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磷仰起頭側過臉來,淺金的瞳仁裏含著一輪寒冽的月亮。他唇角依稀是笑著的,冰冰涼涼的笑意卻沒能染到眼角:“——乖,師弟,別用刀指著她。”
來人的麵孔浸沒在鬥笠的陰影裏,胸腑間催出一聲生冷的輕嗤:
你配?
——鏘!
方師的速度遠遠超出了偃師的反應範疇,雲雀隻覺得整個世界唰然遠退——電光石火間薄磷發力把人扔了出去,用力克製、方向巧妙,女孩子一頭栽進了旁側垂懸的柔軟紅綢裏,拽著金黃流蘇勉勉強強地站穩了。薄磷束發的黑布條兒甩出了一道猙獰的長弧,隨著主人的旋身爆散成一瀑燦爍的流螢,繼而凝聚成了冷硬的寒鐵,洶洶地撞在來人的刀鋒上!
兩股霸道、狂放、寒烈的煉氣悍然對撞,連帶著周遭空氣中的靈子都被強行析出,千點萬點的詭藍色火粒被猛烈的衝擊波所裹挾,以兩人交鋒為中心掃卷開一圈明燦燦的氣浪。過路人根本來不及震悚、驚叫、閃避,紛紛被凶狠的氣流掀得橫摔了出去!
在場站著的人隻剩下了薄磷、白瀟辭、雲雀,女孩逆著凶狠的烈風走近了一步,皺著眉頭向激鬥的正中心看去。她反應向來比常人遲鈍,但是在戰鬥方麵的嗅覺靈敏得超乎常人:
她感覺到了威脅,——前所未有的威脅。
來人一身清清冽冽的白衣,仿佛披掛著銀色的寒霜。他的鬥笠壓得極低,耳下墜著的葉子牌依稀是桔梗的花色。他手持的佩刀在夜色下呈出一道燦烈的銀白,揮舞時周遭仿佛飛旋著朔氣凜冽的月光。
——雪老城,白瀟辭,江湖人稱“白無常”,佩刀“寒江沉雪”。
薄磷的刀大開大闔、狂放恣肆,白瀟辭的刀悠容連綿、變化無常。傳聞雪老城的主人“雪老”膝下隻收了兩名弟子,師哥“薄九刀”、師弟“白無常”,黑白兩刀各分雪老城一半的風光。
少年子弟江湖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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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薄磷一挑鋒利的眉弓,大大方方地**開了一刀,“有長進啊,毛終於長齊了?”
白瀟辭振腕橫刀直劈薄磷中路,嗓聲細冷得像是絮雪:
“你真煩。”
薄磷放聲大笑起來,手中佩刀迎上了劈來的寒江沉雪。相較起更窄、更輕、更彎的白刀“寒江沉雪”,黑刀“殘雪垂枝”的正麵劈砍則更具侵略性,白瀟辭一時難當其銳,順著薄磷前突的力道退了一步——
死死咬住寒江沉雪的力道倏然消失,與之角力的殘雪垂枝倏地幻化成了柔軟的布條——薄磷側身讓開失控前擊的寒江沉雪,踏步猛地接近了白瀟辭的身側,電逝星飛間右手一掌拍在他的胸腑大穴,直接把人給打得橫退出去!
風卷塵息經第一十一:撥雲推月!
喀!
這一掌的反衝勁力波及到了薄磷自身,附著在他右臂上的金屬外骨鏘然碎裂,連帶著外邊遮蓋的黑色袍袖,通通炸成了漫天飛零的碎屑!
薄磷的眉弓不受控製地抖了一下。
……他是真的老了,居然連這點痛都沒忍住。殘枯的右臂沒了外附骨骼的支撐,軟綿綿地垂在刀客的身側,像是條可笑的累贅。
相較而言——
白瀟辭正中了薄磷開山破海的一掌,整個人倒飛出了十幾步的距離,既而利落地翻身站起。薄磷賁發的煉氣被他連綿吊詭的靈息盡數消解,寒江沉雪在白瀟辭手腕上翻轉了一個圈,又被修長的指骨猛地握住:
“你就這點本事了,‘四刀半’?”
薄磷危險地眯起了眼睛,嘴角要彎不彎的笑意陡地消失了:
“哥一隻手也能教育你,小阿白。”
風卷塵息經第一十七:春冰虎尾!
師兄弟幾乎同時出手、同時發難,一模一樣的招式悍然相撞在一處,三尺凡鐵上仿佛催生出了北地的朔風,寒意森森地刮卷開去,甲板猝然炸開了縱橫兩道駭人的長痕。薄磷的身形拔地而起,騰著猛風踩上了船桅,白瀟辭後發而先至,極寒的刀意如雷、如電、如龍地洶洶撞來,在薄磷身前一步時倏地爆散開去,幻化作滔天垂懸的刃雨,直指薄磷暴降而來!
風卷塵息經第一:將軍拓印!
“痛快!”薄磷朗聲大笑,“——還是跟你打痛快!”
磅礴的刀風猶如天風攜裹海雨,殘雪垂枝大開大闔地劃出一道長弧,搶在刀雨落下之前斜斜地對撼上了寒江沉雪——薄磷猝地踏碎了腳下的桅杆,尖跳飛斷的三道連斬飆射而來!
薄磷淺金色的瞳仁驟然一縮:
嘶?
——伴了薄磷整整七年的殘雪垂枝居然承受不住他的靈息,鏘然斷成了兩截!
雲雀厲聲斷喝:“破!”
砰!!!
漫天飛落的刀刃猝地被拆解成了最基礎的靈子,空中猝地多了無數飛舞的星花火粒!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白瀟辭臉上掠過了片刻的空白。
定住他們的真不是什麽古奧晦澀的招式,就是偃師最基礎的“禦物”,隻不過雲雀施展得太過精湛、大手筆、咄咄逼人:巨幅的船帆被瞬息裁剪成了無數蒼白的碎屑,仿佛亂雲飛瀑一樣地垂懸在他們身周,間或閃進眼睛裏的冷光證明了它們何等鋒利——這些船帆的碎屑都在高速地旋轉、切割、絞卷,稍稍挨近便會被削成一瀑碎肉。
她伸出手去遙遙一指,便止住了天下兩把名刀的鬥爭。
發難的女孩子離這裏還有數十步的距離,冷灰色的長發隨著暴躁的氣流吹卷開去,係掛在長發上的九片銅錢激**出清越的瓏玲。
雲雀壓低了柳葉似的眉毛:“住手。”
女孩全身上下都升騰起了詭藍色的霧氣,那是從體內向外瘋狂釋放的靈息,漫卷成流雲滾霧一樣的煉氣,在女孩身後隱隱凝結成遊龍一樣猙獰的陰影:
“你們再打,我就打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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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瀟辭:“……”
他是頭一回見著那麽霸道蠻橫的勸架,不由得看了女孩一眼。比起她頭發上係著的九片清嘉孔方,雲雀的眉眼還要更加驚豔一些,在淒清杳茫的月色下仿佛湖水與新月。
雲雀發現了白瀟辭在看她,鼓起了腮幫子:“噗噗噗。”
白瀟辭:“……”
這是何意?
“她在向你吐泡泡。”薄磷低頭看著手裏的斷刀,頭也不抬地解釋,“你小時候打不過我就衝我吐口水,道理是差不多的——哦,你是真打不過我;但這個距離,她是真能收拾你。”
——畢竟人家九錢,一拉開距離來,我們都得喊她爹。
白瀟辭:“……”
誰向你吐過口水:“一派胡言!”
“是真的,你可能不記得了,你小時候可他娘的愛哭。”薄磷得饒人處就是不饒人,繼續踩著白瀟辭爆發的邊緣蹦躂,“你當時的‘哥哥’喊得真好聽……”
白瀟辭冷冷地撩起眼皮:“你還有臉提?”
“——師父收你、養你、教你,你是怎麽待他的?”
薄磷眼神淡了淡,表情卻沒變:“我做了我該做的事情。”
“該做的事情?”白瀟辭清冷的眉眼攢出絲譏誚,“你是指廢了師父全身的經脈,讓他落在仇家手裏動彈不得,最後被羞辱至死?”
薄磷嬉皮笑臉的麵色巋然不動:“小阿白,來打我可以,七年來你砍了我多少次我自己都數不清。”
“——但是師哥我不愛聽從前事,打住吧。”
“你不愛聽?你自己做的事,自己都不敢回憶?”白瀟辭冷笑出聲,“就為了一個女人——”
薄磷斷喝:“——那是你百靈姐!!你六歲時高燒,背了你十裏山路、去鎮上求醫的明百靈!師父逼她嫁人、害她發瘋、最後一刀斬了她,——真他娘的大恩大德,你說老子要如何自處?!”
白瀟辭靜了靜。
“……”薄磷閉了閉眼,他真是老了,居然開始爭這些有的沒的,“雲雀,收手,我接著跟他打。”
雲雀皺著眉毛:“你的刀……”
薄磷寒寒地笑了一聲:“早該斷了。”
——百靈死的那一天,它就該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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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客稀客,居然是雪老城的兩位大人——在奴家的船上,鬥得還真是熱鬧。”
鶯聲燕語的女子笑聲層層疊疊地包裹住了三人,纖纖細細地藏在夜晚流風的罅隙裏。垂懸的綢緞、帳幔、流蘇、幡幅在此刻齊齊翻飛舞動,無章的光影裏接連閃過去幾個長袖飄飄的影子。
一段紫色的綾帶電射而出,仿佛貫越長空的一道豔虹。來人赤腳點在了綾帶之上,柔媚無骨地立在了半空中。
傾國舟的主人,紫衣花魁“小琳琅”。
“小琳琅”明明是個身形清峻的男子,張口說話卻是嫵媚多情的女聲,仿佛一把鋒利又柔軟的毒鉤:“我喜歡精力旺盛的男人,也喜歡在**熱鬧的男人,——但不喜歡在船上撒潑的男人。”
白瀟辭麵無表情地開口:“淩霄閣賠了。”
“不愧是白閣主,出口就是大方。”小琳琅掩口輕笑,“倒不是奴家自誇,這江湖上各大勢力,鞋底都沾過我傾國舟的甲板,唯獨您淩霄閣沒有——擇日不如撞日,讓我挑選一等一的好姑娘,今日好好服侍您?”
白瀟辭冷冷一垂眼皮,想也沒想地駁了這娘炮的麵子:“沒興趣。”
“啊……”小琳琅轉了轉琉璃似的眼睛,“那,我挑選一等一的美少年?”
“……”白瀟辭整個人頓了一頓,“?”
薄磷涼悠悠地在一旁插話:“師弟,見著沒有?你一把年紀也不成家,就知道追著我跑,怕不是對師哥抱有不可言說的……”
白瀟辭眼角一刮:“你找死?”
“不然你來這幹嘛,給你哥哥我拜早年?”
白瀟辭:“……”
“對不住了,我家小姑娘不懂事,把你那麽一大塊船帆全敗光了——”薄磷朝小琳琅做作地一抱拳,“我師弟有錢,我窮,讓他賠您一塊更大的,回見……”
“——回見你大爺,滾犢玩意。”小琳琅柔聲細氣地打斷他,“你要麽買下月綾,要麽就別見她——吊著女人心的臭男人,奴家見一個撕一個,對您客氣隻是打不過您而已。”
雲雀還是第一次見人用情意綿綿的語調鏗鏘有力地罵人,驚奇地睜圓了眼睛。
“小妹妹,以後可別找在傾國舟上玩兒的男人。”小琳琅衝她眨了眨右眼,如絲的嫵媚一路纏向人心底,“這裏的女孩子,看起來風風光光的,都是可憐人。”
“——好了,”小琳琅伸出又尖又長的紫色義甲,柔柔地向薄磷一指,警告他閉上那張天下第一欠的嘴,“再您娘的見,薄九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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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磷背著雲雀點上了漆黑的江麵,縱身橫掠了出去。斷了的殘雪垂枝已經幻化不回布帛的模樣,被男人死死地攥在手裏。
“——大鳥兒,”薄磷輕飄飄地問,“接把斷刀小事一樁,對吧?”
雲雀眨了眨眼睛:“為什麽要接?”
薄磷嘖了一聲:“這都斷了……”
“扔掉呀。”
薄磷身形一頓。
“扔掉呀。”雲雀根本沒有察言觀色的本事,自顧自地往下說,“這是把次品,根本發揮不出你的實力來,接它做什麽?”
“——之前你說修它,我就覺得很奇怪了。做這把刀的偃師技藝不精,烏夜啼鐵鍛得粗製濫造,根本沒有修它的必要。你隨便在市麵上找個民窯的五錢偃師,做出來的東西都要比這個……”
雲雀睜大了眼睛。
薄磷反手掐住了她的嘴角兩邊,直接讓她閉了嘴。刀客的指力大得驚人,雲雀疼得皺起了眉頭:“嗚……”
“——我就問一句,”薄磷麵無表情地側了側臉,“你修不修?”
作者有話說:
最近因為簽約的事耽誤了更新!會快馬加鞭地補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