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硯之從唐修出現開始就沒再說過一句話,隻是一直默不作聲地看著唐修,在場麵愈發失控的時候,他在唐修麵前蹲下,抬手捂住他的耳朵,擋住了他的視線。

他能感覺到唐修的躲避與恐懼,所以在捂住他耳朵的同時,他用拇指輕輕摩挲著他冰涼柔軟的耳廓,還有搭在上麵的細軟枯黃的頭發。

這樣的動作似乎比之前任何的安撫都有效,唐修在父親的懷裏仍舊像初生的小貓一樣顫栗不止,卻漸漸地不再那麽抗拒了。

“阿修,別害怕,是爸爸,”唐硯之盡最大的努力遏製了聲音裏的顫抖,溫柔地在唐修耳邊低聲安撫著,“打雷下雨都不要怕,有爸爸在呢。”

唐修越來越乖,任由唐硯之把他攬到了懷裏,他還輕輕攥住了爸爸的衣服,嗚咽著喊了聲爸爸。

唐硯之心酸得厲害,眼眶紅了一圈:“嗯,爸爸在。”

“對不起……我……不好。”他斷斷續續地說著話,詞不達意,唐硯之卻都聽明白了。

“沒有對不起,阿修做得很好,”唐硯之輕聲細語地道,“阿修是最好的孩子,最好的哥哥。”

唐修終究卸下了他已經脆弱不堪的鎧甲,全然放鬆地靠在父親懷裏。他已經虛弱至極,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濕潤的睫毛搭在眼睛上,輕輕顫抖著,透明溫熱的**不時在睫毛上匯成水珠,一滴一滴地往下落,都被唐硯之輕柔地抹去:“外麵冷,阿修跟爸爸回家吧,好嗎?”

唐修艱難地點了點頭,攥著唐硯之衣服的手脫力地垂落下去,唐硯之及時地接住,握在自己的手心,搭在自己狂跳不止的心髒上,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聲音終於顫抖得一塌糊塗:“護士,麻煩您,叫下醫生。”

他剛才是真的不知所措,也沒有任何把握能夠用那種方法安撫住唐修。這個孩子從前就很容易哄,隻要摸摸腦袋他再抱一抱他就很乖,但他其實很沒有安全感,隻是不想讓人擔心而已,就好像被摸腦袋的時候他會很依賴地把自己毛茸茸的腦袋往他們的手心裏蹭,被抱起又放下之後他會攥著他們的衣角很久很久,直到他們從他身邊走開。

他很小很小,還沒斷奶的時候,很害怕打雷,平時從**滾到床下,摔得額頭腫了都不哭,一打雷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要從嬰兒車裏抱到**,一邊撫拍他軟綿綿的胸口一邊唱童謠,他才會吐著泡泡蜷曲著小拳頭安安穩穩地睡著,長長的睫毛上還搭著一串淚花兒。

後來長大一些了,打雷下雨的時候他就總是護著妹妹,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始終緊緊牽著妹妹的手,雨傘偏了一大半給妹妹,避開所有的高樓和大樹,小心翼翼地把妹妹帶回家。

妹妹不害怕打雷下雨,她甚至喜歡踩水花,伸手接雨水。回到家裏她立刻就撲進唐硯之的懷裏,笑嘻嘻地說哥哥是個怕打雷的膽小鬼,明明是自己害怕才把她的手抓這麽緊,抓得她都痛了。

他什麽也不爭辯,隻是一邊擦著妹妹沾滿雨水的涼鞋,一邊笑著說,蓁蓁是最勇敢的小仙女,但是仙女玩雨水也會生病感冒,所以打雷下雨要趕快回家。

妹妹聽了很開心,抱著爸爸的脖子笑得像朵花兒。

那個夜晚仍舊是雷雨交加,唐硯之睡到半夜聽到一聲巨大的驚雷,隨即客廳裏就傳來器物落地的聲音。

他匆忙起身下床,看到小唐修跪在客廳的地板上,捂著自己的耳朵瑟瑟發抖,但是看到他過來,他就立刻放下手,一邊撿地上的杯子一邊對他道歉,說爸爸對不起,我想喝水但是不小心把杯子摔了。

外麵依舊雷聲不斷,孩子小小的身體跟著一陣一陣地蜷縮發抖,但不敢表現出一絲害怕的樣子,隻是默默地把杯子撿起來,然後用紙巾去擦地上的水。

唐硯之蹲下去捂住小唐修的耳朵的時候,蹭到了他一片濕潤的眼睛,而他生怕被爸爸發現似的還在躲,他心疼壞了,匆忙把孩子抱回房間,用拇指溫柔地摩挲著他小巧柔軟的耳廓,漸漸將他安撫下來。

“爸爸……什麽時候才能不打雷了呀?”小唐修蜷縮在他懷裏,帶著鼻音哽咽地問。

“很快就是晴天了,”唐硯之輕輕吻著孩子的額頭,“打雷下雨都不要怕,有爸爸在呢。”

小唐修揉了揉紅通通的眼睛,小聲地道:“蓁蓁會不會討厭我呀?我是膽小鬼,把她的手都抓痛了。”

“不會的,你是怕她受傷,爸爸知道,”唐硯之將孩子攬在懷裏,溫柔卻堅定地答道,“你是她最好的哥哥。”

這個時候,唐修還沒滿六歲,隻比妹妹早出生了幾十分鍾而已。他臉上的嬰兒肥還沒有消去,兩隻胳膊還是肉乎乎的,像白白胖胖的蓮藕。

明明還是需要別人照顧的孩子,卻已經開始因為害怕照顧不好別人而難過得紅了眼睛。

再後來,他再也沒有在家人麵前表現出來過小時候那種脆弱無助的情緒。他作為長兄和長子,變得強大而固執,可以用插科打諢輕而易舉地帶過所有難過的事情,讓人覺得他好像真的永遠樂觀向上堅不可摧。

連唐硯之都被他騙了過去。

沒有安全感,是唐修與生俱來的情感缺陷,一輩子都不可能治愈的,天長日久的陪伴才能讓他安心,分離之時卻又像是在他心上撕開一大道口子,但是他一直逼迫自己成為一個不麻煩別人的,強大而孤獨的人,甚至想成為所有人的依靠。他總是在不停地為別人的事情費心費力地奔波勞碌,卻再也不把自己的心事向任何人說起。

是什麽讓他走到這樣的地步呢?

唐硯之把其他人都攔在門外,看著護士脫下唐修藍白色的病服,露出他身上數不清的斑駁淩亂的傷口,一一清洗換藥,覆上紗布。

他看著護士在他身下墊了布巾,往他青一塊紫一塊,甚至還有許多針眼的小腹上又打了滿滿一管的藥液,過了一會兒他就大張著腿,在半昏迷中仰起蒼白的脖頸下意識地順著腹中的劇痛用力,豆大的汗珠如大雨傾盆而落,他嘶啞地低吟著,卻因為力氣不夠,血塊死死地堵在下體,沒有辦法排出。

護士讓唐硯之按住唐修的手,她則在唐修看起來已經不堪一擊的小腹上用力按壓,唐修劇烈顫栗著卻又無力反抗,隻能悶啞地嗚咽著,痛苦地輾轉著被動地用力。

他身下終於大股大股地排出烏黑的淤血,血淋淋的布巾換了三四張,護士卻還說量已經越來越少了,已經在慢慢好起來了。

如果這樣算好起來的話,他之前是怎麽過來的?

唐硯之想象不出來。

唐修排盡淤血之後肚子痛得無法平躺,臉色蠟黃冷汗直冒,熱水袋壓著也作用不大,唐硯之就讓他靠著自己,按護士教的方法不斷給他按揉小腹,他才在漸漸輕緩的疼痛中昏睡過去。

唐硯之給他蓋好被子,摸了摸他汗濕的額發,也不管他聽不聽得到,溫聲告訴他:“爸爸出去一會兒,很快回來。”

唐硯之推開病房的門,隻看到了顧言笙和辛願,不見那個叫薑默的男孩子。

“阿笙,薑默呢?”唐硯之聲音暗啞,語氣卻很平靜,仿佛薑默這個名字對他而言再熟稔平常不過。

顧言笙卻覺得脊背發涼口幹舌燥:“他……肺好像出了點問題,剛剛送去急救了。”

唐硯之看了一眼顧言笙衣襟上大片大片的血跡,垂下眼睫沉默著。

“……叔叔,”顧言笙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他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硯之叔叔這樣冷淡疏離的樣子,“事、事情很複雜,可能是有什麽誤會,我一時半會也不知道怎麽跟你解釋……但是薑默對唐修是真心的,他們在一起挺久的了……”

“他知道小糖的存在嗎?”唐硯之忽然抬眸注視著顧言笙,問完了這一句又補充道,“從一開始。”

“一開始……不、不知道,”顧言笙不擅長說謊,被唐硯之這樣盯著更是馬虎眼都不會打,“唐修好像……不願意讓他知道。”

“為什麽不願意,你知道嗎?”唐硯之輕輕地問。

顧言笙老實巴交地搖了搖頭。

唐硯之歎了口氣,似笑非笑地搖了搖頭,眼底透出無盡的悲涼與失望:“真心對他,就是讓他懷了孩子也不敢說嗎?”

顧言笙心下一沉,不敢說話也不敢再動。

“時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陪小魚吧。”

“叔叔……”顧言笙躊躇著道。

“如果你想幫薑默說話,暫時不必了,有些話他自己來跟我說比較好。”

話說到這個份上,顧言笙要是還沒聽出來唐硯之是真的在生氣,他就不用混了。

“我知道了。”顧言笙其實完全能夠理解唐硯之,他甚至覺得唐硯之的反應還算溫和,同樣為人父母,如果他看見顧雨甜或者沈麓被弄成唐修那個樣子,他一定會拿刀殺了那頭拱了他家白菜的臭不要臉的豬。

其實拱了也就拱了,拱下來又糟蹋才是不能容忍的。

顧言笙想起現在還搞不明白加減法的顧雨甜,還有需要含著奶嘴防止他沒完沒了地嚎哭的小葫蘆,隻能慶幸自己的孩子還小,現在開始教育他們遠離大豬蹄子還為時不晚。

“叔叔,那我回去了,你和阿姨都注意身體,別太累了。”顧言笙朝唐硯之鞠了一躬,便轉身離開了這個讓他差點原地去世的地方。

“注意安全。”唐硯之應了一句,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辛願身上。

辛願一直坐在長椅上發呆,唐硯之在她身邊坐下她才恍然回過神來,倉惶地握住他的手,哽咽著道:“硯之,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阿修生病了,跟他說話的時候沒注意,我明白,”唐硯之輕聲道,“阿修不會怪你的,我也不會。”

辛願流下眼淚,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小願,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阿修還沒記事的時候,其實是個有點嬌氣的小孩兒,還特別黏人,”唐硯之說到這裏,抬眸靜靜地看了辛願一會兒,幫她擦了擦眼淚,才緩緩地繼續道,“可從他記事開始,就不是這樣了。”

辛願輕輕一顫,緊緊地握住唐硯之的手,啜泣著道:“硯之對不起……”

“小願,別哭,”唐硯之輕聲細語地哄著她,不斷地幫她擦拭眼淚,耐心地解釋道,“我想你也知道自己做錯了一些事情,但你現在必須平複情緒一五一十地告訴我,你都做過些什麽,不然我們沒有辦法對症下藥去治愈阿修的心病,你明白嗎?”

治愈心病,談何容易。唐硯之在心裏苦笑。

“我知道……我說……”辛願努力地穩住自己的情緒,開始不停地往回推算時間。

作者有話說:

顧言笙:我是誰,我在哪,我太難了,還是回家帶孩子容易(?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