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可單薄的身子應著槍聲轟然倒下,血如泉湧,染紅了他胸前的衣服和他身下的一大片黃土地。

薑默低著頭,被冷汗濡濕的額發低垂下來,遮住了他一片血紅的眼睛,他有些力竭地後退一步,手微微顫抖著收起槍別在腰間。

許琛看著唐修似乎想撲到郭可身邊,就作勢扶了他一把,然後將指縫間夾著的一支注射器對準他頸部的血管,迅速地把裏麵的藥液全部推了進去。

唐修渾身劇烈顫栗著,捂著不斷滲血的針孔,嘴唇大張著卻隻能發出一些嘶啞的毫無意義的嗚咽。

這是特製的能讓人短暫失聲的藥水,他給唐修注射的劑量能讓他至少三天說不了話。

唐修眼睜睜地看著郭可被人抬走,他的胳膊卻死死地被許琛鉗製著,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薑默,拚命掙紮著想朝他的方向靠近一點,渾濁失焦的眼睛裏失控地流出眼淚,從他臉上、口罩上的郭可胸膛裏濺出來的血上淌過。

梁岩點了根煙,厭惡地看著許琛手裏的人:“這誰?”

許琛溫聲回答:“一個暗戀薑默的啞巴小隊醫,剛剛我過來的時候,他也不管不顧地想跟著過來,想第一時間給薑默治傷呢。”

“……真惡心,要真過來了還不知道怎麽添亂,”梁岩罵罵咧咧地被自己的人抬走了,走之前還丟給薑默一包煙,“給你續命,別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薑默抬頭看了唐修的方向一眼,但是大量失血讓他頭昏眼花什麽也看不清楚,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筋疲力盡地道:“讓他回去吧,我沒事。”

他點了根梁岩給他的煙吸了一口,啞著嗓子問許琛:“姐夫,我一控製住郭可的堂哥就給你發信號了,你怎麽沒有回應?”

許琛微微一怔:“什麽時候?”

“二十分鍾前。”

“啊,”許琛遲疑道,“那時候……正是這小隊醫在跟我糾纏來著,郭可又不管不顧地往這邊跑,我安撫了小隊醫就跟著郭可過來了,可能是沒顧上。”

薑默身體一僵,隨即將手中的煙狠狠地拋到地上,衝過去揪著唐修的衣領,強行將他站不直的身體拽起來,聲嘶力竭咬牙切齒地道:“你鬧什麽……你鬧什麽!你知不知道接通了可能就不是這種結果!你他媽是個什麽東西!鬧什麽!”

唐修說不出話,也沒有掙紮,隻是怔怔地看著他,灰白渾濁的眼睛裏接連不斷地淌著眼淚,大部分洇入了口罩裏,有幾滴混著血沉甸甸地落在薑默掐著他衣領的手背上。

他艱難地抬起一隻手,摸索到薑默的胳膊,試著在上麵寫自己的名字。

薑默卻沒給他寫完的機會,就用力甩開了他。

唐修嗚咽一聲,被他的力道推得後退了好幾步才站穩,他捂住脖頸,低頭悶啞地咳嗽著,薑默的視線一直有些模糊,但還是看到他原本隻沾著星星點點血跡的口罩上,此時染了一大片鮮紅。

他從失控的怒火中抽離出來一些,看著唐修戴著口罩捂著嘴一直咳嗽,血還是從他指縫間斷斷續續地滲出來。

薑默愣怔片刻,就朝他邁開了一步。

唐修還在止不住地咳嗽,卻驚慌地往後退了一步。

薑默便停在了原地。

唐修咳嗽著半跪下去,吃力地取下自己肩膀上跨著的醫藥包,在地上鋪開一張幹淨嶄新的白布,按順序將一些外傷處理工具和用藥在白布上整齊地擺放好。

他的手指顫抖得很厲害,一直有血順著他蒼白的下頜往下淌,隻是每次要滑落下去的時候他都很及時地抬手擦掉,沒有讓一滴血落到白布上麵。

“啊……”他擺完那些東西,抬頭看著薑默,張了張嘴,卻隻發出了這樣一個毫無意義的單音節。

“他應該是讓你用這些處理一下傷口。”許琛在旁邊輕聲道。

薑默眉頭緊蹙著,沒有應答,看著那個啞巴隊醫撐著膝蓋扶著腰站起來,脊背卻怎麽也挺不直,就那樣微微佝僂著,低著頭緩緩地轉過身去。——就連轉身這樣一個動作,他都踉蹌了好幾次,最終也還是沒有站穩。

許琛一個健步過去扶住他,回頭對薑默道:“你看他不順眼,我先帶他走了。傷口讓別的隊醫幫你處理一下。”

唐修半昏迷著,灰白的臉上冷汗淋漓,已經虛弱得沒有任何反抗能力,許琛俯**托著他蒼白冰涼的後頸和膝窩,輕而易舉地就將他瘦弱的身子抱了起來。

唐修再度清醒的時候,是在一間有些熟悉的病房裏。

肚子裏有輕微的動靜,他知道孩子還在。

臉上覆著氧氣麵罩,新鮮幹淨的氧氣源源不斷地輸送著,他卻還是覺得呼吸有些困難,喉嚨裏一片幹涸,他想喝點水。

左手紮著針在輸液,他伸出右手,試著在床邊摸索,摸到了調節杆,就吃力地把床搖起來一些,再伸手去夠床頭櫃上的水壺。

他渾身上下都疼,這樣簡單的動作就讓他呼吸紊亂,冷汗浸濕了脊背。

“臥槽,祖宗,你在幹嘛,不會按鈴嗎?”這個聲音也很熟悉,但是唐修疼得迷糊,一時半會兒竟想不起來是誰,隻模模糊糊地看到她的身影,認出來她是慕如靜。

“阿靜……”他發現自己能說話了,雖然隻是輕微的氣音,但好歹能說了,隻是喉嚨還很疼,就輕聲細語地道,“你扶我起來……我自己來……”

慕如靜根本聽不到他在說什麽,倒了杯水,將他的氧氣麵罩扯下來一些,看到他唇瓣幹裂得都開始出血——按理來說戴著氧氣麵罩不應該這樣的。

她歎了口氣,決定用勺子喂他喝水,大概喝了一勺半,他就說搖搖頭說夠了,她有點想罵人,外頭卻又有人喊自己出去,有病人要打針。

“等我會。”慕如靜將水杯和勺子放下,起身匆匆忙忙地出去,過了五分鍾再回來時,看到唐修在病**低著頭,安安靜靜地調整著回血的針管,床頭櫃上放著的剛剛還滿滿的水,幾乎已經見底了。

慕如靜氣道:“騙子啊你,剛剛不是說夠了,背著我偷偷喝這麽多?”

唐修好像才意識到她回來了,抬頭怔怔地看著她,遲鈍地道:“對不起,我再幫你煮。”

他要很努力地忍著疼才能平穩地說話,所以聲音很輕。

“……”慕如靜被噎了一下,裝作沒有發現他的異常,試著像以往一樣跟他交流,“現煮現喝,你想燙死我?”

“不是這個意思,”唐修搖了搖頭,“我掛完水,去給你買涼的,礦泉水可以嗎?”

他神色誠懇,渾濁的眼底也沒有任何調侃的笑意,說完話之後就吃力地伸手去調快點滴速度。

“別亂來,你心髒受不了,都咯血了心裏沒點數嗎?一會拿檢驗報告給你看看?”慕如靜攔住他,終於開始覺得慌亂,“唐修我跟你說,你別這樣啊。孩子還在的,不要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本來你狀況就很差了。”

唐修是被一個好看的男人送來的醫院,因為有流產征兆小腹墜痛難忍,他當時下意識地想用力排擠去抵抗疼痛,她就差拿著喇叭在他耳邊喊不能用力不能用力,他回過神來死死攥著床單忍著,指甲蓋都掀了,才不至於伴著淤血把還沒完全成型的孩子推出來。

她真不知道唐修去了一趟西郊都經曆了什麽,被宣布停薪留職,弄了一身的傷還差點流產,正常人都不能這麽折騰,更何況他一副破爛身體懷著孩子。但她也不敢問,他看起來短時間內是不能受什麽刺激了。

唐修聽著她說,眼睫微微低垂著,沒有什麽過激的反應,隻是將瘦得皮包骨頭的手搭在隆起的小腹上,手指無意識地做著輕撫收緊的動作:“謝謝,我知道了。”

慕如靜想跟他多說幾句話,但不停地有人在喊她的工號,她實在是忙得有些抽不開身,離開之前叮囑了他一句:“你給家裏人打個電話吧,沒有人照顧你不行的。”

“我知道了。”

她走出病房之後,唐修握著手機,在病**安安靜靜地看著窗外血紅的夕陽出了好一會兒神,才把手機拿起來,按了薑默的電話號碼,卻一直放著,遲遲沒有撥過去。

身上一陣一陣地在疼,他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蓋著被子也冷得嘴唇霜白,手指一直發顫,手機都握不太住。

他好像聽到手機響了,垂下眼睫去看,是家裏的座機打來的。

他摘下氧氣麵罩,接起電話,按了免提。

“阿修?”那頭響起來的是辛願的聲音。

“嗯,媽媽。”唐修輕聲答應。

“剛聽說了你停薪留職的事情,怎麽回事?”

唐修沒有回答,離開氧氣麵罩,他的呼吸變得格外吃力,人也越來越疲倦,隻是低垂著眼睫目不轉睛地看著手機,認真地聽著母親的聲音。

遲遲沒有聽到唐修的回答,辛願歎了口氣:“你這個強脾氣,是不是又做錯了什麽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嗎?”

唐修呼吸困難,眼裏蒙著層霧,裏麵灰暗得看不到任何光點:“做錯了很多事情,沒有了。”

“什麽事情,我們能幫上忙嗎?”

“……”

“你真的是,怎麽就講不聽呢,從小到大都是這個樣子,平時不注意言行傷到家人也就算了,家人終究會包容你,外人就不一樣了啊。”

“我以前……經常讓你們難過嗎?”

辛願無奈道:“不然呢?你以為蓁蓁從前黏你,現在不愛跟你說話,還有什麽別的原因嗎?”

心髒忽然絞縮成一團,有溫熱的**從那裏擠壓出來,洶湧地頂到唐修的喉嚨口,他顫抖地呼吸著,努力地吞咽下去,然後輕輕地說:“是這樣啊……”

“……你怎麽還是這副不鹹不淡的樣子,”辛願有些無言地沉默了數秒,道,“蓁蓁懷孕反應比較大,吐得厲害,胃經常不舒服,這段時間我讓她和柏書都來家裏住了,你停薪留職的事情沒解決,也可以回家裏幫蓁蓁調理一**體,順便休息休息——今天能回來嗎?”

“可能要……過幾天吧,”唐修將半張臉埋進枕頭裏,吃力地蹭了蹭滲進眼睛裏的冷汗,可還是覺得眼睛很疼,像要流眼淚的樣子,“你和爸爸,最近身體都還好嗎?我過幾天……”

我過幾天就回家照顧蓁蓁,也照顧你們,不要讓自己太累了。

他沒把這句話說完,就悶啞地低咳一聲,溫熱腥甜的**就從口中滲出,浸在淺藍色的枕頭上。

“媽媽,沒、沒事……”他有些無措,下意識地想跟媽媽說沒事,然後又反應過來沒有人在問他有沒有事,媽媽也看不到他。

他倉促卻也及時地改了口:“沒事的話……我先掛了。”

這通電話裏,他雖然已經盡量少說話,不要像以前那樣總是衝動頂撞,但聽媽媽說的話,好像他還是惹她生氣傷心了。

他很想聽聽家人的聲音,說什麽都好。

如果可以……好好地說,像小時候給他講故事那樣,溫柔輕緩地說每一個字,就更好了。

是癡心妄想了。他想。

人世間有太多覆水難收,所幸還有回憶和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