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撫軍大軍前移三十裏,*近叛軍軍營。

午時紮營時,李穆然登高遠望,已能看到叛軍軍營隱約升起的炊煙。

他想試探一下對方的虛實,便點齊了手下五千重騎,備好了火把弓箭以及鐵蒺藜,親自帶隊,往叛軍軍營衝去。

隨他一同前去的都尉是苻登,這五千重騎,也都出自他手下。他們是撫軍中攻擊力最強的兵。區區五千人,並不足以對付叛軍,李穆然也沒有奢望畢其功於一役,不過他此次奇襲,用意有三:一來,可以震懾叛軍;二來,能夠燒毀對方輜重;三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能夠向平陽城傳遞一個消息——朝廷援軍已至。

二十裏路,重騎兵片刻已至。叛軍正在燒飯,負責輪班值守的重騎兵也不過二千餘人。他們聽到遠處隱約傳來風雷之聲,一時之間,都有些不知所措。

王皮是最先反應過來的,他急匆匆地從帳篷裏鑽了出來,喊道:“衝營!有人衝營!擺拒馬!”

老兵們這時還能保持鎮定,可是新招來的士兵多半都是當地農夫,本來當兵便心不甘情不願,此刻看強敵即可就到,不少昂揚八尺的漢子竟哭了起來。一時之間,叛軍軍營中人聲鼎沸,亂成一團。

苻陽此刻也趕出了營帳。他的威望明顯比王皮要高,隻喊了幾聲,中軍大帳最近的士兵便安靜了下來。輪值的重騎首先列好了隊,隨後,其餘重騎兵也放下了手中食物,翻身上馬,一個個刀出鞘、箭上弦,默默等著撫軍的來襲。

距離叛軍軍營還有一段路程,李穆然已看到嚴陣以待的重騎兵。那些重騎身著烏衣黑甲,殺氣騰騰,的確是不可多得的一支精兵。他們手中的馬刀閃著光芒,刺得人眼隱隱作痛。李穆然並不打算真的衝進對方營寨,故而眼見還有一箭之地,忽地高聲喝道:“前隊聽令,火箭上弦!”

五千重騎除了五百人負責護衛李穆然與苻登外,其餘四千五百人則分為前中後三隊,每一千五百人為一隊。眨眼間,前隊已衝到了叛軍軍營前,又聽李穆然大吼一聲:“射!”手中的火箭,登時齊射而出。

飛箭如蝗,漫天火雨。

與此同時,苻陽叛軍的重騎也射出了箭。不過他們用的是普通弓箭,就算射中了人,隔著一箭之地,重騎兵的人馬身上皆有鎧甲,也造不成太大傷亡。

然而火箭不同。撫軍的不少火箭都直接落到了對方的營帳上,火勢熊熊,登時燒了起來。步兵們慌忙滅火,而這時,撫軍中隊的火箭已經射了出來。

撫軍的前隊,已經轉成了後隊,往來路撤回。

苻陽見對方打完就跑,不由氣得哇哇大叫,一揮手便命重騎全員衝出。

李穆然見狀,忙下令全軍撤退。後隊來不及放箭,也隻有作罷。

苻陽的大隊緊咬著撫軍後隊不放,卻沒想到對方後隊最後一排的二十餘人,竟解開了背囊,不知往地上倒著什麽東西。

“鐵蒺藜!退後!”叛軍最前排的重騎發現不對勁,然而已來不及勒停馬匹。李穆然帶的鐵蒺藜並不多,隻有五十幾個,然而隻這五十幾個鐵蒺藜,已令叛軍重騎倒下了十餘匹馬。

叛軍全力追擊,前排騎兵倒下,後排騎兵隨後便驅鐵蹄踏上。人的慘叫聲和馬的嘶鳴聲混在一起,一團混亂過後,撫軍騎兵已跑得不知蹤影,苻陽無可奈何,隻好下令整飭傷員,收兵回營。

李穆然率大隊回營,他一進中軍大帳,便不由哈哈大笑起來。苻登跟在他身後也是滿麵笑意,連聲讚道:“將軍用兵如神,今天贏得真是痛快!”

李穆然心情甚好,笑了一陣子,卻忽地搖了搖頭,叫了一聲:“可惜!”

其餘幾名都尉候在帳中,見將軍帶笑而歸,心知必是打了勝仗,卻不知這時他又在可惜什麽。苻登一直伴在他左右,想了想,率先猜道:“將軍是覺得後隊沒有射箭,故而可惜?”

李穆然道:“不是。我是在想,可惜從咱們所在到叛軍軍營,之中竟全是坦途一片,並沒有

適合設伏兵之處。否則今天重騎作餌,再多帶些鐵蒺藜和火箭,等他們亂成一團的時候,反身殺回去,兩邊再有伏兵衝出來,那就能讓苻陽的重騎兵元氣大傷。可惜啊可惜!”他背著手連連搖頭,過了片刻,又看向張昊,道:“張都尉,你去派一隊斥候看看撒在地上的鐵蒺藜還有沒有?”

張昊領命,回問道:“如果還在,是否收回?”

李穆然道:“不用,還是留在那兒。然後你再加派兩支斥候隊伍,輪流去看鐵蒺藜有沒有被收走。如果被收走了,速速回來報給我!不過……要是過了今晚,還沒人動,那你就派人把它收回來,免得明日騎兵無法出行。”

五位都尉隨後出了大帳,中軍大帳之中隻剩下李穆然和賀蘭尊、仙莫問三人。仙莫問見李穆然走到書案後,提筆寫戰報,便上前低聲問道:“將軍是擔心叛軍半夜劫營?”

李穆然手上一停,笑覷了仙莫問一眼,拿筆杆子對他點了點,道:“孺子可教。”

少頃,李穆然寫好戰報,又吹幹了墨跡將之封進蠟丸之中。他寫完了戰報,才覺得心情平複,渾身沸騰的熱血也漸漸冷了下來。他依然心向國政,希望以後能輔佐人君成就帝業,可他骨子裏也終究有著男兒意氣,沙場麾戰,縱橫疆場,這些也著實令他癡迷。李穆然步出營帳,聽到不知是誰帶頭,親兵們正唱著軍歌。

“茫茫瀚海,親親我家。滾滾塵土,悠悠我穴!朗朗乾坤,男兒熱血,浩浩蒼穹,佑我大秦!”

聽著他們雄渾響亮的歌聲,李穆然的思緒不由回到了三年前自己新入軍時,那時他從沒想過,僅僅三年時間,便能從一個平頭小兵,一躍而成一軍之將。他心神激**之下,不由自主,也隨著哼唱起這軍歌來。

他邊哼邊走,不經意間,走到了囚著尚書郎周的木籠旁,竟聽到周在木籠裏,閉著眼睛靠坐著,竟也哼著軍歌。他舌頭受損,唱得含含糊糊地,但調子卻是準確無誤的。李穆然聽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俯身蹲在周的身邊,手探進籠中,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的身子一震,猛地睜開眼睛,看是他在一旁,下意識地便往另外一邊躲去。李穆然見他目光之中全是畏懼,輕歎口氣,笑道:“周大人,今天挺有閑情逸致的。”

周怒哼了兩聲,側過臉去,不願瞧他。

李穆然這時早沒了拷問他的心,隻是溫然笑道:“兩軍交戰,各為其主。私心中我很佩服您的誌氣,可是有些手段不得不用,不奢望你原諒,但希望你能理解。如果我落到你們手中,隻怕會更慘。”他見周不肯回話,便又道:“今天來,我不是問你苻陽軍務,隻是有個問題很好奇,一直困擾著我,希望周大人能夠如實告訴我。”

周含含糊糊地吐了一個字:“滾!”

李穆然不生氣,隻是問道:“周大人方才唱軍歌,裏邊有‘佑我大秦’四字。我不明白,您既然參與了叛亂,又是如此的義無反顧,為什麽還想著護佑大秦呢?”

李穆然問完話後,索性坐在了周的身邊,等他回答。

他正在等著斥候的回話,並不心急,便隻默默地靜坐著,望向遠方。天色昏昏沉沉的,天上雲層很厚,遮得藍天不見蹤跡,隻有縷縷陽光透下來。陽光籠罩之處,原是一片片的沃土,可如今被馬蹄屢次踐踏,原本的莊稼早已不見痕跡。李穆然暗忖月前北方連下大雪,今年本該是豐收的年景,可是戰亂一起,農耕不作,平亂過後,魯地要有一場饑荒了。

他因為少小經曆。故而對“饑荒”很是敏感,此刻想到這饑荒純是因為人禍而起,更有些戚戚不忍,心有所動,不禁歎道:“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周兵拜尚書郎,自然也是飽學之士,他聽李穆然念起魏武的《蒿裏行》,哂笑一聲,斥道:“你這蠻人,也懂詩書?”

李穆然聽他終於開口,笑回道:“周大人,在您眼中我是個武人,不值一哂。可若是論起詩書經典,您卻未必及得過我。”

周隻覺怒氣填膺,伸手指著李穆然的鼻子,怒道:“你……你別侮辱這幾個字。你讀書?哼哼,都讀到狗身上去了!你但凡懂半句聖賢之言,怎會做出此等禽獸之事?”

李穆然啞然失笑:“別動氣。況且,我隻是說我懂詩書經典,卻從沒說過我好行儒家君子之事。周大人,我手下有五萬人,在我眼中,他們每個人的命都比你的命重要。因此……如果能保住他們的性命,就是叫我一刀一刀剮了你,我也做得出來。你信不信?”

他言笑從容,不像是在說這麽血腥的事情,倒像是與好友閑聊。周隻覺一陣陣地寒氣襲來,整個人忍不住抖如篩糠,口中嗚嗚罵道:“你……你這惡魔!”

李穆然見他再說不出其他的什麽,又見張昊正急匆匆地往自己的主帳走,便站起身子,撣了撣衣服上的灰土,道:“本將不打擾周大人休息了,您就安心等著苻陽和王皮來作伴吧。”

李穆然回到中軍大帳,見張昊已在帳中等候,便直接開口問道:“斥候所報如何?”

張昊道:“斥候回報,鐵蒺藜已被清除,請將軍指示。”

李穆然道:“好!賀蘭,你出去召集其餘四位都尉來,我有話說!”

須臾,苻登等四位都尉齊集。李穆然看著沙漏,見已至申時,便道:“今晚各位要辛苦些,大家都打起精神來,提防著叛軍劫營。張都尉,你準備十車糧草放在中軍大帳附近,糧草之中備著火壇。”張昊微微一怔,不明白李穆然的用意,李穆然此刻沒心思多做解釋,隻說道:“你去準備就是。此外,戰後營中必定亂成一團,你的部隊此次不需出戰,隻負責戰後清理營盤,務須在天亮前歸還原樣。”

張昊聽到“不需出戰”四字,暗暗鬆了口氣。他的手下以輜重和斥候為主,在撫軍之中戰力最弱,委實不敢帶出來和重騎硬碰硬。

眾人見張昊喜滋滋地領命出帳,都不由起了幾分不滿。李穆然微微調了調心緒,又瞧向呂桓、楊牧二人,道:“呂都尉、楊都尉,你二人此次是主力,敵人必定以重騎劫營,你二人軍士埋伏在轅門到中軍大帳之間,聽我令下,便叫刀兵砍馬腿,盾兵擋馬刀,弓兵則拉絆馬索,不需殺人。”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戰後,以斬獲的馬腿定戰功。”

呂、楊二人相視一笑,呂桓搶言道:“哈哈,老楊,這一次你別想搶過我!”

楊牧朗聲笑道:“怕你不成!不過好久沒吃烤馬腿了,你還記不記得打燕國那次?”

呂桓道:“怎麽不記得!”二人說說笑笑,領命出營,自去向兵士布置任務。

李穆然看著二人背影,微微一笑。士兵常常以馬為生死夥伴,若非遇到大饑荒,輕易不會殺馬吃肉。他暗忖二人是想起了以前攻打燕國時兵糧不濟的慘狀,暗思自己這次行軍要幸運得多,畢竟一來便遇上了叛軍,若是苻陽跟他打遊擊,過個三五個月,他也勢必落得兵糧寸斷的下場。

他見二人出營,旋即轉向萬俟真,道:“萬俟都尉,你今晚先帶隊出營,趁著夜色藏身在軍營十裏外,見軍營中起了火光,便在路上灑滿了鐵蒺藜。叛軍敗逃至此,若亂無章法,你便帶隊衝上去截殺。不過若逃而不亂,即使陷入了鐵蒺藜陣,你也不可輕舉妄動。黑夜之中難分敵我,命將士頭係白布以示區別。”

苻登見他將令下達,唯獨漏了自己,不由有些著急,忙道:“將軍,雖然重騎兵今天打了一仗,可是並不覺得辛苦,也沒什麽傷亡。更何況我手下還有五千步兵,難道不用麽?”

李穆然笑笑,道:“自然有苻都尉用武之處。不過重騎不好掩藏,易露馬腳。況且,大家都派出去了,中軍大帳附近空無一人,難道不需要有人保護本將麽?”

苻登這才舒了口氣,笑道:“原來將軍早有籌謀。”

李穆然道:“因此,苻都尉此次任務最為緊要。對方劫營,必衝我來。本將願意冒這個風險,但是本將也不願送死。能否攔住一萬五千重騎攻勢,全賴都尉之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