻留下了拇指長短的疤痕,破壞了幾近完美的容顏,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破碎之美,讓人忍不住好奇,想探究她背後到底有怎樣的故事。

蒼白的麵色,微蹙的眉頭,看起來是那般柔弱可憐,惹人莫名心疼,隻想將她捧在手心去精心嗬護。

裴定謀雙手撐在女子身側,俯身下去,目不轉睛地一直盯著她的臉看,心中隻有一個念頭,這小娘子長得可真好看,莫不是天上的仙女吧。

正看得出神,就見小娘子那如濃密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起來,隨後睜開了一雙盈滿了秋水的眸子。

隻被那雙尚且迷蒙的眼睛瞧了一眼,裴定謀的心就破天荒地突突跳了起來,他霍地直起腰身來,雙手放在腿上,有些不自在地搓了兩下:“那個,你醒了。”

寨子眾人麵前那個匪裏匪氣,豪邁爽朗的莽漢,莫名其妙變得拘謹起來,連那粗獷的嗓音也不可思議地輕柔起來。

慕雲檸重傷未愈,昏昏沉沉,她望著身前坐著那皮膚黝黑,滿臉青黑胡茬,頭發微微淩亂,看起來就風塵仆仆的男子,緩慢開口:“你是誰?”

她許久不曾開口,聲音沙啞,可聽在裴定謀耳中,卻像行在深山老林裏,被鬆針紮了手,手上癢癢的,心頭也癢癢的。

他不自覺地放輕聲音:“在下裴定謀,在家中排行為三,你也可以叫我裴老三,是這青山寨的寨主。”

“裴定謀。”慕雲檸輕輕念了一遍。

裴定謀以為她不知道是哪幾個字,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來,打開,往慕雲檸麵前一抖,貌似還挺驕傲:“我寫的。”

看著那張一看就知道揣了許久已經卷了邊的紙,還有那上麵歪七扭八的字,慕雲檸斟酌了一下才說:“裴郎君的字,別具一格。”

又問:“裴郎君,是你救了我?”

活了二十多年,這還是裴定謀頭一次被人喊裴郎君,尤其是從這小娘子口中溫溫柔柔喊出這麽一句來,他剛剛平緩下來的心又突突跳了幾下,耳朵也燒了起來:“是我救了你。”

慕雲檸:“不知裴郎君救我時,可還有其他活著的人?”

裴定謀把那張紙折吧折吧又塞回懷裏:“我發現小娘子的時候,你被數人護在身下,我們一一查看過,除了小娘子尚有一口氣外,其他人都死了。”

都死了,還是都死了。

慕雲檸閉眼,須臾,一串淚從眼角滾落。

她胸口劇烈起伏,扯得一身的傷都跟著痛起來,頃刻間,額角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你想哭就哭,這麽憋著更傷身。”

見她哭得如此壓抑,裴定謀伸手過去,手忙腳亂地給她擦了把淚,又擦把汗,擦完兩手就往身上隨意那麽一抹。

慕雲檸下意識偏頭躲避,卻沒能躲過。

她深深呼吸,很快調整好情緒,嗓子越發沙啞:“裴郎君,那你可有見到一個八九歲的男孩?”

裴定謀:“那倒是未曾,數日前……”

數日前,裴定謀帶著數百兄弟下山去五原郡辦事,返回途中,撞到一小股匈奴軍隊往邊境方向逃跑,他想都沒想,直接帶人殺了過去。

對方約麽有一兩千人,數倍於己,可貌似敵方剛經曆過一場惡戰,馬傷兵殘,氣勢低迷。

青山寨一群漢子卻是人強馬壯,鬥誌昂揚,縱馬趟了數個回合,便把這一股匈奴士兵盡數斬殺。

他們把敵兵屍首集中到一起,點了一把火。

隨後沿著蹤跡摸過去,到達臨雲驛站,發現了那股匈奴軍隊遭受眾創的戰場,遍地屍骸,漢人和匈奴人混在一起。

匈奴襲擾大興邊境多年,兩國交戰大大小小無數次,他們這些居住在北境的人對此等慘烈戰況,並非頭一次見。

可不知為何,這次數百漢人中竟有數十名女子在其內,且各個穿盔帶甲,拚殺而亡。

同為漢人,他們又是為殺敵而死,裴定謀不忍他們曝屍荒野,於是招呼兄弟們為同胞們收屍,挖坑安葬。

而那些敵寇的屍體,照舊堆積在一起,連同被破壞殆盡的驛站燒了個幹幹淨淨。

裴定謀提起當日場景,麵色陰沉,仍帶惋惜。

慕雲檸震驚道:“裴郎君帶人滅了那些匈奴殘兵?”

裴定謀雙手拍了下大腿,豪氣雲幹:“遇到老子,算他們倒黴。”

慕雲檸望著那黑不溜秋,胡子拉碴,匪裏匪氣的男子,忽然覺得他順眼了起來,嘴角彎了彎:“裴郎君真乃忠君愛國之勇士。”

裴定謀被那如花般綻放的笑顏迷了眼,心神**漾,嘴上就沒了把門的:“我對那皇帝老兒談不上忠心,隻是我全家死在匈奴人手中,老子和他們有著血海深仇,早已立誓,見一個殺一個。”

他對陛下不滿?不過也是,若是滿意,也不會落草為寇了。

這兩日昏昏沉沉,雖睜不開眼,可身邊照顧她的人所說的話,她還是聽了個大概,早已清楚,救了自己的這青山寨,乃是一群獨居深山,占地為王的山匪。

慕雲檸不動聲色:“我亦如此,也是不死不休。”

裴定謀看著慕雲檸那巴掌大的小臉,還有那病弱不堪的樣子,好心勸道:“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娘子,你就莫要逞強了,這些打打殺殺的事兒自有我們男人去做,你們隻管在家安穩度日,好生過活便是,這次要不是你身邊那些人用身體護著你,你也得沒命。”

慕雲檸沒說話,隻是交疊在一起的雙手搓了搓指腹上的繭子。

說到這,裴定謀用探究的目光打量慕雲檸:“不知小娘子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又為何與那匈奴人撞上?”

慕雲檸略一思量,報了假身份:“小女子姓周,名凝雲,家中乃是長安城一戶商賈人家,此次是帶著家中商隊來北境采購今冬的皮草,路過驛站之時,沒成想竟意外撞上了兩軍交戰,同為漢人,我們不能袖手旁觀,這才卷入其中。”

麵對救命恩人,慕雲檸並非有意隱瞞身份,隻是她的身份太過特殊,加上心中尚有諸多疑慮,此刻不宜暴露身份。

裴定謀雖為粗糙武人,可並不缺腦子,他想到這次外出聽到的傳言,再回想當日驛站的情形,立馬斷定,這小娘子在撒謊。

光是從護著她的那些人的穿著打扮,使用的武器來看,她就絕不是什麽普通的商賈人家之女。

不過沒所謂,她既然不想說,他也不在意,也不會拆穿,隻問出自己最關心的問題:“周小娘子,你傷好之後可是要離開?”

慕雲檸考慮了一下:“暫且不知,或許還要請裴郎君收留一陣子。”

裴定謀直來直去慣了,看上了,便直接問出了口:“能留下嗎?做我的壓寨夫人。”

慕雲檸驚訝地瞪大了眼,心道這人還真是山匪作派,她也不是那扭捏之人,直接回問:“裴郎君於我有救命之恩,這是想我以身相報嗎?”

裴定謀兩隻大手搓了搓膝蓋:“和救不救命的不相幹,老子就是看上你了,喜歡你,想和你過日子。”

慕雲檸又是一驚。就這麽剛說了幾句話,他就喜歡上她了?

裴定謀:“反正你總要嫁人的不是嘛,我這青山寨上千號人,如今都是我說了算,你要是嫁了我,那你也說了算。雖比不上長安城裏的富貴,但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絕對沒人管著你。”

慕雲檸指了指自己臉上的疤:“你不介意我的臉傷成這樣?”

“這有什麽好介意的。”裴定謀直了直腰板,伸手抹了把自己的臉:“我這臉雖說是好的,可我這身上全是疤,不信我給你看。”

說著,他伸手一扯兩邊領子,幹脆利落地把自己上衣給扒了:“你瞧。”

慕雲檸的“我信”倆字還沒說出口,就閉了嘴,她望著男子那精壯的上身緊實的肌肉,絲毫沒有羞赧,腦中隻有一個想法,這人怕不是個傻的,哪個正常人會一言不合就脫衣。

裴定謀見小娘子呆呆地看著他不語,他展示完身前的一道傷疤,又轉了個身,把後背展示給她看。

“你瞧,我這後邊還有,傷疤這玩意沒什麽大不了的,難道多了一道或幾道傷疤,就不是你這個人了嘛。”

“所以說,小娘子不要傷心。改天我去城裏醫館看看,給你買個去疤的藥膏來,說不定能去掉呢。”

他這是,在安慰她?

慕雲檸這才反應過來他這般孟浪是為了哪般,頓時不知說什麽好。

見他在三兩下又把衣裳扯好坐了回來,她說:“裴郎君有心了,不過是傷了皮囊罷了,我並不在意。”

見她嬌嬌弱弱的一個小娘子竟這般豁達,裴定謀更加喜愛之餘,也欽佩至極:“周小娘子,那你可願嫁我?我保證,若是娶了你,一輩子隻有你一人,絕不三心二意,不然我把腦袋擰下來給你。”

慕雲檸仔細打量裴定謀,第一眼被他那一臉青黑的胡茬和黝黑的皮膚騙了去,可仔細再看,卻發現這人很經得住打量,他的五官竟相當俊美。

再加上高大結實的身材,豪邁的做派,還有那雖有些嚇人,但還算動聽的誓言,很能打動人心。

可她慕雲檸雖說才十六歲,但並不是那等沒接觸過外男,天真單純,輕易就能被騙了去的閨閣小女子。

在她這裏,一向沒有兒女情長。

她盯著裴定謀的臉,審時度勢,左右衡量,問道:“若我不願,裴郎君可會強迫於我?”

裴定謀猶豫了一會兒,說道:“會吧。”

他活了二十多年,見過的女子不在少數,投懷送抱的也不止遇到過一回,他都沒什麽感覺,這可是頭一回被人隻需瞧一眼,心就突突亂跳的。

看著那雙水盈盈的眼睛,他說完又覺得有些不妥,立馬舉起雙手:“不過你別害怕,我絕不會強迫你同我睡覺,我隻是不放你走,直到你也看上我為止。”

聽他這頗為唐突的話,慕雲檸冷靜地和他對視,良久,開口:“若你能幫我尋到我弟弟,我會考慮嫁給你。”

裴定謀眼睛一亮:“當真?”

慕雲檸點頭,聲音仍舊虛弱,可卻斬釘截鐵:“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爽快。”裴定謀拍著大腿,哈哈哈哈大笑出聲:“那娘子快講,咱家弟弟長成何等模樣,在哪丟的?”

他高興得直接改口喊起了娘子,慕雲檸也沒力氣和他計較,伸出手:“扶我起來,再拿筆墨來,我畫給你。”

裴定謀立馬上前,殷勤備至地一手兜著慕雲檸的肩膀,一手輕輕握住那纖纖玉手,將人小心翼翼扶了起來,拿枕頭給她依在身後:“娘子稍等,我去去就來。”

等暮雲檸應好,裴定謀滿麵春光地往外走,一出門就吼了一嗓子:“裴吉,快去給老子拿筆墨來!”

怕大當家的有事吩咐,裴吉啃著一隻雞腿蹲在門口等著,聞言起身:“大哥,你要筆墨幹甚,畫王八?”

上次摔跤,大當家的贏了,拿筆追著那十幾個兄弟,挨個按住,給人畫了一臉的王八。

“畫你爹的王八。”裴定謀上去就是一腳踹在裴吉屁股上。

裴吉一手抓雞腿,一手捂屁股,嗷一聲蹦開:“我是你撿的,你就是我爹,你可勁兒罵。”

裴定謀指指屋內:“你嫂嫂要用,趕緊的,這事兒辦成了,就能辦喜宴了。”

“當真?”裴吉喜笑顏開,見裴定謀笑著點頭,他撒腿就跑:“賬房先生,筆墨!”

裴吉很快拿了筆墨紙硯過來,裴定謀接過,轉身進屋,搬了個矮桌到炕上:“娘子,我來研墨。”

他坐在桌前,笨手笨腳,卻格外認真地磨著墨錠,磨著磨著突然想起那把匕首來,從懷裏掏出來遞給慕雲檸:“送你的,見麵禮,下次給你買珠花。”

慕雲檸抽開那把小巧的彎月匕首,發現刀刃竟出奇地鋒利,她抬頭,衝裴定謀彎了彎唇角:“多謝裴郎君,我很喜歡。”

“你喜歡就好。”裴定謀再次被那笑容晃花了眼,伸手撓了撓臉,撓了一臉的墨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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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中城一家客棧內,先前出現在塔布巷找人的三個深衣人,坐在房內喝酒。

先前迷了眼睛那暴躁漢子喝了一口酒,又扯起自己的衣襟聞了聞,臉色難看:“真他娘的晦氣。”

另外那人忍笑勸著:“別聞了,你這不都洗了澡換了衣裳嘛。”

第三人也憋著笑:“真的沒味兒了,我們都幫你聞過了。”

暴躁漢子又灌了一口酒,憤憤不滿地發著牢騷:“你說咱們兄弟幾個怎麽就這麽倒黴,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北境來當差,這短短數日,吃吃不好,睡睡不好,馬不停蹄地東奔西跑,都快把這北境給翻遍了,別說人了,連根毛都沒找著,還弄一身雞屎,當真晦氣。”

另外兩人對視一眼,其中一人壓低聲音:“距離臨雲驛站最近的五原郡咱們搜過了,朔方郡和雲中郡也找過了,明日一早啟程去定襄郡,若是定襄沒有,就去雁門郡和衡山王的人匯合,之後回京複命。”

另一人點頭:“也是,不讓動用官府關係,就這麽大街小巷的搜,怕是再搜下去也是無果。”

“是這麽個理兒。”暴躁漢子把酒杯往桌上一頓:“再說,衡山王的人不也連個人影都沒找到嘛,照我說,那人怕是早死在荒郊野外了,不然不可能這麽久了連個蹤跡都不露。”

另外兩人深以為然:“言之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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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家,一家四口吃過晚飯,蔓雲拾掇了碗筷,拿了一件自己的舊衣裳在改。

在山拿手比量了一下大小,好奇道:“姐,你這改的也太小了吧,我穿不了。”

蔓雲頭也不抬,小心裁著手裏的衣裳:“這是給柒柒改的,她那件衣裳還是去年的,胳膊肘上磨破了個洞不說,袖子也短了一截,手腕都露在外頭。”

在江靠在蔓雲腿上,拿著小棍自己在那玩,聽明白了,伸出短短的手指頭點了點那件衣裳,歪著腦袋看著在江:“柒柒的,不給你。”

在山抬腳,在他小屁股上虛虛地踢了一腳:“整天就知道柒柒,改天就把你送給柒柒當弟弟去,你要這麽皮,看那凶巴巴的柒柒不拿棍子抽你。”

長長的一句話,在江隻聽明白了個“抽”字,抬起小手就拍在山:“抽你。”照舊,打完就跑。

在山追上把人拎過來,按在腿上拍了兩巴掌,沒使勁兒,拍得小娃娃咯咯咯笑得露出幾顆小奶牙,嘴裏還不服地喊著打,沒喊兩聲,口水掉了一地。

在山鬆開他,齜牙咧嘴嫌棄得不行:“姐,在江怎麽這麽髒啊,這麽大了還淌口水。”

蔓雲白了一眼大弟弟:“你小時候也這樣。”

在山否認:“不可能。”

靠坐在炕上,用刀削著木頭的呂成文哼了一聲,及時給自家大兒子補了一刀:“怎麽不可能,你不光淌口水,你還沒少尿褲子呢。”

在山惱羞成怒,一蹦三尺高:“沒有的事兒,少往我身上潑髒水!”

父女倆哈哈笑出聲,在江也跟著傻嗬嗬地笑,在山拿父親和姐姐沒辦法,逮著在江欺負,在他小屁股上又拍了兩巴掌,等他揮著小棍來打他的時候,他竄出門跑了:“我去找柱子。”

在山出門,家裏安靜下來,呂成文歎了口氣:“若是家裏富裕,在山如今這個年紀,也該送去學館識幾個字的。”

蔓雲倒很樂觀:“爹,如今在山跟著林大夫學認草藥,回頭賣了錢攢下來,就讓他去學館念書。”

“也是,你們姐弟都這麽懂事能幹,日子總會越來越好的。”呂成文點點頭,又問:“今兒在山張羅的那一出,是為著柒柒撿回來那孩子吧?”

自家爹爹,蔓雲也不隱瞞:“是,怕是他的仇家找上來,才想出這麽一招來。”

呂成文有些擔憂:“照你說的,那孩子那容貌氣度,還有穿在身上的華貴料子,怕是身份不簡單哪。”

“顧不了那麽多了。”蔓雲將手裏的舊衣裁剪完,穿針引線縫了起來:“他家裏人都沒了,就剩他一個,既然柒柒認了他,那他往後就是柒柒的哥哥,咱不能不管他,不然柒柒一個小女娃,日子多難。”

“造孽的世道。”呂成文唉聲歎氣,又說:“那孩子落得那樣一身傷,他的仇家還在找,這得是什麽深仇大恨,連個幾歲的孩子都不肯放過。”

“誰知道呢。”蔓雲也歎氣,隨即擔心地問:“爹,您不會是不想讓在山幫了吧?”

呂成文搖頭:“幫都幫了。”

要惹禍,也已經惹下了,這時候後悔也來不及了,要是當真讓那仇家找上門來,怕是他們這一家子都麻煩,還不如想辦法幫忙藏住,隻希望過上幾年,那孩子長大,容貌能長變一些才好。

他琢磨了一會兒,說道:“明兒,我給柒柒打個櫃子吧。”

他的腿好得差不多了,先前是絕望頹喪懶得動,如今已想開了,這幾日已經拄著拐下地了。

手藝有,材料有,工具也有,做個櫃子不成問題。

呂成文是木匠,做的一手好木工活,腿沒傷之前找上門讓他做活的人就沒斷過,腿傷了之後才撂下了,如今院裏還堆著一些木料呢。

蔓雲並未深想,聽自家爹爹肯把手藝撿起來,她很開心:“成,剛好柒柒家缺個櫃子,衣裳被褥什麽的都在西屋堆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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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晴空萬裏,豔陽高照。

柒柒吃過早飯,看著慕羽崢喝過藥,便踩著木墩子趴到牆頭上去喊在山。

在山聽到動靜從屋裏出來,躥上牆頭:“柒柒,我想了一下,今兒讓柱子跟你去醫館,我留在家裏守著。”

“就聽你的。”在山在家肯定更穩妥,柒柒點頭,小臉卻滿是愁容:“在山哥,你說,昨兒那幾個人是不是算是好對付的,要是真遇到那很壞很壞的,他們要是不管不顧,硬闖進來門來挨家挨戶搜,那如何是好?”

在山也皺起眉頭:“昨晚我爹也這麽說。”

柒柒想了想說:“要是我家有個能藏起來的地方就好了,本來地窖可以藏,可是我哥的腿還沒好,下不去。”

在山用手攏著嘴小聲說:“我爹正給你家做櫃子呢,就像我家裏那個一樣,帶個夾層的,我小時候總往裏藏的那個。”

柒柒眼睛一亮:“這倒是個好主意。”

在山:“那你上我家來,我帶你看看。”

“哎,好。”柒柒應了一聲,兩隻小手扒著牆頭,抬起小短腿就往牆上夠,夠了兩下也沒夠著,蹭下不少土來。

“說你腿短吧。”在山騎在牆頭上看得有趣,嘎嘎嘎一陣傻樂。

見柒柒瞪他,他跳下去把小姑娘推上牆頭,又翻過去,把她抱下去,兩個人跑進門。

兩人進門,見呂成文已經坐在凳子上刨木頭,柒柒上前鞠躬道了謝,又道:“呂叔,回頭等我拿了工錢再付你錢。”

呂成文笑著擺手:“什麽錢不錢的,以前你爹活著的時候,可沒少給我帶酒樓裏的好菜,不過一個櫃子,包在呂叔身上。”

在山說道:“剛好今兒我在家,爹,我幫你做,剛好跟你學學手藝。”

以前呂成文腿好著的時候,說過讓在山跟他學,可在山貪玩,總是偷奸耍滑,如今竟主動提起,他深感欣慰:“我兒當真懂事了。”

柒柒把在山拉過來,用手比劃著他的個頭:“呂叔,我哥哥就和在山哥差不多高,可他腿還沒好,蜷不起來,您看著夾層留多大地方。”

呂成文點頭:“行,叔知道,你去忙吧。”

柒柒很高興,讓在山幫她翻過牆頭,兩人回了她家。

她拉著慕羽崢把櫃子的事說了,慕羽崢便笑著說是個好主意。

可他心明鏡一般,若那些人當真找進門來,別說是藏進櫃子,就算是建了暗室藏進去,隻要他們夠仔細,以他們的手段,也有可能將人找出來。

不過柒柒和呂叔他們的一番好意,他不能拒絕。更何況,他藏了或許沒用,但柒柒藏了還是有用的。

“哥哥,在山哥今天會在家,我和柱子哥去醫館,晌午吃了飯我就回來,你在家別怕嗷……”

柒柒嘮嘮叨叨又是好一番交代,直到在山嫌她囉嗦,說一切有他呢,小姑娘這才跟來喊她的柱子出門,去了醫館。

等柒柒走了,慕羽崢便請在山再幫一個忙,讓他把塔布巷來了拍花子的事宣揚出去。

接觸越多,在山越覺得這小累贅的腦袋瓜很好使,他心裏對他已經很是佩服,便爽快答應,交代兩句他很快回來,出了門去。

在山先後跑到隔壁兩條巷子,湊到閑嘮嗑的大娘嬸子堆裏,把昨兒發生的事說給人聽,當然沒忘添枝加葉。

謠言的力量很強大,一傳十,十傳百,塔布巷來了拍花子的事情,很快就傳遍了整個雲中城。

到最後竟然傳得走了樣,說什麽凶神惡煞的拍花子足有十人之眾,青天白日的,竟拿劍破門而入,直接到百姓家裏搶孩子,要不是塔布巷的鄉親拚死抵抗將人趕跑,還不知道要被搶走多少個孩子。

一人傳虛,萬人傳實,這件事本來是假的,可說的人多了,假的也成了真。

拍花子如此猖狂,弄得城內百姓本就不安定的心更是惶惶不安,但凡有孩子的人家都盡可能地看好了孩子,對城中出現的陌生人前所未有地警惕戒備起來。

事情越傳越玄乎,到後來,居然傳到了縣令口中,縣令便派了兩名衙役到塔布巷仔細了解情況,根據大人孩子們的描述,開始搜捕那三個可疑之人,幾日之後,找到了那幾人落腳的客棧,可早已人去樓空。

見百姓戰戰兢兢,縣令便命衙役到集市口澄清,說沒有傳言那麽可怕,不過隻有三個人而已,沒有破門而入強搶,當時那人拔劍,也是因為有人丟了雞屎在先……

可人們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尤其是涉及到自家孩子的安危,寧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見說不通,縣令也不再管,想著時間一久,此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經這一遭,塔布巷裏的大人孩子都草木皆兵,警惕異常,整個巷子前所未有地安全了起來。

再有陌生人往巷裏進,就會被巷子裏的百姓攔住仔細盤問,恨不得祖宗三代都問出來,哪怕是貨郎也不放過,來人被問得煩了也就懶得進,直接走了。

如此一來,一連數日,竟沒有一個陌生人進到塔布巷裏。

孩子們慢慢放下心來,柒柒每天要麽帶著柱子,要麽帶著小翠,去醫館上工。

呂叔把做櫃子的木板全都處理好之後,讓孩子們幫忙搬到柒柒家,他拄著拐慢慢挪到柒柒家,直接把櫃子裝在了東屋靠牆地上。

柒柒和在山兩個試著去裏麵躲了躲,夾層空間很大,完全夠在山站著,也夠他伸直了腿坐著。

夾層的門板從裏麵一關,插栓一插,在外頭除非刻意去敲櫃子,去比較裏外的厚度差,不然還真是什麽都看不出來。

柒柒很高興,一邊在慕羽崢手上畫著櫃子的構造,一邊講給他聽。

呂叔把特意按照慕羽崢身高做的拐杖遞到他手裏,勸慰道:“小伍啊,呂叔傷了兩條腿都能下地走路,你這傷了一條腿那更不成問題,這根拐杖你先拿著用,回頭等你腿好了,呂叔再給你做個輕便點的,好探路。”

慕羽崢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鞠躬:“多謝呂叔費心。”

見那容貌出眾的孩子安安靜靜坐著,哪怕一身布衣,仍舊難掩周身不凡的氣度,呂成文在心底歎氣,暗道可惜了,這孩子以前定然是哪個世家大族金尊玉貴的小郎君,如今竟然落魄到他們這窮地方來了。

呂成文走了之後,慕羽崢讓柒柒和在山扶著他下了地,他伸著一條斷腿,拄著拐杖一步一跳地挪到了櫃子前,嚐試著躲了進去。

他看不見,又斷著腿,再加上多日不曾走路好的那條腿也有些不好使,於是這對常人而言,不過幾步路的距離,三兩下就能做成的事,愣是把三個孩子折騰出了一身的汗。

可當夾層木門一關,慕羽崢消失在眼前,在山和柒柒還是高興地歡呼出聲。

那之後,每天等柒柒從醫館回來,慕羽崢都要在兩人的幫助下,熟悉從炕到櫃子的路。

後來他摸索出一條雖繞遠但更可靠的路線,先沿著炕邊走到牆邊,再沿著牆走到櫃子那,這樣雖然多了許多步,但能保證他在無需他人提醒的情況下,也能精準找到櫃子。

當柒柒再一次從醫館帶回下個十天的傷藥時,慕羽崢的內傷已經好了許多,除了斷腿仍舊伸著不敢動外,行動已經利落了不少。

他已經能夠熟練地從炕上穿鞋下地,順利地摸到櫃子並躲到夾層裏,從始至終都無需人扶著,也無需人出聲提醒。

柒柒和在山在一旁護著,看他獨自一人安然無恙藏起來幾次之後,算是放下心來。

在山又在家守了慕羽崢幾天,見沒什麽事再發生,便也開始去醫館。等把該認的藥草都認得差不多了之後,他便帶著孩子們去草原上摘野菜,挖草藥。

每天早上,在山和柱子他們先送柒柒去醫館。

柒柒在醫館拾掇藥草,背著林大夫讓她背誦的各種草藥的藥性。

在山和柱子帶著孩子們在生機盎然的廣袤草原上忙活,等到晌午時分,他們算著時間回家,把挖來的藥草送到醫館換錢,順便接柒柒回家。

柒柒要背要記的東西越來越多,為了牢固記憶,每天回到家,她都要背給慕羽崢聽。

慕羽崢每天都要下地拄著拐杖活動一會兒,還要雷打不動地練習幾次藏到櫃子裏。

在山,柱子和小翠幾個挖藥草的本領越來越熟練,藥草的品相越來越好,挖錯的次數也越來越少,隨之而來的,收入漸漸多了起來,從頭兩天每日的一兩文,到後來每人一天能有三四文,多的時候能有五六文。

這幾文錢雖不算多,可對於口袋空空的孩子,和他們一貧如洗的家庭來說,簡直是雪中送炭。

林大夫為人正直,處事公道,該是多少錢就是多少錢,從不因為他們小就故意壓價克扣,當然,也不會因為可憐他們就多給錢。

但這對孩子們來說,就已經很好很好了,他們每天幹勁十足。

但在山下晌要跟著呂成文學木匠,小翠下午要在家做家務,柱子家也有活要幹,孩子們每天隻能外出半日,加上年紀小,長輩不放心一再叮囑不要往遠了去,所以也隻能城外那一圈活動,想要挖些什麽稀奇的藥草,賣點什麽大價錢,暫時是不可能的了。

在山留了心眼,隻帶著小翠和柱子采挖藥草,其他的孩子他沒教,隻是每天給幫他們挖野菜的孩子們分些吃的,因為他們現在賺的也不多,沒法像一開始想的那樣給大家分錢。

雖然隻是些饢餅,粟米餅,煮土豆什麽的,但是至少孩子們能吃得飽飽的。

如今春暖花開,又下過兩場雨,草原上的各色野菜瘋了一樣長得茂盛,輕鬆就能弄滿一筐,孩子們你一把我一把就把在山幾人的筐裝滿了,舉手之勞就能換一頓飽飯,何樂而不為。

朝廷下了旨意,命邊境各郡安頓流民,組織戰後重建,雲中郡的民生在慢慢恢複正常。

不知不覺中,孩子們的生活漸漸安穩起來,柒柒和慕羽崢一直懸著的那顆心也慢慢落了回去。

這一日,柒柒從醫館回來,把帶回來的飯端給慕羽崢,她就往他身邊一躺,絮絮叨叨說著今日的見聞。

先把醫館的事情說完,又背誦了今日所學,最後說道:“哥哥,我今日不是去買香膏嘛,你猜怎麽著?”

小姑娘講話,習慣性來這麽一句吊人胃口,慕羽崢一向配合:“怎麽著?”

柒柒扯著他的衣擺玩,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上次我買香膏那家胭脂鋪居然把鋪子賣掉了,說是賣給了一個外來的富商,要開一家高檔的胭脂鋪子,那我哪裏還買的起嘛。”

聽到“從外地來”“要開胭脂鋪”這兩個信息,慕羽崢心中一動,把頭偏向柒柒所在的方向:“你可知新來的東家打哪來的,鋪子叫什麽名字?”

作者有話說:

入V了,感謝寶寶們的支持,這幾天都是周日淩晨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