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薑默回頭被這一幕嚇得肝膽欲裂,倉促地將孩子交給醫生,就直直朝他衝過去。

唐修在他趕到之前就自己爬起來了,不要別人扶,甚至也不要他扶。

他忽然能說出話了,雖然聲音很啞,每個字都好像帶著嗓子裏廝磨出來的血,但能聽出來說的是:沒事的不用扶的,不用麻煩。

因為他重複了很多遍。

他好像很害怕麻煩別人。

很像……小秋。

他一直躲著要給他檢查的醫生,也不肯上車,薑默膽戰心驚地護著他,喊手下的人過來擋風。

唐修已經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了,他隻能大概判斷薑默的方位,然後把自己想要給他的東西交給他。

他給了他一張相片,左邊被撕掉了一些,剩下的畫麵是薑默和薑誠,相紙浸了血水,很髒,但是他用竭盡全力在保護它,沒有讓它變得很皺。

他還給了他一張布條,上麵寫著一個電話號碼,像是用血寫下來的。

他很疼,也很冷,血沫一直在斷斷續續地嗆出來,但是他還是很想跟他說說話。

用唐修的身份,跟薑默說話。

他知道不行,所以一直不敢叫他的名字,甚至不敢輕易碰他,許琛的恐嚇言猶在耳,他不知道自己會再給他帶來什麽災厄。

他願意接受小糖,已經很好了。

“寶寶......很乖的,”他聲音很輕,眼淚順著他幹裂的唇瓣流進喉嚨裏,跟裏麵腥甜的**攪混著,他拚命往下咽,“她從來沒有……鬧過我,吃飽就睡覺,很乖……很乖的......你帶她、你帶她回家吧......”

“我給她……取了、小名……叫……”他像是在害怕什麽,沒有把那個小名說出來,還喃喃地搖頭,自言自語地說不行。

“你如果......不願意的話,我留了......我爸爸的電話,你可以......交給他。”

“你還在嗎......我看不到你......可不可以、應我一下……”

“跟我說說話,可以嗎?”

“你還在嗎……”

薑默抱著懷裏的人,隻覺得他的身體越來越冷,他的眼裏已經沒有一點光了,卻還是在不停地掉眼淚。

他不知道他到底難過成什麽樣子。

他一直抱著他,一直在跟他說話,他好像聽不到也感覺不到了,像個破爛的紙偶一樣,又軟又乖地讓他抱著,在他耳邊說很多讓他撕心裂肺的話。

“你還在嗎……我好想你……”

“能……不要走嗎……”

“你不在了吧……”

“我、好想你……”

他再也說不了話了,粉紅色的血液不斷從他喉嚨裏嗆出來,他卻漸漸連痛苦都感覺不到了。

應該到最後,都沒有給他添麻煩吧。

手術室的燈亮了整夜,薑默數不清自己簽了幾次手術同意書和病危通知書。

他甚至被允許穿上無菌服進去跟唐修說話。唐修有時候是會有一點點意識的,但是太薄弱了,而且他對“回來”這件事情好像充滿了恐懼。

薑默能感覺到,他是真的很害怕。

“不怕啊,不回就不回了,”薑默的聲音已經啞得不成樣子,醫生都已經聽不到他在說什麽,隻看到他在輕輕地擦拭著唐修的眼角,“以後你想去哪我都陪你。”

最後一次,醫生給唐修上了葉克膜。

主刀醫生是唐修的師兄,滿臉是汗地問薑默:“你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嗎?他身上很多受過虐待的痕跡。肩膀上看起來是槍傷,手腕像鐵鏈捆過,膝蓋上的傷也很嚇人,骨頭都能看見了......這種程度的傷害我覺得可以報警。”

“我師弟他,看上去嬌氣,但其實很懂事很照顧人的,”師兄眼眶有些紅,“我們那屆師兄師姐都很疼他,聚餐都還要壓著他吃雞腿兒的。很久沒見麵,一見人就這樣了,我挺難受的。”

薑默渾身發冷,嘴唇僵白,醫生的每個字都很清晰地進入他的耳朵裏,他卻淩亂地不敢拚湊出那個已經呼之欲出的答案。

他筋疲力盡地坐在走廊的長椅上,身上全是唐修的血,手裏一直拿著那張相片和布條,上麵也全是血汙。

布條上的電話號碼,甚至是用血寫下來的。

寒冬臘月,哪怕隻是手指甲劃破皮膚,都會比天氣暖和時要更疼。唐修把自己的手指頭全部咬破了,手腕內側也有咬破的傷口。

醫生推測,他除了寫布條,應該還用血喂了寶寶,又和著血給寶寶搓了身體保暖,血液溫熱又粘膩,不會傷到寶寶。

如果不是這樣,孩子那麽小,肯定就活不下來了。

薑默去看了保溫箱裏的小寶寶,個頭很小,跟其他孩子比起來更小。但是已經被護士溫柔小心地擦洗幹淨了,閉著眼睛睡得很香,嘴角吐著小泡泡。

得到護士允許之後,他將寶寶抱在懷裏,新生的嬰兒又小又嫩,暖呼呼的帶著淡淡奶香,他輕輕貼上她小小的包子臉,她就低低地“唔嗯”一聲,像是在回應他。

他心尖一顫,眼淚瞬間就失控地流下來。

唐修在經曆了兩次心跳停止之後,情況才漸漸穩定,葉克膜也被撤掉,從ICU轉到了普通病房。

薑默一直陪著他,幾乎一刻都不敢離開。寶寶長大了一點,他就借了嬰兒車來把她放在唐修的病床旁邊,輕聲細語地哄著她,無師自通地給她喂奶,換尿不濕。

她真的就像唐修說的那樣,很乖很乖,吃飽了睡,睡飽了吃,心情好的時候會揮舞著嫩藕似的胳膊跟薑默玩鬧。

所有醫生護士看見她,都笑著對薑默說:“這一看就是你的姑娘,眼睛和嘴巴一模一樣。”

小丫頭被養得肚肚上的肉圓溜溜的,後腰上卻還能看到一個很明顯的小腰渦,薑默在同樣的位置也有這樣的一個腰渦。

他曾經因為一份無從鑒定的文件,就選擇不相信那個辛苦懷著她又把她生下來的人。

孩子應該是在水牢的時候生下來的,生產環境太過惡劣,唐修腹腔內很多瘀血,薑默經常揉著他寒涼的小腹,他在昏迷中**仍舊不斷地排出烏黑的血塊來,額頭滿是汗水,喉嚨中發出輕輕的嗚咽。

薑默抹掉他額頭的汗水,一遍又一遍地吻著他的眼睛。

“寶貝,你的腿能不能伸直呀?”喂過奶後,薑默輕輕撥弄著小丫頭圓溜溜肉嘟嘟的腿肚子,都沒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多溫柔,“姑娘家可不能一直蜷著腿,以後不好看的。”

“因為在肚子裏麵……就是這樣的,以後就……好了。”忽然有人在他身後輕輕地說了這麽一句,聲音很嘶啞,低弱得幾不可聞,薑默卻聽明白了他說的話。

因為那是他每天都在等的聲音。

他呼吸僵滯地回過頭,看到他的小貓蒼白著臉,睜著濕漉漉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四目相對的時候,他膽怯地避開了他的視線,纏滿紗布的手指顫抖著揪住了被單,嘴唇輕輕蠕動著,喃喃地說:“以後會好看的。”

這句實在太小聲了,薑默撐著床沿,朝他挪近了些:“你說什麽?”

他很害怕他的靠近,渾身都開始發抖,卻無力避開他,隻是吃力地將自己的身體蜷縮起來,不知所謂地搖著頭。牽痛肩膀上的傷口,他疼得微微張開嘴唇,卻隻是緊繃著身體輕輕喘息,不肯喊出來。

薑默怕他把傷口弄裂了想護一護,可他一碰他的肩膀他就顫栗不止,灰暗的眸子裏滿是恐懼和絕望。

“阿修……”

“我不會傷害你的……”唐修眼眶發紅,半張臉埋在胳膊裏,嗚咽著說不會傷害他,“不要……用槍打……會傷到寶寶……”

薑默不知所措地僵了僵,才勉力支撐起一個笑容,啞聲溫柔地道:“好……不打。我已經把打傷你的人都趕走了,不怕的。可以把剛才的話再和我說一遍嗎?我沒有聽清楚,這回一定仔細聽。”

唐修搖頭。

“你不想和我說話了嗎?”

“難聽……”唐修喃喃地道。

薑默蒼白空洞地笑了笑,口幹舌燥地問他:“給你紙和筆好不好?”

他點頭,動作幅度很小。

薑默隻覺得心如刀割,眼前跟著心跳一陣一陣地發黑,摸了半天才把紙和筆拿過來。

唐修不敢接。

薑默隻能放在他手邊。

小貓等了好一會兒,才敢拿紙筆,虛弱得坐不穩,在自己屈起的膝蓋上支撐著,趴著腦袋寫字,寫得很吃力,卻一點也不慢,樣子乖巧極了。

跟小秋真的,一模一樣。

小秋有時候寫字很慢,他會不耐煩地催他,他後來就一直寫得很快了。

那時候,他的身體狀況比現在好不到哪裏去,有一次寫著寫著就流著鼻血昏厥過去,但是很短暫,他叫了他一聲他就很快驚醒過來了。

他還以為自己昏過去很久了,一直跟他確認,自己有沒有耽誤事情。

他到底有多害怕啊。

薑默握緊拳頭,靜靜看著唐修寫下第一句話來,他的指尖悄無聲息地嵌入手心,刺破了那裏的皮膚。

【對不起,我害了小薑總。】

“他沒事了,好好的呢。”薑默想到他拚命護著的那張照片,眼睛一陣酸脹。

唐修抬起眼睛短暫地看了他一眼,裏麵短暫地有一點光,又很快熄滅了,膽怯地低下頭去。

他的手指在發抖,漸漸地整個人都在發抖,薑默以為他是冷或者難受,但他很快就發現,他是在哭,而且在忍著不發出聲音。

【真好。】他在被濡濕的紙張上艱難地寫下這兩個字,然後又寫,【阿毛還好嗎?】

薑默閉了閉眼睛,顫抖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告訴他大家都很好。

唐修似懂非懂地點頭,笑容蒼白膽怯,卻是感激慶幸的。

【我這些天,一定給你添麻煩了。】

薑默搖頭,克製著自己的情緒輕聲道:“沒有。”

唐修蒼白而空洞地笑了笑。

【你要帶寶寶回家嗎?她很乖的,就是有點怕冷,讓她穿得暖和一點就好了。】

已經沒有任何理由讓薑默逃避事實。唐修就是小秋,而且因為長時間的精神折磨和身體疼痛,他認知已經開始混亂,分不清自己是唐修還是小秋,也分不清眼前的人是不是那個不會罵他煩他的薑默,說的話稀裏糊塗。

他的精神狀態,終於在長時間的極度恐懼和身心虐待中徹底崩潰了。

薑默深深吸了口氣,眨了眨眼睛對抗那裏的酸澀和無奈,把一件外套披在唐修身上,摸著他變得幹枯脆弱的短發,澀聲道:“你和寶寶,我都要一起帶回家的。”

唐修躲開了他,怔怔地低著頭發了好一會兒呆,才又開始慢慢在本子上寫字。

【沒有人要我了。】

【我回來,也沒有家可以回去了。】

【外麵很冷,你們要早點回家。你膝蓋有舊傷,一定不可以著涼,很疼的。】

【你認識我的小孩嗎?可不可以讓他回一下我的消息,我給他發了很多消息,他有點忙,還沒有回我。】

【我知道他不要我了,你讓他不要怕。】

【我隻是想他,我想他能再跟我說一句話,就是告訴我他平安就好了。】

他寫了很多,寫著寫著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麽,自言自語地說著“很忙”之類的胡話,開始劃掉自己寫的東西。

“很忙”是薑默經常對小秋說的話。他經常在小秋還在本子上寫字的時候,就說自己很忙沒有時間看他寫這些東西,小秋總是怔怔地點頭,然後把那些沒寫完的話都慢慢擦掉,把本子和筆都好好地收起來。

他哪怕對他多一點耐心呢。他懷孕體弱,沒什麽力氣的,寫字明明已經很快很快了。

“我不忙,阿修,我就在這裏陪你……”薑默輕輕裹住他瘦骨嶙峋的手,“你慢慢寫,我都看,好嗎?不用劃掉的……”

唐修沒有停下來,他聽不明白薑默的話。他覺得自己是小秋,薑默不會對小秋溫柔,不會願意花時間看他寫的東西。

薑默握住他的手腕,將他拉進自己懷裏。知道小貓害怕,但他沒辦法不這樣做,他太想抱抱他了。

他隻要去想象一下小秋可能經曆的事情,就知道唐修現在再敏感再害怕都不為過。他閉著眼艱難地呼吸,每一口空氣都像淬了毒的軟刀子,將他四分五裂地劈開。

懷裏的唐修沒有掙紮,他隻是在發抖,拚命地把自己蜷縮起來,僵硬得像一個木偶。

“阿修不怕,不怕的啊,放鬆……”薑默抱著他,輕輕搖晃著撫拍著,像哄寶寶睡覺一樣。

感覺到自己的衣袖和胸前的衣襟都被浸濕,薑默知道他的寶貝在無聲無息地掉眼淚。

他最心疼的是,唐修害怕成這樣,卻不敢再依靠任何人。醒來到現在,他精神狀態一塌糊塗,像驚弓之鳥一般,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恐懼,卻始終自己一個人強撐著,沒有說過要抱孩子,沒有提過家人,甚至沒有開口叫他一聲薑默。他快要在冰冷徹骨的湖水中溺死,卻沒有讓任何人來救他。

他可能弄混很多事情,忘記很多事情,但是一直記得不能拖累別人。

小秋在基地裏的時候,應該是沒少被別人欺負的。因為在那個地方,新人被前輩來個下馬威很正常,也無可厚非。通常能忍氣吞聲的沒幾個,大部分人都會來跟薑默控訴,太過分了薑默也會出麵調解製止。

薑默經常看到小秋身上有淤青或者傷口,走路姿勢很奇怪,但他隻是在同期的新人怨聲載道的時候,低著頭默默地發呆,一句話也不說。

有一次其他人都走了,他還在。見他沒有過來的意思,薑默就過去問他,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他愣了好一會兒,好像是沒想到他會問這個,然後搖了搖頭,把一直抱在懷裏的保溫飯盒拿出來放在桌子上,沒有說話,也沒有寫下隻言片語,就跛著腿安安靜靜地離開了。

他隻是在等他忙完,讓他吃上一口熱菜暖湯,從頭到尾他就沒有想過要跟他說什麽。

“小秋,”薑默艱澀地喊出了這個名字,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唐修眼角的淚痕,顫聲語無倫次地道,“我知道了你是我的阿修,是我的寶貝。我知道得有點晚,讓你一直都很辛苦,對不起寶貝,對不起。我知道你很害怕,但是不要怕我好嗎?”

薑默隱隱約約聽到唐修含糊地說了聲“好”,他以為他答應了,但是再仔細聽聽,又好像不是。

“好……暖。”他聲音嘶啞含混,斷斷續續地說。

“暖和嗎?還冷不冷?”薑默握著他冷冰冰的手輕輕揉搓,“我把寶寶抱過來好不好?她熱乎乎的,像個暖手寶一樣。”

寶寶是真的很乖,剛剛一直都在自己玩,不哭不鬧,薑默來抱她的時候,她就興奮地伸手踢腿。

薑默把她放在兩個人的懷抱中間,小丫頭活潑極了,烏溜溜的眼睛轉來轉去,咧開沒有牙的小嘴嗯嗯嗚嗚地傻樂。

唐修怔怔地看著她,很久很久才敢伸手去碰。這明明是他辛苦懷孕產娩,用自己的血救下來的小丫頭,他也不太敢碰。

“抱抱她,不然她老亂動,要摔下去了。”薑默輕聲鼓勵他。

“寶寶……”唐修喃喃地喚著,在薑默的幫助下輕輕將孩子擁在懷裏。

“你給她取了名字的,對嗎?”薑默輕聲細語地問,“叫什麽,能告訴我嗎?不用害怕,可以說的。”

“小糖……薑、小糖……”唐修說得斷斷續續,還顛倒混亂著。

“薑小糖,對嗎?”

唐修帶著怯意輕輕點頭。

薑默笑著揉了揉他的後腦勺,對女兒道:“寶貝聽到了嗎?爸爸給你取的名字,薑小糖。”

胖乎乎的小丫頭興奮得手舞足蹈,啊嗚一口把肉嘟嘟的小拳頭塞進了自己嘴裏。

薑默笑了笑,低頭親吻著唐修的額頭和眼睛:“阿修,謝謝你給我生了這麽好的小姑娘。”

唐修怔怔地看著他,灰暗的眸子裏霧氣迷蒙,眼淚像是無意識的,一顆接著一顆往下滴落,砸在薑默手上,滾燙得令人心尖發疼。

“能叫我一聲嗎?”薑默紅著眼眶,微微哽咽地道,“很久沒有聽到……我們阿修叫我的名字了。”

唐修眼睫發顫,灰白的嘴唇微微張開,喉嚨裏發出一些嘶啞的沒有意義的單音節,那個名字好像已經呼之欲出了,卻還是被他拚命地咽了下去。

“會害他……不行……”他終究是喊不出來。

“好,好,沒關係,”薑默揉撫著他的腦袋,一遍又一遍地親吻著他,“慢慢來,你已經很勇敢了寶貝。”

謝謝你這麽勇敢。

以後,都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