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靜寂海, 海底扶桑,小陸方麵。

陸梨衿恍惚地抬頭, 暴雨潑天而下, 城市滄海橫流。

鏡心春水咆哮著進擊,刀光如電,刀勢如雷。他甩開了那件粉飾太平的雪白羽織, 身上和服脫下了一邊的袖子,露出了猛虎一般精健的臂膀和猙獰的紋身。

他本就是鏡心家最強的劍客, 隻有驍勇無儔的沙場猛將, 才能令人心悅誠服地追隨馬後。骨質太刀在鏡心春水的手中,恍似椽一般的大筆,鏡心春水震腕揮刀, 在空中留下運筆凶險的鐵畫銀鉤。

冰冷的雨水澆在他的身上,居然像是淬刀的冷水一般, 滋啦啦地冒起了白霧。這是一種源自扶桑本地的古代秘術, “猛鬼夜叉之相”,武者將煉氣從經脈裏滲進骨骼,在短時間內飛快地拔高武者的身體素質。

這個方法被雲秦的方師批判為邪/道,它會極大地損害人體的健康, 使用此種秘術的武者,多半會英年早逝。

——但是那又如何呢?

雲秦人無法理解這個紅櫻飄零的島國, 就像是比武升職的蘇羅耶人, 無法理解雲秦人對科舉考試的執著一樣。

雲秦人太溫敦了, 老實種地就能存活的農民,無法理解這個滄海之上的小小孤島。這片紅櫻地實在是太小了, 大地裏掐不出多少脂膏, 生存資源僧多粥少, 想要吃飽飯就必須握緊武器去爭搶。

在漫長的歲月裏,扶桑風雨飄搖,紅櫻如血撲簌,人命賤如紙張。人們不計成本地把自己打磨成最鋒利的刀,如饑似渴地學習周邊強大的鄰邦。

因為在這片紅櫻樹下,隻有最強的人才能夠勝出,隻有坐在仇人的屍體上吃飯,才算得上是安穩太平。

是以,華麗而侘寂並生,豪情與歹毒相存;忠勇的義士可以變成冷血屠夫,溫良的夫子可以變成卑鄙小人。

鏡心春水本以為,隻要家園變得廣袤,扶桑便能擺脫冥冥之中的詛咒,走向真正的偉大和繁榮。

現在想來真是大錯特錯……

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做盡了小人的苟且,哪還能有君子的下場?

氣魔大群沉沉地逼來,好似天災,又是人禍。這個如同紅櫻一般炫烈的文明,在“天”暗沉沉的黑影裏,發出了瀕臨崩潰的呐喊聲。

鏡心春水愴然閉目:

……隻是,生民,何其無辜?

“鏡心!”聞征厲聲喝道,“又來了!——兩頭!!”

大地震顫,瓦石飛濺,樓宇傾塌。在暴雨撲不滅的煙塵裏,氣魔狂甩著胡亂的觸角,朝鏡心春水一行人暴擁疾卷而來。

鏡心春水與聞征,來自扶桑與雲秦的頂尖劍客,聯袂出手,尚有一戰的可能。他與聞征並肩衝在支離破碎的長街之上,惝恍間像是一滄藍、一黑金的兩道流星,男人們揮舞著手中的神兵利器,鋒芒交織成一道耀眼的藩籬,任何撞上來的氣魔觸角,都像是主動把自己伸進了絞肉機。

冰劍如同深海中的遊魚大群,銀熒熒地嘯然變化著,在聞征和鏡心春水的劍沒有顧及到的地方,就是冰劍大陣要填補的傷害。

陸梨衿背著受傷的惠子緊隨其後。

聞征回頭厲喝:“你怎麽樣!”

他們隔得不遠,奈何噪音巨大,陸梨衿也大聲喊道:“沒事!繼續前進!”

惠子低著頭,她很愧疚,在這種時候拖了大家後腿。

“沒事,”小陸大夫居然還有心思安慰她,“我們信不過鏡心春水,你就是我們手上的人質。”

惠子臉頰一紅:“……在下隻是低賤的忍者,算不上……算不上能要挾春水大人的砝碼。”

陸梨衿心說我靠,你要是瞎了,我還長著眼睛,鏡心春水這個陰暗/逼,最有人性的時候,就是為了你拔刀了吧?

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對著氣魔衝鋒,這還不算真愛麽?

你不會真以為他在體恤下屬吧?

陸梨衿:“……”

小陸大夫突然歎了口氣。

年輕姑娘在戀愛裏想的事,其實大差不差的。隻不過惠子是作為忍者,卑微地喜歡自己的主君,而陸梨衿是作為姨娘,卑微地喜歡自己的少爺。

身份這條巨石,躲不開又逃不掉,沉甸甸地壓在她們的脊梁上,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有多少次,”陸梨衿恍惚地想,“我不敢去承認聞征的回應呢?”

因為自卑,因為懦弱,因為惶恐,躲避著那顆又渴求又不敢渴求的真心。

於是他們彼此拉扯,互相糾纏,反複折磨……居然就這樣無用地蹉跎了這麽多年。

“惠子,”陸梨衿輕聲道,“等這一切結束,如果你還活著,鏡心春水也還活著的話……你就去跟他說,如果喜歡你,就改了你的籍,把你娶進門吧。”

惠子震驚了:“我怎、怎麽能說出這麽不知羞恥的話……”

她可是忍者啊!

陸梨衿笑了笑:“大不了就是被拒絕。如果喜歡你,又不敢娶你,這種男人也不值得喜歡,你也好死了這條心,省得被相思苦苦折磨。”

惠子睜大了眼睛,忍者女孩是第一次聽說,這麽大膽潑辣的論調。

“——反正啊!”

陸梨衿渾身燃起煉氣,但是幾乎淡得看不到,“空識色”的透明已經占據了陸梨衿的半張臉,如果她回過頭,惠子一定能看到,陸梨衿的臉上出現了一個駭人的空洞。

像是被什麽蛀光了的人偶。

“人生就這麽短,這輩子也就這麽短!”

陸梨衿大笑起來,她也看不懂自己了,她這麽怕死的一個人,怎麽會在這種時候,笑得那麽自由灑脫呢?

瘋了,她可能真是瘋了,空識色占據了她的內心,連那點擰巴的怯懦都給吃幹淨了。

“——去愛吧!去恨吧!大膽去做喜歡的事,大膽去追喜歡的人!別等到來不及,就真的沒意義啦!”

聞征靜了靜。

良久,聞征的喉結,才上下動了動:“真的?”

“陸君的意思,她獻祭一事,是要瞞著你的。”

鏡心春水偏頭覷他,是一道素冷如弦月的目光,“但是我覺得,對聞君不公平,還是要跟你說才好。”

鏡心春水改變了對聞陸二人的稱呼。原因無他,在危難中並肩作戰的同伴,無論是什麽立場,無論是什麽動機,都算得上是鏡心春水的朋友了。

這種大事,春水對朋友自然不能隱瞞。

聞征:“……”

聞征回過頭去,陸梨衿在他身後不遠處,她好像跟惠子聊起來了,笑得很是開心。

聞征是第一次見陸梨衿,笑得如此明快放肆,像是暴雨裏烈烈燃燒的梨花。

沉重的綱/常/禮/法把陸梨衿壓得畏手畏腳,就算跟著太後爬上高位,也改變不了那股與生俱來的擰巴。

自卑是一輩子的事。跟你站在何處,站得多高,沒有關係。

而如今她大限將至,似乎是看透了什麽,渾身上下皆是大限將至的暮氣,但聞征居然從她的眉眼裏,看出了蓬勃的生氣來。

聞征嘶聲道:“你告訴我,你不怕我反悔,不帶她去了麽?”

鏡心春水搖頭:“聞君,你不會的。”

“——你他/媽就是算到我不會!!”聞征突然暴怒起來,額角青筋亂跳,像頭絕望又憤怒的獅子,“你……”

陸梨衿和惠子同時望過來。鏡心春水擺了擺手。

“媽/的,”聞征的聲音陡地跌下去,“我就不該……我就不該讓讓她來扶桑……”

鏡心春水沒說話。

劍是劍客最好的交流方式。他看懂了聞征的劍,也看懂了聞征這個人。

聞征這一路上,都在看著扶桑,看著千傾大廈夷為平地,看著萬家燈火焚為飛灰。聞大侯爺並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他可是想在林海雪原裏想與蘇羅耶人同歸於盡的人啊……這張遮掩重重的皮囊下,藏著的是一顆,與聞戰一樣純粹的少年心。

天災降至,生靈塗炭。

他剛來到這個國家沒幾天,說是感情也隻有憎惡,聞征又不是聖母,被算計了還要笑臉相迎。

但總歸有種東西,是不受國別控製的。

——人。

聞征是人。扶桑百姓也是人。

人是會同情人的,人是會幫助人的。

在滅世的氣魔麵前,你來自雲秦的長河之洲,還是扶桑的紅櫻樹下,都沒什麽區別。

聞征看見民眾從燃燒的房子裏逃出來,或被下墜的建築砸成肉泥,或被氣魔一腳踩進皸裂的大地裏。

銀發老叟坐在地上,哭得與孩童無異,他麵前的一半血塊兒,可能來自他的老伴,也可能來自他的孫女,染血的和袖上繡著櫻花與唐鬆。

年輕的男孩緊緊地繃著發抖的嘴唇,拉扯著兩個發鬢淩亂的女孩,可能是他的姊妹,可能是他的侍女。聞征其實看得出,他神經都要崩潰了,卻還是裝出鎮定的模樣,冷靜地尋找逃生的路線。

也有不哭也不逃的,盛裝的藝伎靜靜地坐在廢墟上,絕色的女子撥弄著手裏的三味線,烏黑的眼睛裏沒有光亮。聞征路過的時候,藝伎甚至低頭說了一聲,“您辛苦了”。

一個濃妝豔抹的蒼老女人,大哭著從一邊跑來,把藝伎拉走了。大概是藝伎館裏的“媽媽”吧?媽媽扔掉了藝伎的三味線,又扯掉了藝伎身上華麗的霞披,藝伎此時也哭了起來,兩個女人手拉著手,踉踉蹌蹌地跑在千災萬劫的城市裏。

氣魔把這個海下國度砸得粉碎,在飆飛四射的碎片裏,每一個人都用力地活過。渺弱的生民掙紮在巨闊的洪流裏,用眼淚、鮮血、悲歡……鋪出了人間獨有的煙火芸芸。

聞征的耳裏嗡嗡作響:

我的家鄉,也會變成,這個模樣麽?

聞征的眼皮不住地往上跳,金粉紅軟,大漠孤煙,碧草雲天,也會變成這樣模樣麽?

他理解的,他明白的,聞征讀過多少聖賢書,最基本的大義,他這麽會糊塗?

隻要啟動因果蛇,這一切都會結束,他看見的一幕幕,不至於全部變成人間慘劇。

但是……

聞征愴然閉眼:

三千世界,煩苦眾生,拯救他們,居然隻需要一條小女子的性命。

這樁買賣,確實劃算。

隻要這個小女子不是你愛了半生的人……這樁買賣,怎麽不劃算?

砰!

頭頂傳來一聲雷鳴般的巨響!

鏡心春水一行人皆是一震,悚然抬頭望去,難不成是氣魔,又祭出什麽招式了麽?

是焰火。

什麽?眾人一愣,焰火?

是璀璨明麗的焰火,像是華豔無儔的大麗花,陡地綻放在了扶桑的上空,恍惚間讓人回到了扶桑的“夏日祭”,瑰紫流虹,異彩潑天。

但這不是扶桑的焰火——

“我靠,”聞征喃喃自語,“這不是……”

雲秦的偃師術式麽?

與此同時,天守閣上的鏡心秋月和加美子,也是不可思議地抬起頭來。

比起聞征那邊的視野,秋月和加美子看得更加清楚,隻見碧藍色的海流裏,飛出了一群……輝煌壯闊的樓船來!

千帆怒張,氣吞山河,正是蘇羅耶掌握的天海方舟!

啊?怎麽還有蘇羅耶的事?

秋月的腦子裏亂糟糟的。

但是這些樓船之上,刻著雲秦的標誌,說明這是蘇羅耶提供的圖紙,在雲秦發達的偃師工廠裏,由成千上萬個偃師連夜生產出來!

“……”秋月瞠目結舌,“雲秦人……來了?”

在危難之際,雲秦人造出了十幾艘天海方舟,飛來大靜寂海支援扶桑了!

天海方舟的主艦之上,“小鐵相”蘇錦蘿,身披明黃大褂,手拄禦賜寶劍,柳眉緊蹙,威如獄海。

她代表太後唐水燭,坐鎮本戰指揮,統籌整個戰場。

由星闌命行的最強偃師,“席地織夢”鬼姥姥起手開道,天海方舟未到而聲先至,瑰麗明媚的焰火潑天而落!

這是雲秦的偃師術式,“姚黃魏紫”。

當年鬼姥姥可是與半枯翁並肩的奇女子,她一出手便展現出了驚人的實力,氣魔大群竟是集體一滯,居然齊齊調轉了方向,集體向天海方舟的方向暴擁疾卷而去,它們極力地伸著觸手攀向天空,深海裏像是陡地炸開了一朵肉質花!

秋月喃喃道:“嘲諷……”

雲秦人真是藝高人膽大,一起手竟然是群體嘲諷,氣魔們通通改變了目標,千萬隻血紅的眼睛,齊齊地盯向了天海方舟!

一道沉雄的男聲響起:“願天父與我們同在。”

有千萬人山呼著回應:“——雪與我們同在,冰與我們同在,暴風與我們同在!!”

話音未落,明燦燦的金光猝然炫開,好似一輪旭日陡然升空,照得整個扶桑如同白晝!

秋月再次震驚了,這麽霸道的攻擊方式,那肯定是……

主艦一側的天海方舟上,赫然站著一排神色肅穆的神官,為首的蘇羅耶男子魁梧而高大,頭戴白金冠冕,肩垂金線流彩,正是蘇羅耶聖教教皇,“巨熊”基洛夫!

蘇羅耶神官不介意在各國麵前展現他們震懾東陸的狂暴。隨著教皇一聲令下,金燦的炫光墜落如雨,它們在半空中成形,居然是一包包黑/火/藥……蘇羅耶人居然是把黑/火/藥的原料,裹著煉氣直接扔了下去!!

蘇錦蘿破口大罵:

“蘇羅耶!神經病啊!!我們是來救扶桑的,不是把扶桑也給炸了的!!!”

加美子撲倒了秋月!

黑/火/藥落在氣魔身上,淩空瞬間爆/炸,耀眼欲盲的炫光吞天噬地!

雖然手法粗暴,動作還十分危險,但是這法子立竿見影,觸角瞬間被清空了大半,靛藍色的血液潑濺如雨,天地間回**著氣魔詭異的哭叫聲。

有氣魔的鱗片重重防護……扶桑反而沒被炸到。

雲秦人瞪眼,俱是驚呆了。

“哈哈哈哈!”教皇旁邊的白發修女得意地大笑,她居然拎著一個酒瓶,臉頰上是興奮的桃紅,“雲秦人,我們殺的氣魔比你們多!”

蘇錦蘿大怒:“說過了,雲秦不比這麽幼稚的東西!”

“哎呀哎呀……怎麽又吵起來了?”

一道妖麗的男聲響起,波斯帝國的天海方舟,在水霧中款款現身。比起雲秦帶著陣容整肅的戰爭偃師,蘇羅耶帶著全副武裝的戰爭神官,波斯帝國就像到此表演一般,船上居然坐滿了穿金戴銀的輕紗美人,膚色黢黑的金發舞女扭動著水蛇一般的腰肢。

鬼姥姥不爽地跺了跺拐杖,批評這群小姑娘穿得那麽少,真是有傷風化!

蘇錦蘿身邊的嗶哩嗶哩興奮地向自己的老鄉揮手:“哈嘍——!!!”

波斯美人兒向嗶哩嗶哩嫣然一笑,她們款款依偎著一個金發男子,正是那道妖麗男聲的主人。這波斯男人敷著金粉的眼皮,風情萬種地向下一垂,麗色居然不輸身邊的女子,碧藍色的眼睛裏,盈盈地湧出勾魂攝魄的笑意來:

“戰士們,起舞吧!”

輕紗美人俱是聽令,在甲板上翩然起舞,一時間紅飛翠舞,波斯音樂踩著絢爛的異域鼓點,飛灑在這片大海之上。

這可不是什麽表演——

大地震動,碧海搖撼,巨大的龍首破土而出!這是成百上千頭地行之龍,壯若山丘,堅如磐石,它們咬在氣魔身上時,雪白的龍牙立刻撕出猙獰的血口來!

這是波斯的召喚之法。這群濃桃豔李一般的波斯美人,可不是什麽玉軟花柔的舞姬,她們是波斯最優秀的召喚師,魅惑的舞姿是她們召喚地行之龍的憑引罷了。

羲和曆一十七年,由雲秦領袖唐水燭牽頭,在三方連夜協商之下,雲秦、蘇羅耶、波斯三大帝國,前所未有地團結起來,共同向大靜寂海投入了最頂尖的戰力,遠援扶桑,共誅氣魔。

在氣魔麵前,沒有扶桑人,沒有雲秦人,沒有蘇羅耶人,沒有波斯人。

隻有——

人。

作者有話說:

我們都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