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領導離開會議室後,江凜在半開著門的會議室門口駐足良久。
他沒錯過紀眠之眼底一劃而過的落寂和破碎,她零碎的情緒像一根針一樣紮在他的心頭。
她是因為剛才他不留情麵的反駁她難過還是因為她的意見被否定而難過。
江凜垂下眼睫,自嘲的扯了下嘴角,她當年能絲毫不顧及他的感受撇下他,如今又怎麽會因為他的意見而難過。
褲袋裏的手機嗡嗡震動起來,江凜收回目光走到走廊盡頭的窗邊接電話。
“爸。”
江雲嵩也不廢話,言簡意賅的對江凜開口,“明天周末,你回家一趟。”
父子兩人的對話沒有絲毫溫情可言,說完一句話後話筒那邊隻剩下嘟嘟的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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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凜是隔天中午到城北的。
站崗的警衛員是退伍的老兵,也算是看江凜長大的,看見他開車回來熟練的放了行,“阿凜回來了。”
江凜點點頭,“回來了,王叔。”他從置物盒裏抽出一條軟中華,“給您帶的,我爸找我還有事呢,我就先回去了,改天再來看您。”
抽油煙機不停的工作著,廚房裏出來熱油迸濺的刺啦聲,周莉掐著點把最後一道菜盛出來,此時家門口傳來汽車製停的聲音。
“老江,你看看是不是阿凜回來了。”
江雲嵩和江凜這幾年也算是水火不容,父子兩個見一次麵各生各的氣,他抖了抖手裏的報紙,從鼻尖冷冷的哼出一句,“不看。”
“那我去看,你幫我把碗筷擺好行不行?”周莉無奈開口。
下一刻,門被敲響。
她腳步匆匆拉開門,上下看了眼江凜,“沒帶鑰匙?”
江凜順手把車鑰匙塞進兜裏,手撐著牆壁換鞋,“忘帶了。”
“你這孩子,都這麽大了還丟三落四的,趕緊去吃飯。”周莉嗔了他一眼,轉身去酒櫃抽了一瓶酒出來。
飯桌上,江雲嵩和周莉並肩坐在一起,對麵是江凜。
“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陪你爸喝點。”
“不喝了,吃完飯就回去了。阿珩昨天不是陪他喝過了。”江凜把手邊的酒推遠,拿起筷子慢條斯理的夾著菜。
“哼,你消息還挺靈通,連阿珩昨天來陪你老子喝酒都知道。”江司令眼神落在埋頭吃飯的江凜身上,又說,“連阿珩一個周都雷打不動回家兩三次,怎麽你就跟長在基地了一樣?”
“要帶新學員還有新機設計的工作,忙。”
他忙不忙江雲嵩清楚得很,冷嗤一聲又見他主動提起新機,江雲嵩憋了滿腹的話也不想留到飯後說,直截了當的問出口,“紀家那丫頭回國有沒有你的手筆?”
自從紀家出事後江凜的成長速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們所有人對江凜畢業後按部就班的在京港參加工作是深信不疑的,可是誰也沒有想到江凜臨畢業一聲不吭調去西北,一呆就是兩年多,立了功升了職位,今年才剛調回來。
江凜沒想到他爸把他叫回來就是問了這點破事,他挺直肩背,毫不畏懼的直視回去,“有沒有我的手筆,您不知道嗎?”
“你和阿珩的手都敢伸到徐家,弄個人回國怎麽不敢?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幾年你往美國跑的有多勤!”從紀家出事後江雲嵩就有意無意的替紀青寺封鎖紀家的一切消息,怕的就是江凜那股瘋勁上來,做出點什麽不可思議的事。
江凜眉眼都鬆散著,臉上掛著極溫和的笑意,他說,“爸,我去美國再多次,也沒碰見過她一次。至於查徐家的事兒,那不還是您逼的嗎,您當年但凡伸伸手拉紀家一把又事情又會到這個地步嗎?”
他用最溫和的語氣把自己對江雲嵩的不滿訴說的幹幹淨淨,連周莉都忍不住側目看他。
室外深淺不一的腳步聲還有嘈雜的人聲順著窗戶四通八達的闖了進來,而室內卻是冰冷的靜謐,掩藏在父子兩人之間最濃烈的疤痕陡然被揭開,當年紀家倒台雖說別家也受了點牽連,但總歸江家算是比較安全的。江凜想不明白,他們家和紀家幾十年的交情,怎麽就不能伸把手幫幫了。
紀青寺當年鋃鐺入獄的時候,他不是沒去求過江雲嵩,沒用,江雲嵩那麽麵冷心熱的一個人在紀青寺的事情上愣是紋絲不動。
江雲嵩罕見的沉默了幾秒,他端起手邊的酒杯一飲而盡,在開口時聲音卻多了幾分疲憊,“阿凜,你不懂。”
“是,我是不懂,我不懂高高在上的您是怎麽忍心看清清白白的紀家變成一片廢墟,不懂您怎麽能這麽鐵石心腸,眼睜睜看著紀叔在獄中自盡,又眼睜睜的看著我漫無目的的一次次踏上去美國的飛機。”江凜說著說著突然笑了起來,眼底荒蕪一片,“爸,您就當可憐可憐我成嗎,別攔著我了。”
“您有沒有想過,您的袖手旁觀,讓我怎麽在她麵前收場?婚約定下的時候,沒人問過我們的意見,取消的時候也沒人問我們情不情願。”
江凜說完之後亳不留戀的離開了,留下沉默的江雲嵩愣愣的盯著對麵空****的座位。片刻後,餐廳內才響起他的聲音,“我們的阿凜是真的長大了,當年我做不到的,他去做了。”
“周莉,你說,我當年答應青寺到底是對是錯?”
周莉難得看到丈夫這副表情,保養得當的臉龐露出一絲不忍,連聲音都發著顫,“紀家倒台的突然,連咱們都有些自顧不暇,當年如果不是你幫紀青寺瞞著,就憑徐舒婉的作風,紀家的下場隻會比現在更難看百倍。可是話又說回來了,雲嵩,當年雖說事情鬧的大了些,可到底過去這麽多年了,你就鬆鬆手,讓阿凜去做吧,這麽多年了,我一想到當年他不吃不喝坐在紀家樓底下那副樣子我就喘不上氣。”
須臾過後,江雲嵩擺了擺手,深深地歎了口氣,算是默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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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凜離開江家之後並沒有急著回基地,而是把車扔在了院裏的籃球場旁邊,沿著當年送紀眠之回家的那條路去紀家門口站了會。
紀家出事之後,精致的三層小樓也如破敗的紀家一般迅速凋零下來,原本鬱鬱蔥蔥的小花園如今雜草叢生。這些年調任到京港的很多,可是沒有一家願意住在這,估計都嫌紀家晦氣,沾了黴影響仕途,一來二去的,倒是也空了下來,多了分清淨。
他仰頭看了眼二樓陽台的位置,閉上眼就是紀眠之跳進他懷裏的場景。
甜的他發苦。
江凜沒多待,原路折回的時候在自己車旁邊看見了何明熙,小姑娘手裏捏著一根冰棍,彎腰一雙大眼睛盯著車窗咕嚕嚕的轉。許是看的入神,連江凜站到她身後都沒發覺。
“看什麽呢?”江凜單手插兜彎腰盯著何明熙曬的發紅的臉問。
何明熙舔了舔手裏的冰棍,“看江凜哥哥在不在車裏,這車窗怎麽還是個單向的?不會是談女朋友了吧?”她說完冷不丁扭頭一看,江凜那張不苟言笑的臉落盡她瞳孔裏,嚇的連冰棍都掉了,“我靠,哥你是不是要嚇死我!”
江凜拉開車門抽了幾張衛生紙把地上的冰棍撿起來扔掉,然後彈了她腦門一下,“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籃球場離江家不近,倒是離紀家挺近,何明熙腦瓜一轉就知道江凜去紀家了,她極為警覺的掃視了周圍一眼,然後拽了拽江凜的衣服下擺示意他靠近點。
江凜挺順從的彎了彎腰,結果聽見何明熙小小聲的問他,“眠之姐是不是回國了?”
“你怎麽知道的?”黑眸緊緊的盯著何明熙,帶了一絲審視。
“前幾天陳叔來我們家喝茶,我偷偷聽見他和我爸說的。”何明熙聽江凜這麽問她就知道這事兒是真的,她吐了吐舌頭,又拽了下衣服下擺,挺認真的問,“你剛才是不是又去眠之姐家了。”
江凜覺得好笑,反問她,“什麽叫又?”他邊說邊拉開車門,午後的太陽正曬的人難受,他打開車載空調把何明熙塞進車裏,又去籃球場旁邊的小賣部買了一堆零食和一根冰棍一股腦的塞給何明熙。
何明熙算是院子裏頭最小的孩子,頂上一堆哥哥姐姐寵著長大的,麵對江凜塞過來的零食也是毫不客氣的照單全收,“誰不知道你這些年每次從你們家出來都板著一張臉去眠之姐家樓下,一呆就是好久。”
“紀眠之回來這事兒,還有誰知道?你哥還有阿聿他們知不知道?”何明熙到底是年紀小,注意不到江凜臉上一滑而過的精明算計。
何明熙老老實實的搖了搖頭,“我哥和阿聿哥哥他們出去玩了,估摸著就這兩天回來了吧,高考結束後就帶著我玩了幾天然後他們幾個就把我扔家裏了,讓我在家好好上暑假的補習班,現在大院裏就我自個,偶爾阿珩哥哥回來一趟,還讓我媽弄過去給我講題,哎,我可真是命苦。”
江凜“哦”了一聲,聲音刻意壓低,循循善誘,拿捏住何明熙的點一個勁兒的戳,“你眠之姐回來這事兒,別亂說。”
“等你哥他們回來,你也別告訴他們,連窈窈也別說,就你自個知道就行。”江凜頓了幾秒,才繼續開口,“更別說你偷聽你爸和陳叔聊天。”
“聽懂了嗎?”
何明熙搖搖頭又點點頭,五官皺成一團,臉上掛滿了不解,“為什麽不能告訴他們?”
江凜扔給她一個挺高深的眼神。
何明熙似懂非懂,猶豫再三,才小心翼翼的問出藏在自己心底好久的問題,“哎哥,我記著,眠之姐走的時候,是被徐姨送去找美國的未婚夫了,你倆這國內的娃娃親,是不是早就不作數了啊?”
江凜有點無語,手指抵著太陽穴,音調都降了幾個度,不自覺帶了點煩,“你都是打哪聽來的廢話?這事兒也不能往外說知不知道。”
何明熙瘋狂點頭,懷裏的零食一下被她抱的緊緊的,生怕江凜給她搶回去,心裏卻是想著這點事早就被劉書記他老婆傳遍了,都這時候了才想起來不讓亂說,早幹嘛去了。
“那什麽,哥,你剛剛說的廢話,是你和眠之姐的婚約是廢話,還是國外那個未婚夫是廢話?”
江凜的好脾氣在這一刻全部消失殆盡,打開車門把人和零食一塊扔了下去,又囑咐了一遍何明熙讓她別亂說,要不然就多給她報幾個輔導班才開車揚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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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周末過後,江凜和紀眠之在會議室的意見相悖就像是一個小插曲一樣,除了會議結束的當天,幾個老工程師湊在一塊感歎了一下江凜一如既往的不近人情之外倒是也沒掀起什麽風浪來。
而紀眠之在會議結束後獨自一人去找了駐紮在基地的一位老工程師,是參與過上一代救援直升機的設計工程的,老師傅知道她是從國外回來參與新機設計工作之後很熱情的把紀眠之欠缺的一些地方全都講了一遍,又帶著紀眠之往實驗室去了一遍,把曆年的研究數據和初步模型都給紀眠之看了一遍。
隻是數據和模型都太過於蒼白,遠遠比不上有血有肉的飛機來的生動。趕巧基地最近來了一輛故障直升機,紀眠之挑了個下午去了維修區。
維修大廳的門沒關,整個廳內從外麵看靜悄悄的,中間停放了一架飛機。紀眠之把手裏的資料裝進托特包裏,徑直沿著踏步階梯往上走去觀察直升機的旋翼部位。
她今天還特地帶了相機,托特包被她隨意放在梯子的頂端,紀眠之探著身子不停的拿著相機拍照了,偶爾放下相機抽出口袋裏的筆在筆記本上抄抄寫寫著什麽。
等到手臂傳來一陣酸麻的感覺,紀眠之甩了下胳膊低眉把東西都整理好放進包裏。維修大廳的門是朝向西的,她站在高高的階梯上向門外的方向瞥了一眼,被落日染成橘黃色的雲成團的繞在它周圍,大片大片的橘黃色灑在空曠的水泥地上,周圍兩側的樹高高聳立著,樹葉被夏風吹的颯颯作響。
紀眠之拎起包往下走著。
等掠過艙門繼續向西走的時候,機艙的門突然被打開,然後是重重的腳步落地聲,在空**靜謐的大廳內格外突兀,紀眠之條件反射的回頭看。
江凜穿著白色的老頭衫和深色工裝褲,額頭上沁著一層汗珠,鎖骨和繃直的肌肉線條也帶著水光感,手上帶著一副手套,攥著幾根修理工具,褲子的幾個大口袋也被塞滿了零件一類的東西,白色的上衣胸口處有斑斑點點的黑痕,像是修理過程中染上的汙漬,渾身上下都透出一股成熟男人的感覺。
“你怎麽在這?”她連一眼都不敢多看他,低頭問。
江凜跟變魔術一樣從艙內拎出一個大工具箱,把手裏的工具原原本本的歸置回去,“閑著沒事,過來幫忙檢修一下,把老化的零件換一下。”
熱風穿堂而過,她的發絲和他的上衣都被揚起一個弧度。
江凜用手背隨意擦了下下巴處快要滴落的汗珠,“都拍完了?”
話一經出口,紀眠之就知道這人從她進來的那一刻就看見她了,連她來幹什麽都一清二楚。
她點點頭,“拍完了,我先走了。”
隻是剛走出兩步,垂在身側的手腕突然被抓住,腕骨處的掌心滾燙灼人,好似還帶著水意,熟悉的溫熱讓她鼻尖猛的一酸,幾乎是瞬間,紀眠之就想起陪江凜訓練後的每一個夏天傍晚,帶著汗濕的手心握住她手腕把她從綠茵草坪上拉起來,迎風奔跑的樣子。
一時間所有的所有全都亂了。
紀眠之站在原地緊緊的閉上眼,痛的她連睫毛都發顫,被他握住的那隻手連抽離都忘記。
她實在是貪戀,貪戀他的所有。
無數個午夜被驚醒後發覺沒有江凜的落差感,就在這一瞬間,就隻這一個動作,紀眠之感覺自己好像又活了過來。
她忍住酸意轉頭向他投過去一個不解的眼神。
江凜沒鬆手,用另一隻手從口袋裏掏出手機解鎖後遞到她眼前,“阿聿他們不知道從哪知道你回來的事兒,吵著要見你。”手機的界麵是聊天記錄,全是嚷著想見她的話語。
這是他們重逢以來,第一次,主動提起她的回來和他們的故人。
“他們高考完沒有出去玩嗎?”紀眠之不解的擰了下眉,目光依舊落在手腕上那隻青筋縱橫的手上。
“最近剛玩完一圈回來。”江凜語氣平淡,“你騰出時間,我定位置,到時候一起過去。”
江凜連拒絕的機會都不給她,等到紀眠之點頭後,他才鬆手,眼底帶著細碎的笑意。
一群高中剛畢業的小崽子怎麽能知道紀眠之回來的消息,是他摸準了何明熙的脾氣秉性,任由何明熙偷偷往外散播消息的。
他隻是想找一個光明正大的借口,重新接近她而已。
紀眠之的檔案他看過了,婚姻狀態欄顯示的是未婚。
他選的人,他起的名字,他親手護大的珍珠,怎麽可能,為他人作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