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正值草長鶯飛時節。

熟悉的塤聲響在營外,那塤聲低沉悠遠,聽在李穆然耳邊,卻無比清晰。

“也不知慕容月找我又是為了什麽?”李穆然頭皮有些發麻,慕容月行事總喜歡出人意表,每次和她見麵,總能聽到些不同的事。

玉棠也聽到了那塤聲,不由對著李穆然笑了兩聲。自從李穆然回營後,便再不肯讓她叫自己“將軍”,玉棠叫他“義兄”叫順了口,久而久之,也就不怎麽懼怕他的將軍身份,在他麵前也敢說敢笑起來,隻有當仙莫問入帳時,臉上才起陰霾。

李穆然看玉棠笑得曖昧,也知她是在想什麽。這段時日,慕容月常會用塤聲喊他。那塤聲吹得動人心弦,整個軍營都能聽到。每次塤聲一響將軍就出帳,莫說細心者如仙莫問注意到了二者聯係,就連普通親兵也瞧出是有人找將軍。

戰事已了,軍中又沒別的要忙,人一閑下來,便愛傳各樣的閑話。

於是,將軍夜會紅顏知己的段子便在軍中傳了開來,所幸軍中上下對李穆然向來欽佩,這段子也隻當平日調侃說說,並沒人真敢抱怨什麽。

李穆然無可奈何,但慕容月每次找他也的確都是為了正事,她是唯一能傳燕王之命的人,他非去不可。

轅門之外不出十丈,便是鬆林,李穆然裝作沒瞧見轅門處守門士兵一臉心照不宣的笑,硬著頭皮往約見之處行去。

這些日子,底下的士兵無所事事,可李穆然的心裏並不輕鬆。秦嶺與長安距離並不遠,可不知為什麽,聖上遲遲不肯讓他回到長安,隻是讓他率軍在長安周圍繞著圈子。而右衛軍這時已換到了撫軍之後,他部隊每行一步,仿佛都被右衛軍緊緊盯著。

李穆然心知這是慕容垂自立稱王的消息傳入了朝中。然而苻堅向來信任慕容垂,他這一次能夠安全回到長安,多半也是因為冠軍全程護佑,故而他還沒有被消息說服,多半還在做夢。甚至,尚在長安城中留守的慕容暐,也沒有因為這件事受到株連。

然而,也不知聖上這四海歸心的春秋大夢,不知什麽時候就會猛地醒轉。

多半是等到慕容衝兵臨城下之時吧。

李穆然心中暗嘲。他已走到林中,卻瞥見不遠處有人影在動。那人身材高瘦,穿的一身黑衣,若不是他在林中走動,一眼看去,還真不容易發覺。

李穆然一愣:那是個男子,並非慕容月。可看他去的方向,倒和自己所去的不謀而合。

是什麽人?李穆然暗驚,下意識握緊了承天劍,腳步也放輕了許多。

那人走得很警覺,走幾步便停一下,同時回頭看看,確認無人跟隨後,再往前去。他步子很快,不過僅從他幾次回首,李穆然已認出了他的身份:張昊!

張昊是慕容垂的人,他總不會對慕容月存有歹意。李穆然放下了心,但看他行蹤詭秘,神情緊張,李穆然倒也猜不出他是想存著什麽好心。

又行幾步,張昊已到了塤聲發聲之處。

慕容月聽到腳步聲,忙從樹後探出頭來:“你……是你?”

張昊“嗬嗬”輕笑:“慕容妹子,好久不見了。”

慕容月臉色一變:“連大哥?你怎麽來了?”

“連大哥?”李穆然避在一棵雪鬆後,聽到慕容月對張昊的稱謂,大吃一驚。“連……張昊這名字是假的?這麽說……所謂涼國後裔,那個身份也是假的?他究竟是誰?”

張昊笑道:“難得你還記得我。我一路都瞧著呢,將軍還沒跟過來,咱倆先說會兒體己話。我很想你,你知不知道?”他的話中充滿了挑逗,話沒說完,手已往慕容月臉龐伸了過去。

慕容月往後一退,柳眉倒豎:“連望,你和先夫可是拜過把子的!”

李穆然聽到“連望”二字,才猝然回想起來。原來是他!前燕的三位神箭手,連望第一,石濤次之。燕破時,傳言連望死在亂軍中,但屍體麵目被砍得稀爛無法辨認,也有人傳聞他是往西逃去,就此不知影蹤,原來是換了身份,變成了所謂的涼國後裔張昊。

原來這麽多年,他一直都在韜光養晦。

李穆然暗暗一凜,這人當年能被人稱為“箭神”,除了箭法卓絕以外,帶兵打仗肯定也是好手,沒想到如今忍氣吞聲,竟能任由自己變得這般窩囊。這份心力,絕非常人可及。也難怪慕容垂將他作為撫軍將軍的候補。

隻是,連望忍得住軍中憋悶,卻忍不住好色之心。李穆然看他對慕容月動手動腳,不由暗暗搖頭,心想多半大將軍也是知道這一點的,才沒敢當真重用他。

李穆然一怔之下,沒來得及現身,卻見張昊——連望已*近了慕容月,低聲道:“我和石濤拜過把子是沒錯,李穆然還殺死了石濤呢,你對他如何?”

慕容月俏臉一板:“我和李將軍都是在談公事,你……你走開!他說話就來,你就不怕他麽?”

連望哈哈一笑:“阿月,你被譽為‘燕國之花’,哪個人看了不會動心呢?他和你談公事?嗯?你們談的什麽公事,你也和我說來聽聽?”

慕容月狠狠“呸”了一聲,拿起塤來放在唇邊,欲再吹響,卻被連望一把按住:“別惱。這麽說,他不肯要你是不是?改天等見了大將軍,我把你求過來做我夫人怎麽樣?”

慕容月怒道:“你別妄想!”隨即,她一把甩開連望:“你趕緊走。我不會跟王叔講,也不會和李將軍說。”

連望眼睛死死盯在她身上,怎麽也挪不開:“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事。讓你做夫人都是抬舉你!你不就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麽?哼哼,誰不知道你私底下都做了些什麽?你那位王叔沒讓你去過宮裏麽?苻堅沒碰過你麽?”

慕容月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你……你!”

連望一手按住她,另一手板著她肩膀,嘴湊在她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麽。

慕容月身子一抖,反手抽出了腰間的短刀,便往連望身上捅去。連望瞧都不瞧,隨手扭住了她的胳膊:“找死!是不是還要我提醒提醒你,石濤的弓技武術是我教他的?”

李穆然暗忖自己再不現身是不行了,之前不出來,也是怕連望尷尬,沒想到他竟然得

寸進尺。他輕哼一聲,故意腳下踏得重了些,踩斷地上兩截枯枝。

連望忙放開慕容月,往發聲處瞧去。慕容月一掙連望,如見救星般跑到李穆然身邊:“李將軍,你……你才來!”她勉力控製著情緒,可還是難免帶出了三分怨懟。

李穆然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張昊:“我剛忙完軍務,耽誤了一會兒。張都尉,你怎麽在這兒?”

張昊看他臉色如常,提到嗓子眼的心也緩緩放了下去:“我想看看是什麽人在營外吹塤,沒想到竟是慕容姑娘。故人相見,難免多說幾句。將軍和姑娘有事聊?”

李穆然點了點頭:“嗯,你先回營去。”

張昊微微一笑,又對慕容月說了一句:“別忘了方才我說的話。”語罷,方大步離開。

李穆然見張昊走得遠了,才看向慕容月:“有什麽事?”

慕容月看他不提不問,心中以為他當真不知方才的事,臉上潮紅漸退,聲音也回到了一同以往的冷漠平淡:“慕容泓有意要反。”

慕容泓是慕容衝的胞兄,新興侯慕容暐的弟弟,燕國破滅時,他已滿三十歲,但對苻堅向來言聽計從。他一直被外放在函穀關以東,任北地長史,距長安並不算遠。

李穆然這時早沒了驚異之心,隻搖了搖頭,笑道:“你們慕容家的人啊……”他沒說後邊的話,但慕容月也聽得出那絕不是什麽好話。

她輕歎口氣,雙手叉腰:“別當著我的麵說。你想想看該怎麽應對吧,泓哥哥既然要反,衝弟自然緊隨其後。你安穩的日子沒幾天了。”

李穆然道:“好。不過慕容泓向來殘暴不得人心,這件事大將軍怎麽看?”

慕容月微微一笑:“王叔還能怎麽看,不過是和對衝弟一樣的說法。”

李穆然看她言笑自若,也不由暗暗佩服起她來。慕容月真是極致冷靜的人,方才被張昊氣得渾身發抖,轉眼之間,談起公事來,已全然不受影響。他無心與她久耗,更何況剛才聽張昊說她和苻堅也有過肌膚之親,雖說自己拒婚在先,但心裏終究有些不舒服:“慕容姑娘還有別的事麽?沒有的話,我先告辭了。”

慕容月嗯了一聲,看他轉身欲行,心中忍了許久的話還是問了出來:“喂!你……你方才真的什麽都沒聽到?”

李穆然笑了笑:“我的確剛到。你和張都尉之間有什麽話怕我聽到麽?”

慕容月強笑了笑:“沒什麽,你走吧。”

李穆然看她目光波動,似乎隱透畏懼,心中不由一軟,可是想起郝貝,又隻得狠下心來,拱了拱手,轉身就走。

李穆然回程走到一半,想起方才那一幕幕,心中總有些擔心。他不知連望在她耳邊說了什麽,可是依著前幾句判斷,那必然是要挾她的話。

她的目光中明明充滿了求助,又口口聲聲說拿他當朋友看,那時去晉軍大營搶阿烈首級,若不是她在,他說不定連命都丟了,事到如今,他怎麽能就這麽走開?

李穆然越想越覺過意不去,腳步慢慢緩了下來,終於一定,隨即轉了身往回衝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