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唐修徹夜未眠,薑默醒來的時候,他閉著眼睛假寐,感覺到薑默沒有溫度的手指輕輕拂過他的眉骨和臉頰,隨之是一個冰涼卻溫柔的吻落在他額頭上。

唐修心尖巨顫,眼眶熱得幾乎就要溢出眼淚來。

他多想。

他多想抱著他,給他暖手,暖身子。

他多想把他留下來。

他多想告訴他,我們有孩子了,為了孩子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做這麽危險的事情。

他多想啊。

可他知道薑默很難,他是他在滔天洪水湧來時的最後一方堤壩,如果自己這時候崩潰了,他也就撐不住了。

他幫不了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再亂了他的陣腳。

唐修終究閉著眼睛,聽著棉被悉率的聲音,拖鞋在大理石地板上摩擦的聲音,大門開了又關的聲音……最後是發動機的一聲轟鳴,一輛轎車絕塵而去。

他才發現自己滿臉都是淚水,枕頭早就已經濕透了。

慕如靜看著電腦上唐修的檢查報告,動了想讓他放棄這個孩子的念頭。

心髒功能衰弱太多了,一直以來如影隨形的低血糖低血壓更是不斷刷新曆史新低,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嘴唇都是灰的。想藥補吧肚子裏的小家夥受不了,這不能用那不能用;想食補吧他那個胃又隔三差五地鬧騰,動不動就吃什麽吐什麽。

沒懷孕的時候身體就是一副破爛,懷孕以後簡直要爛成渣了。

更遭罪的是,他還有一大堆的手術要做,一大堆的病人要看,每天忙得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他倒也能頂得住,隻有來找她的時候,是一副隻剩半條命的樣子。

她畢竟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能一直隻顧著他。他這個身體,沒人照顧真的太辛苦了。但問他家裏人都哪去了,他就推脫說爸爸媽媽上了年紀身體不好,妹妹也懷著孩子,不能受累。

她就問:“那你對象呢?”

他把被子一扯蒙住臉:“啊困死了,你是真的吵,不要吵了。”

“……”慕如靜忍著打他的衝動,默默地給他換藥水,換完了才冷冷地道,“你的指標再這麽難看下去,我建議你終止妊娠。”

沒有回應。

慕如靜扯下他臉上的被子,發現他人已經力竭昏睡了過去,呼吸有些艱難粗重,皮膚蒼白透明,隱隱可以看見淡青色的血管。

她歎了口氣,摘下製氧機上的鼻管給他戴上,好像呼吸也沒有改善,還是很困難,隻能把鼻管換成了氧氣麵罩,這才好了些。

她留了一盞小夜燈,坐在電腦前寫病理報告,忽然聽到病**的人發出了微弱得像歎息一樣的聲音。

她以為他想要什麽,就靠了過去。發現人都沒醒,隻是低喘著,皺著眉頭斷斷續續地在說夢話,氧氣罩上一陣一陣地覆著白霧。

“平安……”

她哄道:“大家都平安著呢,就差你了。”

“對不起……”

“嗯?”

“對不起……媽媽……”

“……”慕如靜無聲地看著蒼白單薄得像紙一樣的人,半晌後輕輕歎了口氣。

薑家大宅的書房裏一片死寂。

薑海神色陰鬱地坐著,兩手交疊握著一根花梨木拐杖支撐在地毯上,手上的力道大的地毯和拐杖摩擦出了令人頭皮發麻的怪聲。

薑默推開門,在薑海的麵前跪了下來。

薑海布滿血絲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在他跪到地上那一刻,他就緊繃著臉揮起那根拐杖,狠狠地敲在了薑默的肩膀上。

薑默身體隻是顫了顫,就又穩穩地跪著,脊背微微躬著,領罪認錯的態度。

“混賬東西!”薑海臉色鐵青地斥道,“養了你這麽多年,越來越不中用,基本的輕重緩急都不知道區分了?!為了參加一個無名鼠輩的葬禮,你就讓你的手下去接待你遠渡重洋而來的聶叔叔?!”

薑海口中的聶叔叔,也是道上的人,常年居住在南美洲,專門販賣人力。顧及他是薑海的舊友,薑默沒有像斷別人後路那樣對待他,隻是做了點手腳,讓他終生無法回南美做他的肮髒生意。

這次回國,這位聶叔叔也是狼狽歸來,對他來說,阿毛去接待他比薑默親自去要好許多,但薑默知道這時候跟薑海解釋這些東西沒什麽好處,老爺子稀裏糊塗的腦袋聽不進去也想不明白,沒準又當他是頂嘴,氣出病來就不好了。

於是他便低聲誠懇地道:“爸爸,這次確實是我做得不好,我今晚就登門致歉。”

“你!”薑海怒極,又揮起拐杖,幾乎是說一句話就打他一次,“你最近接二連三得罪人,道的歉還少嗎?不嫌丟人嗎?”

薑海有好幾下都打中了薑默這段時間未愈的舊傷,薑默緊閉雙眼咬緊牙關,冷汗接連不斷地從額頭上落下,卻未曾喊疼,隻是在薑海沒有動手的間隙,低聲道歉認錯。

薑海卻更加氣憤,他扔掉了拐杖,抽出了上次那根把薑默胳膊抽裂的布滿倒刺的鞭子:“知錯卻從來不改,我今天就要讓你知道什麽是真正的錯!”

他高高舉起鞭子,卻忽然有人破門而入,衝進來不由分說地就擋在了薑默麵前,他來不及收回鞭子,就狠狠地抽在了那人的頭上。

伴隨著皮開肉綻的聲音,鮮血飛濺四射。

薑默認出那人的背影,慌忙過去扶住他疼得顫抖脫力的身子,目呲欲裂道:“阿誠!!”

薑誠卻沒回應他,隻是紅著眼睛衝薑海嘶聲道:“爸你不要打我哥了!他身上還有傷,很痛的!!”

“阿誠別激動,別大聲說話,血會止不住的!”薑默急道。

薑海看著薑誠滿臉的血,痛心疾首又恨鐵不成鋼道:“他該罰,你衝出來瞎摻和什麽,沒你的事,給我滾出去!”

“罰什麽!我哥什麽都做得那麽好了,有什麽可罰的,我、我不出去!你要打就打我!”薑誠疼得直抽氣,卻還是梗著脖子衝撞薑海。

薑海怒極:“你!”

“好了阿誠,別說話了對傷口不好!!聽話!!”薑默低聲叱著,抬頭對薑海焦急地道,“爸爸,阿誠的傷看起來不輕,我先帶他去治傷,您也先消消氣,注意身體,別的事情等我回來再說。”

薑海鐵青著臉喘著粗氣,一言不發。

薑默扶起薑誠,擦掉他臉上的血跡,聲音有些不穩地安撫道:“別怕阿誠,我們馬上去醫院。”

薑誠紅著眼睛抓住薑默的衣袖,哽咽道:“哥……”

他把薑誠背起來,薑誠在他背上疼得直嗚咽,像隻受傷的小動物,可憐巴巴的:“嗚嗚哥,好痛……”

“我知道,再忍一下,不要亂動。”

“等你、等你回來,爸爸是不是還要打你啊……”薑誠像隻樹袋熊一樣攀著薑默,哼哼唧唧地道。

薑默歎了口氣:“不會,他打我我就跑,你放心。”

薑誠頭上被抽出了一道五厘米長的裂口,清創的時候沒哭,縫針的時候沒哭,包紮的時候也沒哭,薑籬帶著煲好的蘿卜排骨湯趕過來喂他喝的時候,他嘴裏含著塊白蘿卜就開始嚎啕大哭。

薑籬看他哭得像個被搶了糖果的孩子,又是心疼又是無奈,連忙放下湯給他擦眼淚,柔聲道:“阿誠怎麽了,傷口痛嗎?”

“痛。”薑誠的眼淚跟決了堤的洪水一樣狂流不止,他抬手想擦,薑籬攔住了他。

“碰到傷口更疼,姐姐幫你擦。”

“姐,我傷口很痛,可是我隻要想到……想到我哥身上有無數個像這樣的,甚至比這樣更嚴重的傷口,他都沒哭過,我心髒也跟著痛,”薑誠越說越難過,越說抽噎得越厲害,“我覺得我一點用都沒有,幫不到他,也管不好公司,每次都隻能看著他難受看著他累……剛剛他送我來醫院就又回家了,爸爸肯定又要打他,怎麽辦啊姐……”

薑籬眼眶也紅了,她坐上病床,攬住薑誠哭得一抽一抽的肩膀:“誰說的,我們阿誠很優秀的。上個月阿默沒空打點公司的事情,都你自己扛著,可財報出來數據多好看啊,那麽多家媒體都誇你少年有為呢,你做得很好了。”

這番話終於是撫慰了薑誠的情緒,他狠狠給自己抹了把眼淚,一邊抽噎一邊嘟囔道:“那是我哥之前什麽都幫我做好了……大樹底下乘涼我還不會嗎。”

薑籬笑摸了摸他的後腦勺:“你以為誰都會啊,我就不會。”

“你是沒興趣才不會的。”

薑籬看著他紅著眼睛和鼻子,可憐巴巴地抽噎不停,一副委屈得不要不要的樣子,等他情緒再穩定一些,才輕聲問他:“最近是不是你們還發生了什麽別的事情?”

薑誠眼眶更紅了,但他努力忍著沒有像剛才一樣失控,隻是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跟薑籬說了小東的事情。

“他是我很好的朋友,”薑誠低垂著眼睫喃喃地道,“他真的教了我很多東西……可是他出事的時候,我沒有辦法去他身邊,他走了以後,我也不被允許去祭奠他。”

薑籬感覺到他的身體輕輕發抖,將他抱得更緊了些,在他耳邊低柔地道:“小東的事情,背後牽涉了很多複雜的事情,你要理解你哥哥。”

“我不怪我哥,我隻是不想再這樣,什麽都被蒙在鼓裏,我想幫他……”薑誠怔怔地發了會呆,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猛地握住薑籬冰涼的手,滿眼迫切地看著她,“姐姐,哥哥瞞著我的事情,你會知道一些嗎?可以告訴我嗎?”

薑籬猝不及防被他逼問,眼神有一瞬間的閃爍,但她立刻移開視線輕輕搖頭:“我不知道,我跟你是一樣的。”

薑誠執著地道:“哥哥沒有跟你說過嗎?他難受的時候,也不會跟你傾訴嗎?”

“……”薑籬歎了口氣,澀聲道,“沒有,我也希望他能跟我傾訴,不要自己一個人扛,但是沒有。”

“那他怎麽辦,從小到大他那麽依賴你,現在難受了也不跟你說,他還能跟誰說呢……對了,嫂子,我嫂子會知道嗎?”薑誠想到唐修,就立刻手忙腳亂地去找自己的手機,“我問問他。”

“阿誠你做什麽?”

“姐你還給我,我給我嫂子打電話!”

“打什麽電話!”薑籬連忙把他的手機搶過來,“阿修他能知道什麽?你跑去問他這些事情,想嚇死他嗎?你冷靜下來想一想,他若是知道,你哥會到現在都還不帶他去見爸爸嗎?他瞞阿修才真正是瞞得滴水不漏,你明不明白?!”

薑誠喘著氣,睜著一雙紅通通的兔子眼,怔怔地看著薑籬手裏的手機,半晌才小聲委屈地道:“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