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走出大別山時,已是十月初五。

大別山外,處處皆為秦晉兩軍交戰的戰場,為了防備中線大軍出山遇伏,十天前,護軍便派了一萬八千人守在出山要路接應。

撫軍是最先出山的,李穆然一出山,便遇見了熟人——統領護軍一萬八千人的都尉正是昔年新兵營前軍都尉拓跋業。

四年不見,拓跋業鬢如染霜,但玩世不恭的性子卻沒有改。李穆然與他會麵的時候,隔著老遠就聞到了他身上的酒氣。想起昔日之事,李穆然不覺暗自好笑。

拓跋業騎馬到了李穆然麵前,翻身下馬,搶先拜倒。李穆然不肯受他的禮,也忙下了馬,上前兩步膝下一彎,把拓跋業托了起來:“拓跋都尉,向來可好?”

拓跋業道:“托將軍洪福,末將很好。前邊十裏處有一縣城名為金寨,城中設有驛館,請將軍帶軍到金寨安營後,前往驛館歇息。”他言談舉止不卑不亢,可卻讓李穆然覺得他和自己之間生分了很多,再不像自己當百將時所遇的那個都尉了。

李穆然略微有些不快,但也知二人身份已變,拓跋業隻怕比自己更加難受。他沒再多說什麽,隻是點了點頭,道了一句“辛苦”,便轉身上馬,傳命下去,撫軍繼續向東,直往金寨而去。

撫軍抵達金寨時天色尚早,李穆然被拓跋業的親兵請到了金寨驛館中,等候慕容垂等人。他閑來無聊,本想在城中四處走走,可是放眼望去,街上除了兵還是兵,比軍營之中還要乏味,便絕了出驛館的念頭,找驛丞要了份最新的邸報先自看著。

那邸報上寫的全是近些日子東線戰況。看樣子,聖上已占著壽陽城,與北府兵隔江相望。這些日子兩軍在水上你來我往,打了不少小仗,秦兵輸多勝少,可是晉國懼怕秦國強大的兵力,也不敢過於緊*。雙方在淝水僵持不下,已有三四天了。

李穆然看完了邸報,將其放在一旁,不由闔目歎了口氣。他最不願意看到的情形終於發生了:秦兵沒來得及度過淝水,水戰又不能取勝,長此以往,大軍屯於壽春隻會空耗錢糧,難有進展。隻希望聖上能及早意識到此戰已成雞肋,早日收兵回朝才是。可若當真退兵,國中朝中必然亂作一片,苻堅如日中天的聲威,就此將一蹶不振。

李穆然站起身來,走到窗戶旁往外看去。驛站之外,是川流不息的兵士,他們每個人的神情都很凝重,比撫軍士兵要緊張許多。想想也對,東線打得如火如荼,金寨往前直至淝水都是一馬平川的,他們麵臨的是每日都可能偷襲過來的晉軍,撫軍比起他們自然是輕鬆得多了。

李穆然又耐著性子等了將近一個多時辰,那張邸報被他翻來覆去看了許多遍,直到每個字他都幾乎能背下來,慕容垂和慕容衝二人才終於到了驛館。

慕容氏叔侄二人說笑間走進會客廳,見了李穆然後,慕容垂笑道:“肅遠久等了。”

李穆然微笑道:“不算太久。末將一直在看邸報,不知不覺時辰就過去了。”

慕容垂道:“東線戰事已成拉鋸,聖上催了好幾次要我們趕緊支援,今明兩日在金寨略作休整,後日就啟程。”

李穆然問道:“是和聖上合軍,還是繞路而行?”

慕容垂道:“往南走潁口,再東進,與聖上形成掎角之勢,兩麵夾擊。”

潁口位於淮河與潁水交界處,到潁口後順留而下,下一處便是淝水與淮河交界的壽陽。金寨距離潁口不過四五十裏的路程,大軍趕得快些,一天便能趕到。

李穆然正自暗算時間,慕容垂又笑道:“今日休息,肅遠就別隻顧著想軍務了。拓跋都尉安排了接風酒宴,一會兒可別喝醉了。”

李穆然笑了笑,暗想拓跋業安排的酒宴,隻怕那真是“酒”宴了。他見慕容垂話裏似乎還有話,便問道:“大將軍,酒宴上還有別人麽?”

慕容垂頗為神秘地笑看了他一眼,道:“酒宴上沒有,酒宴之後就有了。至於是什麽人,我先不告訴你。”

李穆然滿懷好奇地跟著慕容垂、慕容衝二人去了接風酒宴,觥籌交錯間,他才見到了昔日他熟識的那個拓跋都尉,不由想起那一年南陽城百花樓中,他自己作為百將陪席之事。那時他還是個懵懂無知的新兵,時間一晃而過,眼下他已是手握一方軍權的將軍了。而想起了百花樓,他就不由想起了兩位故人,一位是郝南,一位則是翠錦了。隻可惜郝南這次沒有跟著拓跋業一同過來,而翠錦……也就是嚴府的那位石氏了,不管怎麽說,那終究是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雖然是死在他手裏的,可這時回想,難免有幾分唏噓。

酒足飯飽,慕容垂帶著二人到了驛館後門。李穆然不知大將軍是要自己見什麽人,甚至猜測是聖上從壽陽趕了來。然而沒想到的是,三人到了後門,等了小半個時辰左右,就見慕容烈在前帶隊,十幾個親兵簇擁著四輛馬車停到了門前。

第一輛馬車下來的是慕容垂的小段夫人。

第二輛馬車下來的是慕容衝的夫人。

第三輛馬車,下來的竟是郝貝!

李穆然已無心關注第四輛馬車裏坐著的是什麽人,隻是怔怔望著郝貝,而郝貝也怔怔地瞧著他。兩人四目相投,幾乎都疑身在夢中。李穆然愣了好一會兒,直到慕容衝在他身後輕推了一把,笑道:“肅遠,你看人都看傻了!”他才驀地反映過來,幾步走到了郝貝麵前,喚道:“阿貝!”

郝貝緊緊拉著他的手,眼淚在眼眶中轉了幾圈,但還是生生憋了回去,隻是臉卻漲得通紅:“相公!”

李穆然對她溫然笑了笑,旋即拉著她走到慕容垂麵前,道:“大將軍……”

他還沒說完話,慕容垂已截口說道:“我怕長安不穩,才讓她們收拾東西出了長安。明天就要北上去祭祖。”

“明天……”李穆然扭頭看著郝貝,暗忖兩人隻有這一天相聚麽?明日她們北上祭祖,看來慕容衝推測中的,大將軍的確有意攻取鄴城。如今所有人的家眷都已逃出了苻堅的掌控,那麽以後造起反來,後顧之憂便算是沒有了。

李穆然長舒口氣:總算郝貝是離了長安那個險地,暫時安全了。直到這時,他才知道分別多日,他究竟有多牽掛郝貝。雖然平日軍務繁忙,他很少想起她,可這時見了她,他竟抑製不住嘴角的笑,隻想多瞧她幾眼,多陪她幾天。可是隻有一天時間……這太短了。

他恍惚間聽到慕容垂說讓他和慕容衝好好陪陪各自的夫人,又說明日辰時夫人們便要離去,隨後他就拉著郝貝回了驛館自己的房間。

李穆然與郝貝到了房中,他把門甫一關上,便一把摟住了郝貝。郝貝隻輕喚了一聲相公,後邊的話便全被李穆然的吻堵了回去。她身子一輕,已被他攔腰抱起……

兩人翻雲覆雨,幾度歡好,也不知折騰了多久,才相擁相抱,倦極而眠。

李穆然睡到半夜,迷迷糊糊覺得唇上一動,他睜開眼,見幔帳之外燈火昏黃,幔帳之內郝貝伏在自己懷中,正忽閃著一雙大眼睛,伸手輕摸著他唇上方長出的胡茬。

李穆然微微一笑,問道:“怎麽了?”

郝貝枕著他的臂彎,輕笑道:“我在想你要是留了胡子,是什麽樣子。”

李穆然笑道:“那我現在開始留,等打完了仗再見麵,你就知道了,就怕嚇到你。”

郝貝咯咯笑道:“

不要不要,我還是喜歡你現在的樣子,你要是一臉大胡子回家,我趕你出去!”

“回家?”李穆然微愕,郝貝難道以為這次是真的北上祭祖,以後還要回長安麽?

郝貝道:“是啊。我留了李順看家。我把家裏收拾得好好的,每天都等你回來。”她把頭埋在了李穆然懷中,低聲道:“相公,我很想你。”

李穆然心中一暖,將她又抱緊了些,附在她耳邊低聲道:“我也很想你。阿貝,我有正事要和你說,你要認真聽。今天說的話,千萬別跟別人講。”

郝貝看他如此鄭重其事,忙打起了精神:“什麽事?”

李穆然沉聲道:“阿貝,你們這次離了長安,以後隻怕很難回去了。”

郝貝大驚,連聲問道:“為什麽?”

李穆然低聲道:“秦晉大戰一了,大將軍就要反了。”

郝貝整個人愣住了,可是她自幼長在慕容家,對於慕容垂的野心,或多或少也有了解,隻是沒想到這件事情來得這麽快,這麽急,這麽突然。她怔了怔,問道:“你呢?”

李穆然道:“我跟著一起反。正因如此,大將軍才會把你們接出長安,就是為了不讓我們擔心呐。”

郝貝長於軍務,自然明白李穆然所言的重要性。她靜了靜,略略平複了一下心緒,才驀地抬起頭來,直視著李穆然的眼睛,道:“相公,你盡管放心去!我能照顧好自己,絕對不會出事!”

郝貝說得篤定果斷,讓李穆然心中一片悸動。他緊抱著她,笑道:“這才是我的好妻子!”

得他稱讚,郝貝甚覺得意:“那當然啦。不過眼前這場仗怎麽辦呢?”

李穆然道:“輸多贏少。但我早做了準備,我不會有事。”

郝貝點頭道:“好!”她隻說了這一個字,不多問也不多言。她對李穆然的能力是全然信任的,從沒有質疑過他的任何想法,甚至對他的一切決定都是全然的支持,這與冬兒是截然不同的,而李穆然愛的也正是她這一點。李穆然心中感動之餘,想起曾答應過她的事,便道:“阿貝,這場戰打完,我要去冬水穀參加冬兒和庾淵的婚禮。之後我就再不見她了。”

郝貝聽到“冬兒”二字,身子不由微微一動,可她並非全然不知好歹,與李穆然相處這麽久,她也知道他能做出這個決定是何等不易。她輕笑了笑,道:“其實……我也不是真的就不讓你見她。那時非要你答應我……隻是想知道,在你心中究竟是我重要些,還是她重要些。”

李穆然靜了靜,隨後道:“你是我妻子,誰也比不了,自然是你最重要。”

郝貝聽了這句話,眼中一潮幾乎哭了出來,她輕聲道:“相公,對不起,之前我對你不好,以後都不會了。”

李穆然微笑道:“沒事。不吵不鬧,何來夫妻?”

次日一早,幾人依舊到了驛站後門,送女眷離去。郝貝臨上車時,李穆然緊緊攥著她的手,笑道:“保重保重,就是保住重量。下次見了你,你要再瘦,我要不高興的。”

郝貝白了他一眼,笑罵了一句“討厭”,語罷,提裙上車,進到車廂中後,又掀簾看了他一眼,說了一聲:“等你。”

李穆然“嗯”了一聲,隨後就見車馬轆轆,漸漸行遠。過不多時,那車已消失在道路盡頭。他第一次想讓郝貝陪自己一同在軍中,可也知大將軍斷然不肯。畢竟,慕容垂此次讓諸位夫人到金寨,一是為了告訴他們家眷無礙,二來,則是告誡他們家眷的確在他慕容垂的掌握之中。

慕容垂拍了拍李穆然與慕容衝的肩膀,道:“別看了。咱們收拾收拾,也該回軍中準備明日啟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