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七年後。
雲秦大地, 雪老城,春。
浮雲卷靄, 雪飄如絮。
薄燎向來不肯好好走路, 少年吊兒郎當地叼著根草,從百丈高的山巔一躍而下。少年的身法大膽又驚豔,好似一顆流星在淩空遊弋來去, 正是雪老城的看家本事,冠絕天下的“踏雪尋梅”步。
“你爹見你這樣, ”一道低沉的男聲響起, “橫豎都得把你狗腿打斷。”
薄燎驟然一驚,隨即認出了來人聲線,眉開眼笑道:“哎, 夤叔!!”
少年明明麵相清冷,但笑起來甚是討喜, 兩顆尖尖的虎牙一露, 加上臉蛋上還有些嬰兒肥,堪稱“玉雪可愛”,令長輩歡心得很。
薄燎在細樹梢上輕輕一點,穩穩地立住了身形, “夤叔”正站在不遠處的山坡上,騎著一匹紅鬃好馬, 身披織金貂皮鬥篷, 北風呼地一吹, 鬥篷迎風展卷,露出了男子滄桑而英俊的麵容。
來人正是聞征。一十七年已過, 聞征人到不惑之年, 下頜蓄了把穩重的胡須, 淵渟嶽峙,不怒自威,“天下第一劍”果然好氣魄。
能在雪老城來去自如,連聲招呼都不打的,自然是雪老城城主薄磷的多年好友,“寒山客”聞征了。
聞征見他這吊兒郎當樣,眉頭不由得一皺:“——功練完了?”
“哎喲,夤叔,這都什麽時辰了。”薄燎足尖一點,整個人輕飄飄地下落,正好坐在了棗紅馬上,“好馬!好馬!我喜歡,叔叔送我!”
聞征怒道:“你這張嘴要東西的本事,比你老子厲害多了!”
薄燎委屈地鼓著腮幫子:“憑什麽眉姐要月亮,你都給她摘到,我要就不行!”
聞征愈發震怒:“堂堂男子漢,竟跟閨閣爭寵,你將來有什麽出息?!”
薄燎見聞征好像真的要生氣了,吐了吐舌頭,不說話了。聞征陰沉著一張臉,策馬走了幾步,見少年蔫蔫地垂著頭,表情又鬆動幾分:
“……我回去的時候,這馬就留在雪老城。”
薄燎眼睛一亮:“真的啊?”
聞征伸出手指,戳了一下,薄燎的腦門兒:“沒說是給你的!”
薄燎可不管,知道聞征慣是個嘴硬的,少年笑嘻嘻地抱著聞征:“夤叔最好了!”
聞征低喝了一聲“駕”,紅鬃馬在白雪皚皚的山道上小跑起來,激起一路的雪塵。
薄燎歡喜地抱著叔叔。少年知道,這世上,要論最疼他的,還得是夤叔。
他那個臭老爹,隻喜歡眉姐兒,整天不給他好臉色,煩都煩死了!
聞征忽地道:“你爹如何了?”
薄燎說到就氣:“我才不管呢。”
“小畜/生。”聞征罵道,“那可是你親爹,你怎地說這話?”
少年委屈地嚷嚷起來:“他隻喜歡眉姐!哪裏管過我!”
“放屁!”聞征大怒,“風卷塵息刀,不是你老子手把手教你的?你年紀輕輕,在江湖上隨便闖禍,哪個不是看在你爹的麵子上,沒跟你計較的?”
少年噘嘴不說話了。
聞征瞪眼:“……”嘖?
“……”聞征歎了口氣,這小兔崽子,恁惹人疼,“……跟叔說,你倆又怎麽了?”
薄燎嘟囔道:“……這不是新春麽?老爹都不記得給我做衣裳,隻給眉姐一個人做,還是加姨姨記得,專門給我做了條褲子,否則我還穿去年的舊衣裳呢。”
聞征皺起眉毛,薄磷這廝在搞什麽,姐弟偏寵得太明顯,不是讓小輩日後生嫌隙麽?
聞征立刻道:“我去說說你爹。”
薄燎眉開眼笑:“哎,夤叔最好了!”
噗!
薄磷噴出一口酒,當即脫下鞋子,朝薄燎扔了過去:
“媽/的,八哥,連你老子的謠都敢造,還不滾過來!”
薄燎跟個猴似的靈活,躲過了老爹的鞋子,立刻躲在了聞征身後:“夤叔救我!”
聞征展開雙臂,跟個母雞似的,把薄燎護在身後:
“你別急著打孩子,好好說說,這是怎麽回事?”
薄磷:“……”
聞大侯爺的母愛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聞征半生未娶,膝下無子。薄燎的性子,最對聞征脾氣,這小子精明得很,嘴甜會撒嬌,伶俐還貼心,偏偏書也讀得進去,同時能說雲秦話、扶桑話、蘇羅耶話,還有一身不錯的功夫,十裏八村有姑娘的人家都惦記薄燎。
聞征也最疼薄燎,時常跟薄磷口嗨,若是自己有女兒,肯定要……薄磷趕緊打住,我不支持娃娃親,薄燎這孟浪性子,將來同時談十個姑娘都有可能。
薄磷怒道:“我給了他買新衣的銀子,你自己問問他,買什麽去了?”
聞征:“……”
聞征回頭看向薄燎:?
薄燎看著天花板吹口哨:“……”
聞征敲了薄燎腦袋一記:“臭小子,拿你爹的銀子,幹什麽去了?”
沒等薄燎回答,一道細冷的女聲響起:
“嗬,當然是討好聞鎧去了,還能幹什麽?”
一道人影從繪著流風回雪的屏風後走出來,天水碧的大袖衫,妝花織金馬麵裙,豔若桃李,凜若冰霜,正是薄燎的姐姐,薄眉。
薄眉盈盈斂衽一禮:“見過侯爺。”
聞征看著薄眉,怔愣了好一會,才點了點頭:“……好,好。”
這閨女越長真是越像雲雀了。
聞征張了張嘴,新春提這個,還是不吉利,最終一聲愴然的歎息,揉了把薄燎的腦袋:
怪不得你爹偏心啊……
薄眉這一告狀,薄磷揉著太陽穴,人簡直要暈過去:
“……八哥,你可知道,人鎧哥兒大你幾歲麽?”
薄燎響亮地回答:“十五!”
薄磷震怒:“你都知道!差輩兒了!”
“哪裏差輩兒了?”薄燎頂嘴道,“難不成爹爹你也隻大我十五麽?”
薄磷:“……”
聞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還笑!”薄磷大怒,“聞夤,都是你寵的,無法無天,目無尊長!”
聞征耳語:“你年輕時比這荒唐多了。”
薄磷憤怒地耳語:“我可沒愛過大我十五歲的!”
薄燎可是全聽見了,不服氣地頂嘴道:“女大三,抱金磚!”
薄磷吐血:“這是三歲嗎——?!”
薄燎:“大十五,送江山!”
薄磷見這小子滿嘴不著調,也不知是哪兒學來的二流子習氣,氣得脫下另一隻鞋子去扔他……薄燎衝爹爹擺了個鬼臉,小子一翻窗戶,一溜煙似的跑了。
薄磷豎起眉毛:“八哥,大晚上幹什麽去?”
聞征拍了拍老友肩膀:“算了算了,叛逆呢,一般見識什麽?”
薄磷的怒吼簡直要掀開房頂:
“聞夤!你就寵吧,再過幾年你去牢裏撈他——!!”
“蠢女人,”加美子推開門,“起來,吃飯了。”
稻荷窩在被褥裏,連大尾巴,都捂得嚴嚴實實:“……我們狐狸,是要冬眠的。”
加美子冷漠道:“聞侯爺專程帶了油豆腐過來。”
稻荷立刻爬起來:“——老奴閃亮登場!!!”
加美子翻了個白眼,她本就長得陰森,一翻白眼更是可止小兒夜啼。
加美子和稻荷,一女鬼一狐妖,是雲雀的屍身火化後,隨著薄磷一同回到雲秦的。
彼時薄磷很是低沉,天天都沒個笑影,不跟人說一句話,加美子和稻荷都擔心他會尋短見,索性一直跟著了。
薄磷也沒管加美子和稻荷。他去了聞府,把畫眉和八哥接回手上,帶著一女鬼一狐妖,回到了塵封已久的雪老城。
他是雪老城大弟子,回來天經地義,加上白瀟辭人在淩霄閣,更是沒什麽爭議。
薄磷會照顧小孩,還給加美子和稻荷,專門收拾了一座小樓出來,但人還是陰鬱得很,基本上不怎麽說話。
過了小半年的光景,薄磷漸漸地話多起來,至少表情不是這麽嚇人了。其間沁園春的掌門狐麗,跟白瀟辭倆夫妻回來過一陣,陪著薄磷小住了一會兒,薄磷的臉上慢慢地有了笑影。
大概是,終於接受了現實,開始朝前看了。
後來,薄磷掃去了門前雪,雪老城重新開門收徒,“救世”之功擺在那兒,新登基的皇帝也沒忘了薄磷的功勞,還專門派人編了戲來唱。雪老城成天熱鬧得很,山腳下居然形成了小鎮,每天上山拜師的人都能排成長龍。
薄磷和加美子忙著篩選和收徒,稻荷這個吃白飯的(加美子不吃飯),則幫忙照顧畫眉和八哥。幾個春天過去,薄磷才想起來,要給女兒和兒子,起正式的名字了。
薄磷悵然:“雲雀不知道畫眉和八哥改名了,若是清明回來,不認得兒女了怎麽辦?”
稻荷心說這是什麽迷信啊,雲雀死去時的怨氣不重,哪來的鬼魂……加美子狠狠地拽了一下她的大尾巴,舉起記事板:
“燒紙告訴她”。
薄磷恍然:“原來如此!謝謝你,加寶!”
給畫眉和八哥起名字一事,前後花了足足三個月,薄磷分別給狐麗、白瀟辭、聞征寄了信。
狐麗回道:一個叫薄畫眉,一個叫薄八哥吧。
薄磷:“……”
八哥會恨我的。
白瀟辭回道:一個叫薄火,一個叫薄磷。
薄磷:“……”
為什麽我這個爹被五五分了!太恐怖了吧!
聞征道:一個叫薄眉,一個叫薄雲如何?
薄磷沉默,還是鰥夫最懂鰥夫,這世上能理解薄磷心情的,也隻有聞征了。
但是,雲雀畢竟已故,要是八哥跟母親同字,還是有些不敬了。
聞征沒轍:要不你去問問皇帝?他沒文化,他手下翰林院有啊。
薄磷眼前一亮,他怎麽沒想到,還有一個人脈呢!
周雲訖收到了密信,隨即召集翰林院的各大學士,共同商討皇帝的朋友的兒女,到底該叫什麽名字好。
各大學士先是無語了一陣,隨即認真地在周雲訖麵前,狠狠顯擺起自己的才華來。
周雲訖坐在龍椅上,聽得頭都大了,這都他/媽一個個是什麽鬼名字,聽起來馬上要為國捐軀了似的!
吉利點!周雲訖把竹簡往地上一摔。
溫柔小意的皇後插嘴說,要不,叫“燎”字吧。
——星火燎燎,屆時也好,照亮雲雀回家的路。
薄眉冷著一張俏臉,手上卻把傘稍稍傾斜了些,遮住了自家弟弟的頭頂:
“就知道你在這。”
薄燎翻了個白眼:“要你管。”
薄眉麵無表情地給了他一腳:
——給老娘端正你說話的態度!
“哎疼疼疼!”薄燎跳了起來,“在娘麵前你也踢我!”
他們正站在雲雀的墳塚前。
薄磷在扶桑火化了雲雀後,把骨灰帶回了雲秦,最後安葬在了雪老城的後院裏。薄燎一跟老爹吵架,便跑去雲雀的墳前,薄眉早就習慣了,在這裏找到弟弟。
“……”
薄燎抬起頭,少年的睫毛上,還有細碎的積雪:
“姐姐,你還記得,娘的樣子麽?”
薄眉搖了搖頭。
她隻依稀記得,娘也愛穿綠色,至於眉眼什麽的……完全都想不起來了。
雲雀離開的太早太早了。
“爹跟我說,彼時有個壞人,抓走了我。”
薄燎低下頭去,聲音也放得很低,像是一頭失落的小狗,“娘不管不顧的,從壞人手裏把我搶過來,結果中了一刀——那麽粗的刀刃,從娘身上穿過去,她吭都不吭一聲,反手把壞人殺了。”
薄眉心說娘沒那麽厲害,她在蘇鐵相那兒聽過最正經的版本,但娘確實是個強大又剛烈的女人,一顆心像是鐵做的一樣硬。
……到底是多硬的心,才能讓爹爹,親手把她殺死在天的麵前呢?
薄眉不由得沉默,恍惚地看著自己的手,她這才摸到偃師的門檻,而娘親在這個年紀,早就把那個壞時家給殺了個對穿。
那得是多厲害的女人呀……不愧是,“羅刹鬼骨”。
薄燎又道:“我還聽加姨說,娘有個好朋友,姓陸,是夤叔的夫人,你還記得她的模樣麽?”
親娘沒印象,接生大夫那就更沒印象了,薄眉茫然地搖了搖頭。
薄燎感歎:“她肯定很好,夤叔那麽好的人,才忘不了她。”
薄眉嗤笑道:“你這才多大,知道什麽忘不忘的!”
薄燎大怒,年輕人就是這樣,上一秒還在感傷,下一秒就打鬧起來: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薄眉朝弟弟挑眉:“怎麽樣?聞鎧搭理你了麽?”
薄燎的氣焰立刻低落下去,少年看著自己的腳尖,囁嚅道:“……沒呢。”
他用買新衣的銀子,給聞鎧買了件頂好看的料子做衣裳,結果聞鎧接過的時候,什麽都沒說。
薄燎垂頭喪氣:鎧姐姐是不喜歡別人送她衣服麽?
早知道,薄燎胡思亂想,纏著鬼姥姥要一件武器就好了……
“噫?!”
薄眉卻嚇了一跳:“她、她真收了你的衣服?”
聞鎧的脾氣可是出了名的強悍暴烈,居然會收你個小毛頭的新衣裳?
薄燎不明所以:“……對啊。”
薄眉:“……”
薄眉恨鐵不成鋼地打了薄燎一下:“還不快給人家寫信?——小子,你有戲啊!”
薄燎愣住了,像頭被砸懵了的二哈,隨即雀躍起來,狠狠地抱了薄眉一把,旋風似的衝進了家裏:
好耶!!!
結果薄燎一進家門,就跟聞鎧撞了個對眼,凜然豔質的女將突然有些局促,冷哼一聲,移開目光。
薄燎:“……”
啊!
她不好意思了!!
姐姐心裏有我!!!
不過——
薄燎撓了撓頭,新春怎地這般熱鬧,鎧姐姐也來了?
隨即他才瞧見,明空長公主正站在堂中,與老爹和夤叔商量著什麽。
哦,薄燎恍然,原來鎧姐姐是護送長公主陛下上山的。
他這麽冒冒失失的闖進來,老爹和夤叔都無心斥責他,老爹甚至瞧都沒瞧來人是誰,臉色震驚又恍惚:
“殿下,你說的……是真的?”
聞征不動聲色地扶了薄磷一把。
“千真萬確。”明空公主溫婉道,“實在對不住,薄爺,我也是怕你苦等,最後若是失敗,空歡喜一場,成功了才……”
薄磷顧不得什麽禮儀,急急地打斷了她:“她在何處?——她現在人在何處?!”
明空公主笑道:
“師傅說,她不想嚇到孩子,估計還在山門附近轉呢。”
當年,上京黃鸝一戰,雲雀藏身在刻刀中,以金蟬脫殼之計,誆得黃鸝得意忘形。
戰後,雲雀的刻刀,被送到了明空公主的手上。明空公主的體內,長城碎片雖已消失,但其正本清源之力,卻留在了公主的體內。
——大概是因為阿薩辛,明空公主的體質,才尤為特殊。像是皇帝周雲訖,隨著“天”的消滅,他體內的天帝蟠龍,就跟著煙消雲散了。
一日,太後唐水燭對明空說,你的能力,能否把刻刀之中,雲雀殘留的神識,還原出雲雀的魂魄來?
明空睜大了眼睛。
她不明白,為何隻是普通人的母後,會知道這麽深刻的偃師知識。
但是既然母後說了,那明空就要試一試。
沒想到這一試,就是一十七年過。
唐水燭白發蒼蒼,早已不問政事多年,在深宮中默默養老,雖然皇帝心裏還有氣,但皇後卻是個溫婉和善人,時不時去找太後喝茶談心。
太後有日問皇後,你的口音,是東海的麽?
皇後笑得眉眼彎彎,是啊,我是漁家女,從小在東海長大。
太後又問,你隨皇帝去了扶桑,扶桑很好麽?
皇後點頭,風景可好啦,我這就讓人拿畫冊……
不了。
太後閉眼,美,就好。
……美,就好啊,那人好風雅,挑得很呢。
薄眉驚道:“你……你是鬼麽?”
怎麽……怎麽飄在空中?
“是啊,”那人的聲音細細冷冷的,“你沒見過麽?”
這話倒是問得稀奇。但薄眉也是個奇女子,從小見慣了加美子,在水井裏爬上爬下,真遇到個鬼魂,薄眉也見怪不怪了。
而且,薄眉總覺得,這個鬼魂,甚是熟悉。
薄眉奇道:“你是來喊冤的麽?有什麽冤屈,我替你出頭。”
那人笑了起來,清冷冷的眉眼,攢出細雪一般的笑意。
薄眉惱羞成怒:“你看不起我麽?”
那人答非所問:“你幾錢了?”
問的是偃師的等級。說起這個,薄眉驕傲起來,雖然比不上娘親,但半枯翁說了,她的天賦,在整個星闌命行,都是數一數二的呢!
薄眉傲然道:“不怎麽樣,五錢而已。”
那人嘖了一聲:“是啊,低了。”
薄眉氣得眉毛倒豎:“你這……”
那人回過頭去。半晌,薄眉才聽見腳步聲,原來是爹爹大步走來,他的踏雪尋梅已然至臻化境,走得這麽急這麽近,薄眉居然隻能聽見些微的動靜。
薄磷臉上一陣恍惚,薄眉總覺得爹爹要哭了,但他確乎又沒哭,唇角依稀是笑著的。
薄磷悠悠地在原地站定:
“——小美人,算命不?”
雲雀抬起頭來,眨巴眨巴眼睛,就像最開始那樣,小小聲地問:
“……多少錢呀?”
一如初見。
【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