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修喂了薑默喝完那杯水之後,就坐在**發呆。

薑默有時候低頭看他,會看到他灰暗無光眸子也正怔忡地看著他,一旦四目相對,他就會躲開,低下頭不安地摩挲著手裏空空如也的紙杯。

他很怕冷,體溫極低,時不時會輕輕哆嗦幾下,喉嚨中無意識地發出幾聲嘶啞的嚶嚀,就像剛出生的小貓一樣脆弱得一觸即碎。

薑默想抱他,他不再讓他碰了,一碰就躲。喂他喝水或者粥湯,他也隻是茫然而緩慢地眨了眨眼,然後又低下頭蜷縮著,蒼白著臉一言不發。

薑默怕他冷,就用被子將他裹著,在他耳邊輕聲細語地跟他說話,他都沒有什麽回應。

過了一會兒,唐修摩挲著手裏的紙杯,開始重複一句:“冷……要喝水。”

“渴嗎?”薑默聽到他開口說話,欣喜萬分地拿起桌上的水,發現好像已經涼了,就又匆匆忙忙地加了熱水進去,燙到了自己的手背他也仿佛沒有知覺,隻顧著將溫度適宜的水送到他唇邊,“來阿修,喝水。”

唐修躲開了。

“要吃飯……睡覺……”他蜷縮在被窩裏兀自低喃著,聲音顫抖。

“……”薑默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麽,強大的無力感讓他心尖泛酸,他試探著輕輕握住他揪著被子的手,輕輕地問,“可以再說一遍嗎?”

唐修怔怔地看著他的手,片刻後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薑默試圖再握住他,他就顫抖著躲開了。

薑默的手機在這時候忽然響了,是顧言笙打來的:“你找到人了?”

薑默“嗯”了一聲,聲音悶啞。

“阿姨找他,”顧言笙頓了頓,解釋道,“唐修的媽媽。”

“……你等一下。”薑默一時有些失措,不知道怎麽麵對唐修的家人,也不知道唐修現在的狀態有沒有辦法正常跟家裏人交流,會不會讓他們更擔心。

但他還沒有想到什麽好的解決方法,電話那頭的聲音就已經不是顧言笙的了,換成了一個溫和卻有些焦急的女聲:“你好,是唐修的朋友嗎?麻煩讓他接下電話。”

或許聽到家人的聲音會讓他好一點吧。薑默這樣想著,把手機交給唐修,輕聲道:“阿修,媽媽的電話,跟媽媽說說話吧。”

“電話……”唐修重複了一遍,黯淡得像蒙了層霧的眼睛裏忽然透出些模模糊糊的光點,他從薑默手裏接過手機,吃力地捧到耳邊,“媽媽……我們說話……”

“媽媽”這個字眼,終於讓他從渾渾噩噩的意識中抽離出來幾分,雖然語言表達還是混亂不堪,字句模糊得聽不清晰,但薑默看得出來他的反應可以稱得上是開心的。

事實上唐修現在的情緒也是真的算得上是開心,他沒有想到媽媽會主動找他,很多事情他腦子裏記不清楚,也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跟她說說話了。

但他知道自己是很愛她很想她的,也知道她沒有那麽喜歡自己,所以不敢主動跟她聯係。

現在忽然接到了她的電話,他蒼白失血的唇角被潛意識裏的思念牽製著,露出一點點類似笑容的弧度。

“你到哪裏去了?”辛願焦急地道。

“我沒事的……”唐修答非所問地應著。

“真的沒事?你之前不是幾乎每天都給你爸爸發短信報平安,為什麽忽然就聯係不上了?你知不知道我們很著急?”

“有發……”唐修額角開始滲出冷汗,霜白的嘴唇反複開闔著,卻沒有辦法跟她說明白,隻能倉惶地去翻找自己的手機,找到上麵一條他剛醒過來就給爸爸發的短信,“你看……有、有發……”

他稀裏糊塗的搞不清楚辛願不在自己身邊,打開短信也不知道給誰看。而且他發那條短信的時候,手機應該是停機了,根本沒有發出去,他對此也懵懵懂懂,似乎並未察覺。

“你說什麽?”辛願實在聽不清楚,“你那邊信號不好嗎?”

“好、好,沒事的……”唐修艱難地捧著手機,明明身子冷得輕顫不止,額角的汗水卻流個不停,眼裏的光不知道什麽時候又不見了,霧氣蒙蒙的,“沒有……不好,都好……都很好……”

“你現在沒事了,你爸爸才剛剛從醫院裏麵出來,”辛願歎了口氣,聲音有些哽咽,“你不能這樣的,有什麽事情要跟我們說,你不是三歲小孩了,為什麽還這麽不懂事這麽讓**心,你爸爸真的不經你這麽折騰。”

“我不是……不是故意的……”唐修眼裏的霧氣越來越重,最終凝成了眼淚,一顆接著一顆從他蒼白到透明的臉頰上滑落下來,“對不起……”

“好了好了,沒事了就好,我們很快過去找你,你想吃什麽嗎?”辛願終究也是心疼,放緩了語氣,卻再也沒有聽到唐修的回應,“阿修?”

唐修仍然拿著手機,卻因為心髒劇烈的絞痛,沒有辦法聽清楚電話那頭的任何聲音了。

他說錯話了。

他一定又說錯話了吧。

明明想好好跟媽媽說話的。

為什麽,連這個也做不到了。

他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糟糕的孩子了。

從出生的時候他就不乖,讓爸爸很痛苦,也讓妹妹等了很久,如果拖得再久一些,妹妹可能就不好了。所以他後來一直在彌補,想盡辦法把妹妹的身子調養得好一些。

長大以後,他又傷害了很多很多人。

讓媽媽和妹妹難過失望。

讓薑默恨他。

他明明不想這樣,明明是想保護他們的,他是真的很愛他們,可為什麽永遠都做不好。

唐修的手指顫抖得越發厲害,手機從他手裏滑落下去,摔在地上。

手機落地的尖銳噪音嚇了他一跳,他抬頭倉惶地看著薑默,一邊語無倫次地道歉,一邊吃力地撐起身體想下床去撿。

薑默不知道為什麽和家人通電話會讓唐修的情緒忽然失控成這個樣子,他隻能迅速把手機撿起來掛掉電話,將他瘦弱不堪的身子緊緊擁在懷裏安慰:“沒事的阿修,別害怕,我抱著你,我在呢。”

唐修的眼淚一直流一直流,不斷重複著同一句話: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沒關係,能不能告訴我,媽媽剛才跟你說了什麽?”薑默覺得自己的胸口被唐修的眼淚灼得很痛,他沒辦法想象唐修的媽媽究竟跟他說了什麽,會讓他忽然這麽難過。

他的小貓,明明剛剛眼睛裏麵都有光了,也好像會笑了,不像之前灰白黯淡得像一隻被泡爛的紙偶。

他是高高興興地跟媽媽說話的,為什麽忽然就在掉眼淚了。

他明明就虛弱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接電話都很辛苦,還是那麽努力地在表達自己的意思,媽媽怎麽就能忍心再讓他掉眼淚呢。

怎麽有人忍心讓這樣的人掉眼淚呢,作為父母不更應該把他好好地捧在手心裏護著的嗎。

為什麽會傷害他。

唐修仍舊是不會回答他,隻是不斷地重複那句話,後來嗓子太啞了,他就開始咳嗽,薑默感覺到打濕自己胸口的除了眼淚還有另一種**,他慌忙放開唐修,便看到他唇角不斷溢出的粉色**,不是刺目駭人的猩紅,卻足夠讓薑默魂飛魄散。

他按了急救鈴,醫生護士匆匆趕來,說著一些他聽不明白卻又脊背發涼的專業術語,然後將唐修推向搶救室。

路上,他忽然攥住薑默的衣袖,在氧氣麵罩下麵喘咳著輕輕問他:你認識我的小孩兒嗎?

他不會來找我了,你幫我跟他說聲對不起好嗎?

我跟媽媽道過歉了,還沒有跟他道歉。

他忽然能把話說得這麽清楚,讓醫生護士包括薑默都渾身發涼。

但他也就說了這麽幾句而已。

薑默以為他說的是小糖,可事實上他還有很多很多話,沒有來得及說。如果他能說完的話,薑默就會知道其實不是小糖。

他想說,天冷了,我的小孩兒受過很多傷,一定要多喝熱水,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才能養得好。

你幫我告訴他,但是不要說是我。

因為他恨我。

他還想說,如果你知道我的小孩兒在哪裏,能帶我過去看看他嗎?

我不會出現在他麵前,我隻是看看他,我知道他不會要我了。

可是我真的很想他。

想看看他。

可以嗎?

唐修的情況很快穩定下來,醫生說其實最糟糕的不是他的身體,而是他的精神狀態。

“千萬不可以再刺激他了,”醫生鄭重其事地強調,“等他身體恢複一些,我們會進行心理幹預治療,期間千萬千萬不要再刺激他。他雖然沒有自殺傾向,也很配合治療,但基本都是建立在以為女兒還會回來的基礎上,所以相關的事情務必不要再提。”

“我知道,我知道。”薑默連聲應著,然後發現自己的嗓子哽得厲害,他發不出來聲音,隻能紅著眼睛不停點頭。

醫生看著薑默的樣子輕輕歎了口氣,又道:“他生產的時候受寒很嚴重,腹內有不少血塊,一會護士會幫他排一下,你沒什麽事就盡量陪著。那跟生孩子差不多疼,有個人陪比較好。”

“咳、醫生,”薑默攔住準備離開的醫生,用力地咳嗽著,咽下喉間堵著的血腥氣,發出來的卻還是破碎不堪的氣音,“我想問一下,為什麽會受寒?他……不是在醫院裏生的嗎?”

“不是的,”醫生搖了搖頭,隨即歎了口氣,“肯定不是在醫院裏生的,感覺是被人虐待了。我記得那天應該是初雪,冷得很,他一身的血,因為剛生了孩子,下半身尤其嚇人,衣服感覺是之前濕透了,後來給凍住的,給他脫下來的時候值班護士都費了不小勁兒。”

初雪。

一身的血。

濕透的衣服。

薑默總覺得有什麽事情模模糊糊地串聯在了一起,他臉色慘白,抓住醫生胳膊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還有呢,您還記得什麽嗎?”

“他的腿,”醫生想了想,道,“對,他的左腿,有一道傷口,很深,但感覺不是常見的利器或鈍器所傷。”

薑默覺得事情似乎與他的猜想越來越接近,越接近真相他就仿佛在墜入一個寒冷漆黑的深潭中,那種錐心刺骨的寒意像要將他整個人都凍結成冰再狠狠擊碎,可是他必須義無反顧地下去。

因為阿修可能在潭底。

他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已經有些看不清楚醫生的臉,但還是在執著地問:“你們有沒有問他?他有沒有說什麽?”

“他當時候已經說不出話了,”醫生頗為難受,“把孩子交給我們以後,他就在地上跪著,拚命給我們磕頭,想求我們救孩子……你還好吧先生,你臉色很難看。”

薑默眼神渙散地搖了搖頭,察覺到自己站立不住,就鬆開醫生,踉蹌退開幾步跌坐到了身後的長椅上。

冷汗如雨涔涔而落,他抹了又抹,汗水抹掉了,卻又蹭了一手溫熱的眼淚。

渾身上下的傷口都在疼,他抖著手點了根煙出來抽,卻是對疼痛一點緩解作用都沒有,甚至嗆得他想要嘔吐。

他記得洗手間的位置在哪,但是他剛剛撐起身子,便就脫力地半跪在地上幹嘔,站不起身,也沒有東西可以吐。

醫生一邊試圖扶起他,一邊詢問他的狀況,但都無濟於事。

“醫生,現在給23床換藥排淤,家屬還在嗎?”護士過來確認,隨即被眼前的一幕嚇了一跳。

醫生還沒來得及應聲,就聽到剛剛吐得話都說不出來的人低啞地應了一聲“在”。

醫生和護士都愣了一下,醫生遲疑地問道:“您……還有力氣嗎?要不歇會兒吧。”

薑默閉著眼睛靠著牆喘息著攢了會力氣,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渙散的瞳孔緩慢地聚焦,他緊緊咬著後槽牙攢著力氣,用力到手背和額角青筋凸起,整個人微微顫栗,終究是扶著牆緩緩站了起來。

“我陪他。”

作者有話說:

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