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修退燒後一直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心總是莫名其妙地懸著,隻要他稍微深眠一些,它就會驟然收縮一下,牽得整片胸口都疼,也把他扯回到清醒與昏睡的邊緣。

很多次他都想醒過來,但是又太累了,他時不時能感覺到薑默在陪著他,他覺得自己昏昏沉沉間隱約有開口跟他說你有事可以先走,但他好像一直都在。

這傻孩子,真的把他發燒時說的胡話都當真了,死賴著不走。

因為發燒,他後腦昏沉鈍痛,加上胃裏空****的一直火燒火燎,他一直難受得想吐,但是總記著薑默在旁邊,這孩子已經被他發燒嚇成了個傻子,再吐出來的話他可能要直接把他抬去醫院。

於是他隻能忍耐著,渾渾噩噩地躺著,漸漸不知道自己是夢是醒。

直到一記響徹雲霄的雷聲將他驚醒,他睜開眼睛,發現窗外下起瓢潑大雨,一聲又一聲驚雷緊跟在一道道幾乎擦亮黑夜的閃電之後,接連不斷,讓人壓抑得透不過氣來。

他在床邊看不到薑默,在整個臥室裏也看不到薑默,撐起身子按著抽痛不止的胃,趴在床邊就吐了些混著血絲的酸水出來。

他擔心薑默還在家裏,頭暈得連方向都找不到,就趕緊下地收拾一片狼藉的地板,收拾完了他就胃疼得出了一身冷汗,外邊電閃雷鳴不停,讓他心悸得厲害,他捂著肚子趴在地上,遲遲都起不了身。

他覺得自己很對不起肚子裏的孩子。

他高估了自己的身體素質。懷孕以後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本來一個健健康康的小東西被他害得還沒成型就跟著吃苦挨餓受累。

如果他再早一點懂事就好了。

他第一次胃疼的時候,應該是九歲。那時候不懂事,以為跟平時吃壞東西肚子疼差不多,覺得還能忍就一直忍著,最後還真的就慢慢不疼了。

但從那次開始,他就隔三差五會鬧這個“吃壞東西肚子疼”的毛病,甚至經常疼到吃不下東西,一吃就吐,吐出來的東西開始混著血絲,他幾乎以為自己要死了,嚇得跟個三歲小孩子一樣眼淚直流。

還好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是胃病,好好調理就沒事了。但是因為去醫院,他沒來得及給妹妹買她喜歡的糕點,妹妹哭的時候他眼圈也紅了,搞得妹妹一下破涕為笑,問他你怎麽也哭上了呀?

他不知道怎麽跟她說,他隻是在想,萬一有一天他不在了,沒有人照顧妹妹和爸爸媽媽,他們委屈受累的時候怎麽辦。

為什麽當時那麽笨,那麽不懂事,如果第一次疼的時候就去醫院看一下,說不定就不會越來越嚴重了。

唐修稀裏糊塗地想著以前的事情,忽然覺得有人攬住了他的肩膀,他頓時一個激靈,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力氣,撐著地板一下就直起了身子,啞聲急切地道:“沒事……我沒事,我撿東西。”

那個人的動作明顯停滯了一下,然後立刻將他抱得很緊,伸手捋開他淩亂潮濕的額發,輕聲喚著阿修。

他的懷抱太溫暖了,溫暖到唐修分不清現實與過往。他想到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生病了,爸爸曾經抱著他喂他吃藥,還會給他唱有點跑調的兒歌哄他睡覺。

他靠著他,無意識地就喃喃地叫了一聲爸爸。

那人歎了口氣:“阿修,我是薑默。”

唐修心裏咯噔一下,頓時清醒了七八分,原本有些冷的身子因為尷尬窘迫,微微發起熱來。

這真的有點丟人啊。

他有點不知道怎麽麵對薑默,低頭搓了搓鼻子,喃喃道:“我可能腦子燒壞了……”

薑默看著他退了燒以後白得像紙一樣的臉,還有滿臉的冷汗,趕緊扶著他在**坐下:“胃疼了嗎?我幫你揉一下。”

“不用,”唐修幾乎是下意識地果斷拒絕,“不疼。”

他不是說謊,剛剛被突然出現的薑默嚇了一跳,他的胃反而識趣地沒那麽鬧騰了。

薑默很久沒有說話,在風雨雷聲中靜靜地坐在床邊,夜盲的唐修看不清他的表情,猜測他可能是被自己拒絕,又不高興了。

他總覺得薑默的樣子怪怪的,但是他又說不清楚是哪裏不對勁。

“……又黑臉了?怎麽跟個小孩子一樣,真不是我擠兌你,”唐修聲音很啞,有好幾個字都聽不見聲音了,調侃也調侃得斷斷續續的,“我是嫌你手太涼了,別說我這會兒不疼,要是疼的話,你這冰塊捂上來我能直接厥過去……來吧哥哥先給你暖暖手。”

唐修低低地咳嗽著,吃力地把手伸過去,薑默卻忽然扣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整個人攬進了自己懷裏。

“……”唐修愣了愣,隨即笑道,“撒嬌?”

“阿修,你燒糊塗的時候,一直在喊爸爸。”

“……”

薑默將手指深**進他柔軟的發絲裏,輕輕揉了揉他的後腦勺,沉聲道:“告訴我,是誰欺負你了?”

他的動作和聲音都太溫柔,唐修喉嚨一哽,把臉埋進薑默肩窩裏,聲音低弱得幾不可聞:“沒有。”

“沒有?”薑默不信,“那你看起來為什麽這麽委屈?”

“你氣的。”

“氣得你都想爸爸了?”

“嗯,不行嗎。”

“當然行,”薑默啞然失笑,“那你怎麽忽然就原諒我了?”

“你這次沒騙我,說不走就真沒走,勉為其難原諒你吧……”唐修說著說著又咳嗽起來。

“怎麽退燒了還咳得這麽厲害?”薑默連忙給他拍背順氣。

“可能沒退幹淨……你別靠我太近了。”其實除了剛退燒,更多的原因是他心髒實在不舒服,胸口特別悶,透不過氣來。

薑默還是抱著他,給他倒了杯溫水給他喝:“我從小到大就沒發過燒,你不可能傳給我。”

“快點閉嘴,這種話少說兩句,”唐修低叱道,“你要是說完就發燒,我打死你。”

薑默笑了兩聲,沒有說話,過了很長時間,才輕聲緩緩地道:“阿修,謝謝你這次這麽快就原諒我。我明天又得去處理一些事情,這次我不知道多久才能回來找你。”

碰巧一道閃電劃破天際,唐修看到薑默有些青白的臉色,還有他布滿血絲的微腫的眼睛。他的心髒陡然往下一沉,胸口窒悶得厲害。

“去哪裏,能告訴我嗎?”他試探地問薑默。

“不能……但我向你保證,這次不會滿身是血地回來找你。”薑默又笑了,笑聲有些空,卻是很溫柔的。

“……行,這就夠了。”唐修啞聲應著,緩緩抬手圈住薑默的肩膀,仰起頭吻了一下薑默的眼睛。

薑默愣住了。

唐修笑著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然後湊到他耳邊輕聲問:“你為什麽哭過了,能告訴我嗎?”

薑默聽著他小心翼翼的詢問,心髒狠狠地絞成一團,一直堅守的某道防線幾乎就要崩潰,他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地抱緊了唐修,抱緊了這個平時總是渾身帶刺,但永遠在他疲倦脆弱的時候對他最包容最溫柔的人。

這個人無論再怎麽生氣,也從來沒有忍心傷害過他,甚至一句重話都沒有對他說過。

“阿修,對不起,真的對不起,”薑默閉上眼睛,狠命地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但唐修圈在他身上輕輕安撫他的手,終究還是讓他言語間帶了些難以抑製的哽咽,“我本來答應你明天後天大後天都陪著你,但我一個朋友,因為我的原因,自殺了……我害的。我真的不能跟你說太多,我……”

小東自殺了。

就在病房的洗手間裏,他坐在自己的輪椅上,割開了自己的手腕,浸在洗手池裏,讓自己身體裏的血緩緩流盡。

他趕到醫院的時候,小東已經宣布搶救無效,他隻看到了他被白布覆蓋著的身體輪廓。

阿毛反複提醒過他,小東知道自己的腿保不住要截肢,情緒就一直不穩定,想見他一麵,他放不下唐修,就自私地以為自己隔著電話安撫幾句,再用嘴吩咐阿毛他們把他盯緊,自己晚點再過去也不會有問題。

如果他能夠抽出一點點時間過去一趟,或許就不是這樣的結果。

他到底還要這樣傷害多少無辜的人。

“沒關係,你不想說就不說,想哭就哭,”唐修聽到“自殺”這樣的字眼,就越來越確定他不為他所知的那一麵,真的有很多的凶險與黑暗,讓他從頭到腳都泛起一股寒意,但他還是壓下他心頭那些因為未知和擔憂產生的恐慌,像小時候爸爸哄他一樣安撫薑默,“你還是個小屁孩,我順著你,好不好?”

薑默不再說別的了,隻是抱緊他,不停地反複念著他的名字,阿修,阿修,阿修。

唐修很耐心地回應他,一直到他不哼哼唧唧地叫自己名字了,他問他:“好點了嗎?”

薑默點了點頭,還是像隻黏人的大金毛一樣,抱著唐修不撒手,唐修也沒有放開他,也沒有停下過在他肩上輕輕撫拍的手。

他們兩個人就這樣依偎著,倦了就在**躺下。

薑默不想睡,但是唐修一直在哄他睡覺。

“小朋友要早睡早起,明天過後不是一直都會很辛苦嗎?”

“我不像你,我睡了很久了,等你睡著了我再睡。”

他這麽絮絮低語念念叨叨的,倒還真有催眠的功效,許多日夜都未曾好好合過眼的薑默,終究是擁著他漸漸入眠。

窗外的雷電都悄然匿跡,隻餘淅淅瀝瀝的雨聲。夜色中唐修看不清他的臉,隻能通過聽他平穩的呼吸,撫摸他不再顫動的睫毛來判斷他已經睡著了。

他又親了親他的眼睛,牽起他有些冰冷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暖著,終於再也藏不住心裏早已翻江倒海的不安。

他用自己的手掌努力地將薑默的手緊緊地包裹起來,閉上眼睛近乎虔誠地顫聲哀求道:“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