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趕得及時,正接住郝貝,然而讓他無可奈何的是,郝貝果然是昏了過去,而且這一昏,看樣子要好一陣才能醒。他輕歎一聲,把她橫抱起來,進了茅屋。

抱起郝貝的時候,李穆然不由微微心疼。二年不見,她竟然瘦了這麽多,如今她一身皮包骨頭,隻怕比冬兒還要消瘦。隔著衣服,她的骨頭硌得他的胳膊都在痛,真不知道這兩年時間,她是怎麽過來的。

李穆然抱著郝貝進到茅屋中,他四下掃視,略覺安心。這茅屋外表看起來雖然很簡陋,但裏邊的東西倒也齊全,而且從郝貝的話中能聽出來,郝南他們應該是常來看望她的。

李穆然將郝貝輕輕放在榻上,然後就走到屋外去等慕容烈和郝南。慕容烈和郝南的坐騎腳程雖慢,但過不上一刻也應趕到,可是李穆然坐在門口,等了將近二刻,那兩人還沒來。李穆然暗暗歎了口氣,心知這兩人定然是打定了主意讓自己和郝貝單獨相處,便起身回了屋子。

郝貝還沒有醒。李穆然所幸在屋中逛了起來。這屋子很小,臥室與書房是合在一起的,再往外便是一個不足方丈的廳,對麵是廚房。

李穆然不知郝貝要書案做什麽用,印象中,這丫頭雖然學字,可是並不愛讀書,他走到書案前,見旁邊擺著厚厚一遝寫過字的宣紙,便隨意拿起一張看,卻不料那上邊的,竟是一首古詩。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

李穆然識得這是潘安的悼亡詩,也不知郝貝是從哪學來的,心中一時五味雜陳,不知是何滋味。兩年不見,郝貝的字體工整了許多,想來,她每天都在練習。他又往下翻了幾篇,隻見字字辛酸,句句浸淚。李穆然心生痛惜,不禁暗罵自己:“李穆然啊李穆然,你真是自私。你為自己安危考慮,便不將實情相告,真是害苦她了。”

正在此時,他聽郝貝輕輕“嗯”了一聲。他忙轉身回到榻前,道:“阿貝,你醒了?”

郝貝緩緩睜開雙眼。她的頭還是有些暈暈乎乎的,看不清眼前是什麽人。她揉了揉眼睛,怔怔地看著李穆然,過了好一會兒,眼前的重影才消去了。她看清當真是他,可卻遲疑著不敢認,怔了許久,才問道:“你……你是?”

李穆然笑了笑,道:“阿貝,我沒有死。我這兩年一直在建康,事涉機密,此前才會假死,也不能告訴你真相,真是對不起。”

“你沒有死?”郝貝喃喃地重複著這四個字,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過去這兩年太可怕,她每天都生活在噩夢之中,一閉眼睛,就能看到斬將台上他被斬首的樣子。每天半夜她都大哭而醒。可是如今朝思夜想的人忽然出現在眼前,她又怕這是另一個噩夢,隻消一眨眼,他就又會消失不見。

她再也受不了那般的心痛了。郝貝緩緩伸出手去,想碰他,李穆然一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道:“你瞧,我的手是熱的,我不是死人。大白天的,更不是鬧鬼。”

“真的是你!”郝貝這才全然信了,她一下子撲入了李穆然懷中,緊緊抱著他,大哭了起來。她哭得很凶,像是要把這兩年所有的難過一股腦全哭出來,李穆然被她哭得有些不知所措,定了定神,才回手抱緊了她,繼而輕輕拍著她的後背,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郝貝在他懷中哭了一會兒,又忽而笑了起來,她聲音一抽一抽的,哭笑交加著,嘴裏一直不停:“你沒死,你沒死,你沒死!”

李穆然低聲回應著她,看她終於平靜了下來,他才放開她。他見她一臉淚水卻笑意盎然,不禁笑道:“兩年沒見,你還是這麽愛哭。”

郝貝羞怒交加,可是看他活生生地就在眼前,又實在生不起他的氣。她一抹眼淚,一雙水汪汪的眸子盯著李穆然,看了看,又說了一句:“你沒死。”

李穆然笑著打趣道:“你一邊哭一邊說我沒死,倒像希望我真死了似的。”

郝貝急道:“怎麽會?你……你不知道,我那時在斬將台底下……我這輩子都沒那麽難過。”

李穆然看她說得動情,心中甚是感動,遂道:“阿貝,都怪我……真是對不住你。”

郝貝一癟嘴,想起這兩年受的委屈,眼前又模糊了起來。她死死地拉著他的手,哭道:“你真狠心,也不早些告訴我!”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李穆然聽她說自己“狠心”,驀地想起冬兒也曾罵過自己這兩個字,霎時間,胸口有如被巨石錘了一下。他情不由己地再次抱住了郝貝,柔聲道:“對不起。你罵我也好,打我也好,一切都怪我。”

郝貝伏在李穆然懷中哭了個痛快,過了好一陣子,她才回過神來,覺出李穆然正緊緊地抱著自己。她再大大咧咧,這時也瞧出來李穆然重回長安後,對自己的態度有了截然不同的改變。他終於不再抗拒她了。

郝貝心中一甜,哭聲漸止。李穆然這才放開她,問道:“不怪我了?”

郝貝搖了搖頭,道:“都是我自己笨!我早就知道你不是貪腐的人,可還是被你們騙了。不過,至少我沒有看錯啊!”她含著淚水粲然一笑,眼角眉梢,都透著對李穆然的深切情意。她現在腦海中還是兩年前的往事,怔了怔,又蹙眉問道:“你是被冤枉的,可我義父他怎麽還下令打你?”

李穆然道:“慕容都統是局外人,也不知道我的事情。這件事,隻有大將軍和聖上才知道。你別怪他。更何況軍棍的傷早就好了,我都快不記得這些事了。”

郝貝點了點頭,又歎了口氣:“就因為你那件事,我義父生了很久的氣呢。說什麽軍中貪腐案就那麽幾個人,偏偏就趕著他倒黴,攤著了一個。”她抿嘴一笑,又道:“現在好了,你回來了!改天重回軍中,他就再沒話可說了!”

李穆然溫然點頭,道:“你說得是。”

郝貝又道:“李大哥,那你回來了有什麽打算呢?還繼續當百將麽?我哥哥馬上要升軍侯,不如我跟我義父說一聲,你替他的千將怎麽樣?”

李穆然啞然失笑。他還沒跟郝貝提自己已是撫軍將軍,此刻看她處處為自己著想,不由柔聲道:“阿貝,你對我真好。”他說了這句後,無話可說,想了想,又說了一句“對不起”。

郝貝難得見他對自己這麽輕聲細語地說話,她有些不好意思,搖了搖頭,眼睛彎了起來:“你都說了很多遍了,沒別的話跟我說嗎?你在建康過得怎麽樣?你瘦了好多。”

李穆然輕聲道:“一言難盡,總之我現在回來了,以後也不走了。”

“以後不走了?”郝貝眼中一亮,“真的?”

李穆然點頭道:“真的。”他靜了靜,心想該問的始終還是要說出口,便直視著郝貝,道:“阿貝,嫁給我好麽?”

郝貝整個人都愣住了。她剛剛經曆了一件喜事,卻沒想到竟是驚喜連連。她平日總是伶牙俐齒的,可這會兒竟說不出話來,呆了呆,才道:“你……你問我什麽?”

李穆然低頭笑了一聲。郝貝看他不再說,有些著急,拉著他的袖子道:“李大哥,你再說一遍好不好?我怕我聽錯了。”

李穆然總覺得自己對不住郝貝,因而對她的要求是聽之任之。他寵溺地看著她,柔聲道:“嫁給我好麽?我會用一生好好照顧你。”

郝貝高興得頭都發了昏,她隻覺自己快樂得喘不過氣來,這兩年的痛苦和哀愁,一刹那間,都煙消雲散了。她害怕這一切仍是虛無縹緲的夢境,又問了一句:“天啊,你說真的?”

李穆然哈哈笑道:“真的,當然是真的!”

郝貝歡呼一聲,方要開口說“好”,忽而就羞澀了起來。她終究是個女孩子,又是自小在大家族中長大的,心知婚姻大事自己也做不了主,便紅著臉低下頭去,道:“那……隻要我義父、師父、哥哥他們都答應,就沒問題。”

李穆然笑道:“好。我改天到慕容都統府上去提親,你別把我派去的人打出來。”

郝貝滿麵飛霞,羞道:“你還笑話我?”她稍一蹙眉,又道:“隻是……我義父之前那麽討厭你……我怕你去了,他會不答應。”

李穆然道:“你放心,我心裏有數。”他頓了頓,看著她瘦削的麵容,溫然笑道:“不過,你要先答應我三件事。”

郝貝忙點頭,眼睛笑得如同彎月般:“什麽

事?”

李穆然道:“頭一件,今天就搬回慕容都統家裏住著去,不許再在野山上了。”

郝貝笑道:“那是當然的!”

李穆然又笑道:“第二件,咱們成親前,你要好好吃東西,把自己身子養好些。我可不想以後抱著一副骨頭架子過日子。”

郝貝臉上一紅,道:“我知道。”

李穆然又道:“第三件就麻煩些。我……我不懂你們婚俗習慣,你去問問,想怎麽辦,就跟我說,我都照你的意思來。好麽?”

郝貝“咯咯”笑道:“好啊。”她想著婚期將近,歡欣無限,隻覺這輩子都沒這麽開心過,一下子便跳下了床,笑道:“李大哥,我好開心!我從來都沒這麽高興過!”她笑得很大聲,那笑聲充滿了熱情,李穆然也受到了感染,不知不覺間,心中久藏的陰霾也散了開。

郝貝又笑了一會兒,忽地停了下來,問道:“你是怎麽找來的?”

李穆然道:“郝南和阿烈帶我來的。他們都候在山下。我們出去找他們?”

郝貝連連點頭,笑道:“哥哥一直嫌我不開心。如今他總該放心啦!”邊說著,她邊拉著李穆然往屋外跑去,然而剛到屋門口,她又猛地一頓,扭頭往屋裏跑去。

李穆然不明所以,問道:“怎麽了?”

郝貝鑽進廚房,東翻西翻了一陣兒,找出一把弓,十幾支箭來:“你不是說要我好好吃東西嗎?一會兒出去咱們打幾隻山雞和野兔來!”

李穆然失笑道:“饞鬼!”跟在郝貝身後,一同出了門。

兩人攜手而行,沿著土路重回到那假墓前,李穆然見郝貝本是滿臉笑容,可走到那墓前,便忽地停了下來,繼而怔怔看著那墓出神,遂低聲問道:“怎麽啦?”

郝貝道:“也不知埋在這兒的人是誰。幸而有他代你一死,也不枉我這兩年天天拜祭他。李大哥,這人叫什麽名字?這墓碑總該換過了。”

李穆然在旁淡然一笑。他暗忖若是告訴郝貝這個死人多半是個十惡不赦的死囚,隻怕她心中更不好受。他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是大將軍找來的人。”語罷,他也在那墓前拜了兩拜。

慕容烈和郝南就在不遠處說著話,他二人看見李穆然和郝貝相伴而來,便也牽了馬走來。慕容烈還沒走到近前,已笑著衝郝貝喊“將軍夫人”。郝貝一怔,隻以為慕容山又給自己定了什麽親事,忙喝道:“阿烈,你別瞎說!我才不要嫁給什麽將軍!”

慕容烈被他喝得一愣,笑覷向李穆然,問道:“你沒跟她講麽?”

李穆然笑著一拉郝貝,道:“你不嫁將軍,那我娶誰呢?”

“嗯?”郝貝看著他,小鹿一般的雙眸中都是疑惑不解。李穆然從懷中取出將軍令牌,放到她手上,道:“剛才沒跟你講,是想給你個驚喜,沒想到這就被阿烈說出來了。我現在已是撫軍將軍,你嫁給我,自然是將軍夫人。”

“將軍?”郝貝看著手中那令牌,才知方才慕容烈是在打趣自己。她見郝南一直笑看著自己和李穆然,又見慕容烈滿臉都是揶揄的笑,臉頰不由漲得通紅,瞟了李穆然一眼,說了一句“你們都合在一起欺負我”便跑到郝南身邊,仰頭道:“哥,你為我做主啦!”

郝南笑道:“他們倆現在都比我軍銜高,我怎麽為你做主?”

郝貝扭頭看著李穆然,想著他竟已是一軍主將,隻覺自己恍惚間如同做夢般,腳下都有些站不穩。她兩年沒有笑,這時隻想把之前的笑都補回來,一時間,山穀之間,全是她銀鈴般的笑聲。

見妹妹終於重展笑靨,郝南一直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對李穆然一直以來的怨懟也全部消解。他仰頭看了看天,道:“天色還早,我們幫阿貝把東西收拾了。”

郝貝搖頭道:“沒什麽東西好收拾。再說了,義父家什麽都有,還需要我帶東西去嗎?”她拉過李穆然,又道:“我和李大哥去打獵,一會兒烤肉給你們吃!”說完了,已與李穆然兩人走遠了。

郝南跟著往前走了兩步,慕容烈忙拖住他,笑道:“人家兩個久別重逢,你去湊什麽熱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