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醫被帶上來之前,薑籬一直試圖喚醒薑默,但是他傷得太重,任憑薑籬如何呼喚哭訴,他都一點反應也沒有,她便隻能喊來別的隊醫給他醫治。

帶上來的隊醫沒有麵具,蒼白瘦弱,圓隆的小腹在腰間墜著,被人攙著走,左腿還是一瘸一拐。

薑海粗喘著,踉踉蹌蹌地撿起地上的長鞭,嘶吼著抽到他的膝蓋上,長鞭上的倒刺勾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淋漓。

隊醫的身子顫抖著,被打傷的腿更是抽搐不止,被人扶著也沒辦法再站得住,緩緩地跪了下去。

“老爺子!”助手膽戰心驚地扶著薑海,“他肚子裏有孩子的,不可以下重手啊!”

“我的孩子死了……他的孩子憑什麽活著……憑什麽!!”薑海含糊地吼著,嗓子裏仿佛含著一口濃血。

眼看他又要一鞭子抽過去,薑籬慌忙攔住他:“爸爸!等一下,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交代,不能就這樣打死了!”

薑海竭力忍耐著,額角掙著青筋,卻終究是放下手,任由助手攙著坐到了太師椅上,助手神色慌張卻仍是有條不紊地給他吸氧。

“他是誰。”薑海聲嘶力竭地問。

“他叫唐修,是阿默喜歡的人,”薑籬拿出一摞照片和一張親子鑒定書遞給薑海,“但是他肚子裏的孩子不是阿默的。”

薑海沉默地翻看著。

薑籬又遞給薑海一遝資料,是唐修和薑誠各種往來的郵件、語音、圖片,有些東西被抹去,有些東西被誇大,都放在一起整整齊齊地交給薑海看。

薑籬抹了抹臉上的淚痕,在另一張太師椅上坐了下來,聲音裏仍然帶著隱約的哭腔:“阿修,你懷疑我和阿琛想設計陷害阿默,你為什麽不直接告訴阿默呢,你費盡心思,偽裝成隊醫處心積慮地混入基地,把最無辜的阿誠牽扯進這些事情裏來,為什麽呢?”

“我們原本無心破壞阿默這次的計劃,隻想護他周全,你為什麽要欺騙阿誠,偽造出我們要從中作梗的假象,讓阿誠走上那麽危險的山路?”

唐修怔怔地跪在地上,臉色一片灰白,眼底昏暗無光,視線卻一直凝固在右前方的薑默身上,

看到隊醫想給他注射某種針劑,他失血的唇瓣微微張開,含混不清地道:“不要、不要給他……打那個……他凝血功能已經、很差了……”

薑海將照片朝他甩過去:“回答阿籬的問題!!”

有些照片尖銳的角在他額頭上劃出血痕,他仿佛沒有知覺一般,拖著血流不止的膝蓋,艱難地想爬過去阻止隊醫:“不要打那個……”

薑籬吩咐隊醫換藥,隨即神色慘淡地譏笑道:“這時候就不要假裝深情了吧,肚子裏的孩子都不是他的,內疚使然嗎?”

說完她湊到薑海耳邊,低聲道:“他怕槍。”

薑海便掏出助手腰間的配槍,朝薑默身邊的牆上連開了五槍,嘶啞地吼道:“你再不回答問題,我就打死他!!告訴我你為什麽要害阿誠!!”

唐修顫抖得如同狂風中幾近解體破碎的枯葉,渾濁的瞳孔猛然收縮成一團幾不可見的光點,他看到地上散落的照片裏,有一張畫麵是薑誠笑彎了眼,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麵,薑默則走在最後。陽光剛好映在薑誠稚嫩清秀的臉上,他的眼睛明明彎成了小月牙,卻還是將所有的光芒都盛了進去,亮晶晶的。

他記得,這是阿誠在纏著他問,嫂子嫂子,你和哥哥在一起這麽久了,有沒有抓到他什麽小尾巴呀?我也要感受一下威脅他有多爽。

眼淚仿佛失了控一般奪眶而出,在那張照片上飛快地聚成一小灘,薑誠的身影越來越模糊。唐修伸出蒼白扭曲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把那張照片捧起來,抹掉上麵溫熱透明的**。

“阿誠……”唐修喃喃地喊著薑誠的名字,無意識地摩挲著照片上的淚痕,卻沒有察覺到自己手上沾著血,整張照片都蒙上了淡淡的血跡。

哥哥的小尾巴就是你啊。

你一直乖乖地黏在他身後,問東問西,學這學那。

他一直竭盡全力護著你,生怕別人發現了你,傷害你。

你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了。

是我高估自己自作聰明,毀了一切。

如果沒有遇到我,你們會一直都很好的。

如果沒有遇到我,就好了。

如果能用我的命換你回來,就好了。

“是有人指使你嗎?”薑籬仍然窮追不舍,“你肚子裏孩子的父親指使你?他想得到什麽?”

唐修將照片揣進懷裏,啞聲應著:“是。”

“他想得到什麽?為什麽一定要把矛頭指向我和阿琛,又為什麽要牽連阿誠?”薑籬咄咄逼人地道,“他是阿默的人嗎?”

薑海目光陰鬱地聽著,神色晦暗不明:“你的意思是薑默授意他如此?”

“阿默不會害阿誠,隻是他手下的人有可能自作主張!”薑籬連忙道,“爸爸,我、阿琛、阿誠,都在此次事件中受到傷害,唯獨阿默被繞開,如果不是阿默的人,那是誰的?”

唐修恍惚地抬頭看著薑籬眼裏迸射出來的光,歎息著笑了笑:“不重要了……他已經死了,他的目的……達不成了。”

薑籬還想說什麽,薑海卻忽然吼道:“夠了!!”

薑籬頓時噤若寒蟬。

“把這個隊醫關進水牢。”薑海吃力地咳嗽著,衝助手擺了擺手。

助手點頭領命,過去想把唐修扶起來,唐修一直遲鈍地任人擺布,在意識到自己即將麵臨什麽之前,忽然輕聲道:“我能跟他……說兩句話嗎?”

助手看薑海和薑籬都沒有製止的意思,便壯著膽子將唐修扶到了薑默身邊。

唐修跪在薑默麵前,輕輕撫摸著他濕潤的睫毛,還有他臉上被眼淚衝淡過的血痕,他覺得有種恍若隔世的不真實感,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好好看過他的小孩了,這種感覺讓他心尖發顫,手指也不穩,哪怕他努力想控製。

他覺得自己很沒用,他是想好好地給他的小孩把這張花貓臉擦幹淨的,可是他做不到。

“薑默啊……”

你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我以後不能照顧你了,你要照顧好自己。

雖然我也從來沒有把你照顧好,都沒做過幾頓好吃的飯給你,還老是衝你發脾氣,打著為你好的旗號,做著傷害你的事情,甚至害死了對你來說最重要的人。

以後不會再做那麽危險的事情了,你要找一個很好的人陪著你,他一定要很愛你,也要比我會照顧你,脾氣要比我好。

你一定要乖乖聽他的話,因為他如果很愛你,你不聽話他會很心疼。

發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你一定很痛苦,但是你不要責怪自己,因為我知道你不想這樣的,如果有一個方法可以讓大家都好,你不會傷害任何人。

你隻要恨我就好了,不要責怪自己。

恨一個人的話,恨著恨著,就忘記了。

連著愛也一起忘記了。

唐修輕輕吻著薑默濕潤的眼睫,他的眼淚不停地往下落著,打濕薑默的睫毛,薑默的臉龐,最後洇入薑默染血的衣襟,不見了蹤影。

“我愛你。”他在他耳邊小聲說著,聲音哽咽含糊成一片模糊不清的歎息。

千言萬語,最終隻剩一聲呼喚,和一句“我愛你”。

刑房重新沉寂下來。

薑海閉著眼睛無聲地吸著氧,白色的額發上附著透明水汽。

薑籬輕輕握住父親蒼老布滿皺紋的手背:“爸,外麵風聲鶴唳,得有人出去主持大局……需要我讓阿琛過來嗎?”

“大局已經主持完了,外麵一切都好。”許琛的聲音悠悠地從某個角落傳來。

薑籬看到他款款而來的身影,還有他身後跟著的人,她脊背僵硬,忽然開始發冷。

那個人是那天撞了薑誠的卡車司機。

薑海筋疲力盡地喘息著,隻是抬眼看了看許琛,沒能說得出話。

“爸,”許琛對薑海輕輕鞠一躬,禮貌得體,“關於阿籬剛才跟你說的一些事情,我持有不同意見。雖然女婿的話沒有女兒的話可信,但原始證據應當比二手證據更有說服力吧?”

薑籬看著他拿出薑誠和小秋的電腦,整個人如墜萬丈冰窟,渾身僵硬冰冷說不出一個字,隻是看著這個曾經與她耳鬢廝磨晝夜不離的丈夫,眼睛裏仿佛要淌出血來。

助手打開電腦,仔仔細細地給薑海看薑誠和唐修電腦裏的資料。這裏麵許多一手的記錄都表明著許琛和薑籬的異心,且薑誠給唐修發的最後一條消息,是“我現在去天河酒店”,而之前沒有任何記錄可以看得出是唐修慫恿薑誠去那裏。

許琛看他們看得差不多了,就拿出一隻錄音筆放在一邊,裏麵傳出了薑籬焦急萬分的聲音:

阿誠,你快,你現在趕緊去拿倉庫裏那箱仿製的梁家服飾趕去天河酒店,你姐夫瘋了,沒把這個帶過去,這是很重要的一環,如果不及時送到,阿默會有生命危險!

薑海失控地急喘起來,助手慌忙給他順著胸口,加大供氧量。

“阿籬,”許琛喊薑籬的名字,語氣與平時將她攬在身側時的呼喚是如出一轍的溫柔,“你怎麽可以利用爸爸的悲痛和他對你的信任,做這些虛假的東西欺騙他呢?”

“噢,對了,”許琛像是忽然想起什麽,示意身後的司機上前,給薑海看一個病房的實時監控畫麵,“爸,您先不要難過,阿誠目前在重症監護室,您可以看到心電圖畫麵,是有起伏的。”

薑海渾濁若死的雙眸猛地亮了起來,他奪過手機,顫抖著雙手捧著,睜大眼睛看著屏幕上的畫麵,氧氣麵罩下麵蒼白幹癟的嘴唇哆嗦著,嘶啞地喊道:“阿誠,阿誠……”

薑籬的脊背僵硬得像一具死屍,她的手指用力地摳抓著太師椅的扶手,指甲一片一片地撬翻開來,鮮血淋漓而落,她原本清秀的模樣因為麵部肌肉緊繃抽搐而顯得猙獰可怖。

許琛並未看她一眼,依舊對薑海道:“爸,您應該都看明白了。我和阿籬其實一直渴望薑家的財政大權,隻是因為阿籬是女兒,您不願將這份重任交付於她,我們才入此歧途,對此我向您鄭重道歉。但後來,我跟她出現了一些分歧……”

“許琛!!”薑籬猛地朝許琛撲過去,用鮮血淋漓的雙手緊緊揪住他的衣襟,赤紅著眼歇斯底裏地吼著,“你說的是人話嗎?!我們明明一直是一條心的!要拿下整個薑家做你給我的結婚紀念日禮物,這樣的話難道不是你說的嗎?!”

薑籬的模樣嚇得司機和助手一陣哆嗦,許琛卻仍舊是一副雲淡風輕泰然處之的樣子,隻是輕輕歎了口氣:“是,但我從未想過要取阿誠性命。”

薑籬慘白著臉扭曲地笑了:“你從未想過?就算薑默死了,薑家還有薑誠,薑家的一切不會輪到我,這些話不是你說的嗎?!”

許琛有些可惜地道:“阿籬,你沒證據。而且這位司機可以佐證,是我讓他不正麵撞阿誠的車,隻從側麵擦蹭,並且之後第一時間送醫。”

司機哆嗦著拚命點頭:“我、我可以作證!”

這極大地刺激了薑籬,她瘋了一般地狂笑,笑出眼淚,隨即用盡全力掐著許琛的肩膀嘶聲吼道:“那是因為我從沒想過你會背叛我!我百分百信任你!我做這一切也都是為了你和霖霖!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找你的任何漏洞,留你的任何證據!你呢!你在我們距離勝利僅一步之遙的時候讓我功敗垂成!為什麽!為什麽啊?!”

“你給我閉嘴,閉嘴!!”薑海扯掉氧氣罩,喘著粗氣問許琛一樣的問題,“你……目的既快要達成,又為何要坦白這些。”

“因為我中了毒,隻有薑默有解藥,”許琛語氣平靜得仿佛在說什麽事不關己的事情,“我隻能這麽做,他才會給我解藥,我才能活下來。”

“還有霖霖,他把霖霖藏起來了。”

他又對薑籬溫柔地笑起來:“阿籬,你說你是為了我和霖霖,那你應該也能理解我吧。”

薑籬通紅的眼底滿是血色的淚,她拚命搖頭,尖銳地喊道:“我不能,我不能!!你明明可以跟我商量,我們會有別的辦法的!會有的!!”

“你閉嘴!!”薑海不知何時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拽開薑籬打了她一巴掌,顫抖著手指著她,老淚縱橫地道,“他們都是你弟弟!阿默拿你當親姐姐,阿誠是你血脈相連的親弟弟!你怎麽能說得出這些,你怎麽能啊……阿籬啊……”

薑海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掩麵失聲痛哭:“爸爸對不起你,你想要什麽,你跟爸爸說啊……為什麽要這樣啊……”

薑籬捂著臉,淚流滿麵地放聲大笑:“我跟你說?我跟你說的次數還少嗎?你都當耳旁風,你說女兒家不要太辛苦,你從來就沒想過給我什麽好的東西,我是你親生女兒,可那些東西你寧願給薑默也不給我。你現在怪我沒跟你說?你自己不覺得很可笑嗎?!”

助手看她似乎想朝薑海撲過去,慌忙喊人出來控製住她,她奮力掙紮嘶吼著,整個人猙獰瘋狂得像地獄裏爬出來的厲鬼。

薑海俯趴在地上,痛不欲生地搖頭慟哭。

許琛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神情一如既往地無悲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