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修兩歲多快滿三歲的時候,是一顆有點點淘氣的小豆丁。

他喝奶的時候喜歡咬奶嘴,總是把矽膠奶嘴咬得分成四瓣兒,瓶裏的牛奶反而更難出來,他有時候心情不好就會把奶瓶摔得遠遠的,跑去找爸爸或者媽媽抱,同樣的一瓶奶,就是要父母抱著喝才肯乖乖喝下去,是個嬌氣的粘人精。

有一次唐硯之腰傷犯了,辛願不在家,小豆丁剛剛發過一回燒,脾氣不太好,爸爸不抱著就一口奶都不喝,唐硯之就一直抱著他溫言軟語地哄他吃飽睡覺。

唐硯之腰疼是脊椎的問題,經常牽扯得他頭暈惡心,那天晚上他就吐了一夜,吃下去的東西全都吐了,胃裏空****的,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卻還是惡心,就隻能在床邊擺了一隻臉盆,不斷地撐起身子對著盆底幹嘔,最後膽汁都吐了出來。

辛願回來的時候看到這一幕,心疼又害怕,不眠不休地陪護著唐硯之,並決定好好跟那個不聽話的小兒子談談。

其實也沒怎麽談,這麽小的孩子也不好講道理,就隻帶他看了看病中昏睡著的爸爸,然後告訴他,如果再像以前一樣不聽話,爸爸就會很辛苦。

小唐修看到爸爸難受的樣子就一直哭著道歉,眼淚汪汪地掛著兩顆鼻涕泡,緊緊攥著辛願的衣角問怎麽樣才可以讓爸爸好起來。

辛願就告訴他,你要聽話,要乖,不可以總是任性,作為孩子要照顧爸爸媽媽,作為哥哥要保護妹妹。

“我資道惹,我會改的!”小唐修的小腦袋瓜點得很用力,哭得眼睛腫了嗓子也啞了,趴在媽媽肩膀上睡了過去。

後來辛願也不停地在提醒他,其實也不用提醒,小唐修當時就把媽媽的一字一句都牢牢記在心底,他努力改掉自己不好的習慣,努力成長為一個合格的兒子和哥哥。

他不再嬌氣地抱著爸爸的腿求抱抱。高高的樓梯長長的路,他走得氣喘籲籲搖搖晃晃,也堅持自己走。妹妹依舊喜歡讓爸爸抱,他也從來不阻攔妹妹,隻是在旁邊眨巴著大眼睛看著爸爸的反應,感覺爸爸不舒服,他就用肉乎乎的小手笨拙地給爸爸按摩,爸爸坐下來的時候,他會在他身後塞一隻軟枕。

他不再跟妹妹搶零食和玩具。什麽東西買回來都讓妹妹先挑她喜歡的,然後把自己喜歡的也拿一大半出來給他。剩下來給他自己的那些,如果妹妹後來想要,他也都會給她。

他在學校裏為了保護妹妹,總是凶其他的孩子,所以時不時會被孤立和欺負,連妹妹都不一定站在他這邊。有一次玩跳繩的時候他被人故意絆倒,兩邊膝蓋還有兩隻手掌心都摔得破皮出血,他在家裏自己偷偷擦藥,疼得發抖,聽到妹妹跟爸爸媽媽說哥哥是個小氣鬼,不讓她跟別人玩,他心裏很難過,卻不敢哭。

他體質向來不好,貧血畏寒,過年的時候外麵天寒地凍,妹妹突發奇想要吃這個喝那個,他都出去給她買,人凍得臉青唇白,給妹妹買的東西卻永遠都捂得熱乎乎的。

他暈血暈得很嚴重,第一次發現自己有這個毛病時,他就吐得臉色蠟黃幾近虛脫,但後來為了學醫,能夠更好地照顧家人,他硬生生地把這個問題克服了。

但或許是壓力太大,他的性格變得固執甚至偏執,認死理,在對待家人的事情上眼裏容不下一粒沙子。因為秦柏書讓唐蓁難過了幾次,他就總是揪著不放,覺得秦柏書不能照顧好自己的妹妹,從暗諷到明嘲,再到屢次起正麵衝突。唐蓁被擠在中間,也是難堪萬分不知所措。

辛願記得自己說過他很多次,他仍舊是固執己見。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她仔細地想了想,應該是在唐修懷孕三個月左右,她打了他一巴掌。

那是早孕反應最難受情緒最敏感的時期,可他沒有表現出任何不適,妹妹不舒服他就趕過來鞍前馬後地照顧,因為介意秦柏書不好好陪妹妹,被她打了一巴掌。

從這以後,她明顯能感覺到唐修怕她。他不主動跟她打電話,接到她電話的時候,說話也是小心翼翼,不像以前那樣很愛開玩笑逗她,隻要她一沉默,他就會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媽媽你別生氣啊,我瞎說的。”

再見麵大概是他懷孕差不多六個月的時候,她讓他回家照顧蓁蓁。那時候他的他比懷孕三個月的時候還要瘦,又穿著很厚的衣服,根本看不出來懷孕。

兩袋不重的東西,補品、藥和果蔬鮮肉,都是給蓁蓁買的,他找阿姨借的垃圾車推上來的。

她抱怨的時候,他沒敢看她的眼睛,也不敢正麵回答,默默地把所有東西都放好。

他臉色有些蒼白,神情疲憊,眼睛裏也沒有笑意,她覺得他是在抗拒過來照顧妹妹這件事情,說他嬌氣,他也沒有辯解什麽,隻是一直低著頭輕輕地深呼吸,胸膛單薄,垂在身側的指尖白得透明,泛著淡淡的紫色。

“提不動了。”他喃喃地說。

他那麽瘦了,孕期變長了他反而還在消瘦,是真的沒有力氣了吧。

後來又是因為秦柏書,他不肯上桌吃飯,她當眾責怪他,他其實沒有像以前一樣頂撞,隻是很溫和地解釋,說柏書陪你們比較好,但她仍舊覺得他是在有意反抗,跟他說這次不過來,以後都不要過來了。

那時候他的眼裏有一層灰色的東西,她看不清楚,或許裏麵都是畏懼和難過。

或許他是真的覺得柏書比他好很多很多,所以後來才能做出那麽認真誠懇的解釋。

辛願忽然覺得,那天的唐修像一個局外人,說難聽點,像是個保姆。他從外麵匆匆趕回來,有條不紊地做家裏的家務,拖地、做晚飯、擦桌椅、洗衣服、曬窗簾、給妹妹熬湯煎藥,連告訴她自己第二天要去做醫療馳援,說的都是“媽媽你看家裏還有什麽事需要我做?我明天要下鄉去做醫療馳援了”。

她那時候改劇本改得心煩意亂,聞言隻淡淡地說了一句“沒有”。

他說,好,有什麽事情跟我說就好,我盡量趕回來。

她點了點頭,說你去休息吧。

他應了一聲,把她桌子上的咖啡換成了牛奶。

她發現以後,不甚愉快地讓他換回來,讓他不要自作主張,他又應了一聲,給她衝了咖啡,跟她說一會再送一份熱湯過來,讓她多喝點湯。

他在房間門口躊躇了很久,像是鼓起很大勇氣一樣,輕輕地問她:“媽媽,你對我是不是很失望?”

她抬起頭,微微蹙著眉頭看著他。

“我本意不是這樣的,我……”他像是想解釋,說著說著卻又垂下眼睫躲開了她的視線,喃喃地說了一句什麽,似乎是“我會改的”,然後扶在門把上的手吃力地按了兩下,擰開門離開。

後來送湯的人是秦柏書,她問秦柏書唐修去哪兒了,秦柏書說他在準備明天的早餐。

她問秦柏書,唐修有沒有私下裏為難他。

秦柏書連連搖頭。

她看著秦柏書欲言又止的樣子,便去廚房找唐修。

那時候灶台上正熬著一鍋粥,他在旁邊往口中塞著白色的藥片,和水吞服。

“你吃的什麽?”辛願問他。

“沒、沒什麽,是……維生素,”他把藥瓶收起來,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慌亂,“粥、粥是明天的早餐,但是現在也可以吃,要盛一碗嗎?”

他這一副心虛的樣子讓辛願更加覺得他背地裏又做了什麽事情,便開門見山地質問他是不是又刁難了柏書。

他說沒有,隻是因為他要看著粥所以讓柏書幫忙把湯拿上去,不是故意使喚他,當時候也給他拿了紙巾墊著,不會燙到手。如果做得不對的話,他可以道歉。

他在辛願眼裏看不到信任,所以越解釋越覺得蒼白無力,就問她,柏書是不是燙到手了,他有帶著醫藥箱,可以給他處理。

她說,柏書沒有燙傷,隻要你不惡語相向,沒有人會受傷。

他愣了好一會兒,然後點點頭,說我知道了,我會改的,對不起。

然後他就轉過身去,安安靜靜地洗菜,擇菜,洗碗,裝盤,喃喃地又重複了一聲對不起。

他做這些的時候,竟然已經懷孕了近六個月了,沒有找任何人幫忙,所有事情都堅持著自己完成。那天她也沒有看到他吃什麽東西,說了一句自己吃過了,喝了幾口水,就一直在忙,也不跟家裏人談心聊天,拖回來的行李箱甚至沒有拖進臥室,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又拖著它走了。

其實那天他離開家的時候,她晨起上了洗手間,從窗戶看到他拖著行李箱慢慢走出樓道,回頭向著家裏客廳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後來視線移到自己這邊,四目相對不過一瞬,他就倉惶避開,然後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小區的大門走。

那雙畏懼而難過的,灰蒙蒙的眼睛,再次拖起行李箱時慌亂無措的手。

在很多年前,那雙眼睛是亮晶晶水汪汪的,總是充滿依賴和希冀地看著她,那雙手肉肉的短短的,總是摟著她的大腿,他還會蹦噠著小短腿,奶聲奶氣地說媽媽抱抱阿修呀。

她怎麽就把那個嬌氣又靈動的小糯米團子,逼成現在這個樣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