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修終究是沒能去拿他心心念念的那個醫藥箱,因為他的體力和精力都已經完全透支,在薑默懷裏力竭地昏了過去。

薑默希望他能徹底放鬆下來好好睡一覺,但他仍舊是吊著一根早已脆弱至極的神經,緊繃著不讓自己徹底失去意識,他怎麽哄他都睡不著,相反,一聽到他的聲音,他就會緊緊地攥著他的衣袖,啞聲重複同一句話。

你等我去拿醫藥箱,不要走。

後半夜唐修開始發起了高燒,從低聲喘咳到劇烈咳嗽,呼吸愈發粗重費力,向來偏低的體溫急劇升高,額頭更是燙得像烙鐵,薑默碰都不敢碰。

這個樣子,不能不去醫院了。

薑默抱起唐修因為高燒疼痛一直在無意識抽搐的身體,覺得自己渾身上下也是火燒火燎,急得快要發瘋,他從來沒有見過唐修病得這麽厲害——不隻是身體,他的整個精神狀態都差得讓他膽戰心驚。

他打開門,卻在門口看到了準備敲門的顧言笙。

顧言笙手上提著一個大袋子,是沈堪輿自己晾曬的臘肉,要他來送給他的阿修哥哥的,看到眼前的場景他愣怔了幾秒,隨即把臘肉放在門口的鞋架上:“需要我做什麽?”

薑默看到顧言笙,焦灼的情緒平複下來一些:“你下去開車,去醫院。”

顧言笙下意識地從口袋裏取出車鑰匙,遲疑地看了薑默兩秒隨即道:“還是你去把車開出來,我看你也不太站得住。”

“我沒事。”薑默咬著牙道。

“不是你有沒有事,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顧言笙把車鑰匙塞進薑默口袋裏,“他懷孕了,你要是這時候把他摔了,會出問題的。”

顧言笙想把唐修接過來,唐修抵觸地蜷縮起來,往薑默懷裏靠,瘦骨支離的手用力攥緊薑默胸前的衣料,掙得骨節突兀發白。

“行吧,”顧言笙歎了口氣收回手,又把車鑰匙從薑默口袋裏薅出來,“你抱著他,在我後麵慢點走,走不動了跟我說。”

察覺到薑默卻遲遲沒有跟上,顧言笙納悶地回過頭,看到薑默的臉白的像死人一樣,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整個人看起來僵硬得像一塊鋼板。

“怎麽了,還不走?”顧言笙蹙眉。

薑默張著嘴,喉嚨卻像被什麽堵住了一樣,半天才艱緩地吐出字句:“你說他……懷孕?”

顧言笙看薑默這個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都覺得不可置信了:“他還沒告訴你嗎?至少有五個月了。”

“……”薑默低頭看著懷裏瘦弱蒼白的人,腹部似乎真的有一點點羸弱的鼓起,僵硬地張著嘴,喉嚨卻死死哽著再也說不出話。

“先去醫院吧。”顧言笙覺得頭皮發麻且無話可說。

薑默和顧言笙把唐修送到最近的急診,兩個人被醫生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皆是無可辯駁。

“沒一個指標能看,你們是怎麽照顧孕夫的?誰是丈夫?!”

顧言笙摸了摸鼻子,默默後退了一步。

醫生立刻衝著顧言笙罵道:“就是你!”

顧言笙愣住:“我……”

“你還往後躲?良心呢?不喜歡就別耽誤人家,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就不管——我看你都不是不管,是虐待!甭說照顧,是不是飯都沒給人吃,妊娠22周了,人瘦得皮包骨頭都看不出來懷孕,你還是人嗎,啊?!”

顧言笙滿臉窘迫,本來想辯解,但是想一想真正被罵的那個人自己心裏應該有數,便一聲不吭地站著聽了。

“什麽樣的人都敢要孩子,真的是服了!”醫生罵得嘴皮子都酸了,把處方打印出來扔在桌子上,“愣著幹什麽,拿藥去啊。”

一直像座石像一樣靜立在那裏的薑默終於有了反應,但他剛往前邁想去拿處方,身形卻晃了晃,顧言笙及時扶了他一把,把處方接過來,看著薑默眼神渙散嘴唇僵白的樣子,不忍心地道:“我去拿藥,你去陪他。”

薑默閉了閉眼睛,深深吸了口氣壓住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髒,悶啞地“嗯”了一聲,顧言笙轉身欲走,他又拉住他的胳膊,臉色慘白地道:“顧言笙,我腦子裏一團亂……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他什麽都不說……你什麽時候知道他懷孕的?”

“好幾個月前了吧,”顧言笙努力想了想,“他當時也不讓我告訴你,我以為你們之間在鬧什麽小脾氣,沒想到到現在你都不知道。”

薑默臉色灰敗地苦笑:“你給我一拳算了。”

顧言笙沒見過上趕著討打的,無語地掙開他:“我把你打傷了你怎麽照顧他?不清醒就去洗把臉。”

顧言笙走了以後,薑默站在唐修的病房門口發呆,就是遲遲不進去。

他想起唐修不胃痛的時候也一直吐,蹲下起立的時候腰腹處的僵硬,比起從前要敏感脆弱上好幾分的情緒……

他從沒想過唐修可能是懷孕了,他身體向來不好,就算不懷孕也要小心照顧的,可他讓他一直奔波勞碌擔驚受怕,甚至連他什麽時候有了孩子都不知道。

以往劃破手指都嬌氣得要命,給他擺臉色發脾氣,現在遍體鱗傷,卻從未喊過一聲疼。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麽,能把他逼成這樣。

薑默狠狠搓了把自己的臉,揪扯著早已淩亂不堪的頭發,喉嚨裏發出受傷野獸般的嗚咽悲鳴聲。

有護士過來要進去查房,薑默慌忙收斂自己失控的情緒,給護士讓出了位置。

他在裏麵一片嘈雜的聲音中聽到了唐修低弱得幾不可聞的聲音:“可以讓我充一下電嗎?”

沒有人回應他,也可能是薑默沒聽見,他隻聽到唐修又說:“我打個電話……手機沒電打不開了。”

護士問唐修:“你家屬呢?不要自己到處亂跑,要有人扶著才行的啊。”

“我打個電話……就好。”唐修又說。

“打完馬上回**躺著啊。”

薑默心髒一緊,匆忙撥開通道上擠著的病人家屬,看到了捧著手機蹲在插座旁邊的唐修,病號服寬大空洞,從背影完全無法看出來他已經有了五個月的身孕。

他就那麽蹲在地上,緊緊握著那個因為剛剛充上電還沒辦法開機的手機,身體蜷縮著盡量不礙到其他人通行,卻因為病房裏太過擁擠,有個家屬扶著病人過去的時候被他絆了一下,家屬氣得就用低俗不堪的俚語咒罵起來。

這裏麵住的都是孕產婦,他看到唐修身邊沒有家屬,便肆無忌憚地做些惡意揣測,罵罵咧咧個不停,旁邊的人勸也勸不住。

唐修從未辯駁什麽,對薑默的到來也一無所知,隻是攥著手機默默地等著它屏幕亮起來。

薑默攥著那位家屬的衣領,雙目赤紅地命令他閉嘴,手背上的血管猙獰可見,似乎再一用力就要爆裂。

唐修仍舊像是對周圍發生的一切沒有感覺一般,模糊的視線裏隻有終於亮起來的手機屏幕,可他剛剛切到撥號界麵,他手指顫抖著,使不上力,卻沒有任何差錯地挨個按下薑默的號碼。

薑默的手機在口袋裏響了起來,唐修循著聲音怔怔地抬頭,黯淡發灰的瞳孔裏緩緩亮起了星星點點的光,他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薑默,但是因為高燒暈眩而模糊不堪的視線,又讓他辨不清所見是否真實。

“薑默……嗎?”唐修幹涸灰白的唇瓣微弱地開闔著,聲音輕得幾乎要融入空氣,“你……沒有走嗎?”

那個模模糊糊的薑默好像動了,他在他麵前蹲下來,溫熱寬厚的掌心撫上他的臉,靠過來輕輕吻了一下他的眼睫。

唐修有看到他的嘴唇在動,但是因為心悸的原因耳鳴得厲害,怎麽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就試探地攥住他的衣袖,斷斷續續地道:“你現在……要走嗎?是的話……點一下頭。”

他看到眼前的薑默搖頭,越來越覺得不真實,卻還是對著他笑了:“那你去……找醫生看看傷,好嗎?我這會……沒辦法給你……看。”

護士在旁邊催促薑默趕緊讓人回**歇著,薑默顧不得其他,想把唐修扶起來,唐修卻蒼白著臉繃直脊背,急促地喘息著攥住旁邊病床的扶杆,聲音愈發低弱,除了薑默沒人能聽清他在說什麽:“沒事……你去,我在這裏……等你。”

“是不是腰疼?”護士翻了翻病曆蹙眉道,“你直接把他抱回去吧,他可能站不起來,小心不要窩到肚子啊。”

薑默此時已是心疼得手足無措,護士怎麽吩咐他便怎麽照著做,他已經盡量小心地把唐修抱起來,他還是疼得在他懷裏顫栗不止,後腰僵硬得像一塊鋼板,幹裂的唇瓣一咬下去就滲出血珠,薑默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該抱緊他還是不要碰他。

好不容易把人放到**,護士在床的另一側放了台蒸汽治療儀,讓薑默扶著唐修側躺,將治療儀對準唐修的後腰:“扶著啊,做20分鍾就沒那麽疼了。”

就算薑默扶著,側躺對唐修來說還是極其吃力,他疼得沒有力氣,也幾乎沒有意識,嘴唇卻還咬得很緊,冷汗淋漓而下,盡數洇入枕頭裏。

“阿修,聽得到我說話嗎?別咬嘴唇……”薑默用毛巾給唐修擦汗,心急如焚地問護士,“他怎麽會這麽疼?”

“懷孕的時候腰背負擔本來就重,他可能是沒好好護理,腰椎有突出跡象,剛剛又被人撞了,”護士一邊做記錄一邊回答,語氣不算很好,“我說你們這種人,想要孩子的同時也要對爸爸上點心,孕夫是很麻煩事情很多,但這不是你們另一方逃避不上心的理由,反而更要細心照顧。你也不看看你老婆病成什麽樣子,醒來身邊也沒個人,連他腰為啥疼你都不知道,像話嗎?你看看隔壁床那個三個月的孕婦什麽身量,你老婆什麽身量?這麽小身板養這麽大個小娃娃,他不腰疼誰腰疼?”

“對不起……對不起……”薑默不斷撥開唐修汗濕的額發,喃喃道著歉,心髒疼得快要裂開,唐修每一次顫抖每一次喘息,他都像被一把無形的刀反複淩遲,痛得崩潰也痛得清醒。

他是真的混蛋。

怎麽可以讓他這麽辛苦。

而且是一個人,辛苦了很久很久。

可他又是為什麽,一個字也不願意告訴他呢?

治療儀發揮作用之後,唐修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高燒也因為出了汗慢慢退下,薑默仍舊幫他按摩著腰,卻怕像犯了什麽禁忌一般,不敢去碰前麵病號服下那團溫熱而柔弱的隆起。

有人打電話進來,薑默原本不想接,看到是薑籬打開的,才扶著唐修小心躺平,走到陽台上去接通:“姐姐。”

“阿默?”薑籬聽到他疲憊的聲音,心疼地道,“最近累壞了是不是?姐姐沒別的事情,下周霖霖生日,提醒你記得回家吃頓飯,也好好休息一下。”

“下周……”薑默捏著眉心努力地想著有沒有什麽事情,大腦卻遲鈍空白得厲害。

薑籬歎了口氣:“下周你說的那個藥商錫坤要來了,是不是?”

薑籬不直接接觸長海的灰色產業鏈,但是她負責管理隊醫和醫療係統,對這些關鍵人物的信息也是略知一二。

“……嗯。”薑默悶啞地應著。

“一定要那麽快動手嗎?”薑籬輕聲問。

薑默倚著牆疲憊地道:“我不知道。”

這個回答讓薑籬很意外,不像是薑默會說的話,所以她沉默了,總覺得他是有什麽話要跟她說。

果不其然,薑默安靜了很久很久,痛苦地吸了口氣,聲音格外沙啞:“姐姐,我忽然什麽都不想管了……阿修懷孕了,我想照顧他。”

薑籬似乎對唐修懷孕沒有感覺十分意外,隻是輕聲細語地提醒他:“可是你目前沒有辦法全身而退了。”

薑默陷入了無言的沉默中。

“另外……你說阿修懷孕了,幾個月了?”

“醫生說有五個月了。”

薑籬那頭靜默片刻,聲音忽然變得有些艱澀:“阿默,你聽姐姐跟你說,不要太激動。”

“……”薑默無聲地看著夜幕上的一顆星星一閃一閃。

“之前你們在西郊的時候,你姐夫就發現阿修懷孕了,但是死活不肯告訴你,他覺得很奇怪,照理來說這是多好的事情,應該第一時間告訴你才對,所以他就在阿修昏睡的時候給他做了羊水穿刺……”薑籬輕輕吸了口氣,才艱難地繼續道,“發現那不是你的孩子,跟你的DNA匹配不上。”

薑默瞳孔一片灰白。

那顆星星不閃了。

世界萬籟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