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潼關已停留了五日,李穆然已習慣了每天早上從慘叫聲中醒來。

不知跟著慕容泓的士兵又犯了什麽錯,還是慕容泓心情不好,怎麽今天寅時還沒到,就打了起來。

李穆然打了個哈欠,下床撐開窗戶,透過窗縫往下看去。

慕容泓這是自己不想睡覺,也不想讓其他人睡個好覺了。每天都把士兵綁在他窗戶底下鞭笞,也不知安的什麽心。

這幾日,慕容泓處處都與他撫軍作對,昨日不知怎地,忽地連他的撫軍將軍服都瞧不順眼了起來,說他穿著昔日秦軍軍服,是心裏還懷念著苻秦。緊接著,就說撫軍全軍軍服都要變,隻限三天時間,全軍上下必須改裝一新。

一想起這件事,李穆然就覺得煩躁。他從來想的都是軍機要事,哪裏管過什麽軍服不軍服的瑣事。更何況,如今慕容泓雖然占了潼關,但形勢並不明朗,整天想著找茬,這不是自尋死路麽。

不知是否自己多心,沒有把慕容衝接到潼關之前,慕容泓的態度還算客氣。

“難道……”李穆然心中一寒,可想到慕容衝清澈的笑容,又將心中的疑惑壓了回去。畢竟,慕容泓雖然是個草包,但還不是個全然的傻子,經過這麽久,單憑他自己應該也能猜出來把他東撤的消息透露給秦軍的,正是撫軍吧。

窗下的叫聲愈發的淒慘,李穆然了無睡意,便隻穿了明光戰甲出屋,並沒有著那件白狐披風。

出了屋子,才見慕容衝也早已站在了屋外。二人相視一笑,都從彼此目光中瞧到了一絲無奈。慕容衝這時雖然是“中山王”,但在李穆然麵前,並沒有擺出王爺的架子來。他上前幾步,喊了一聲“大哥”,又笑道:“起得好早!”

李穆然淡然一笑:“彼此彼此。濟北王怎麽又罰士兵了?”

慕容衝肩頭一聳,笑道:“誰知道呢?左右不過是心情不好。哈哈,說起來是個好消息,傳到王兄那兒,不知怎麽就變了味兒。”

李穆然倒起了幾分好奇:“什麽?”

慕容衝笑道:“苻堅老兒這下自毀長城嘍。苻睿戰敗身亡的消息被姚萇的手下傳到長安,據說苻堅大怒,把那倆個負責傳信的都給殺了……哈哈,結果姚萇被嚇得直接造了反!今早剛傳來的消息,說前天,姚萇‘萬年秦王’的稱號就已經叫起來了!”

“哦?姚萇反了啊。”李穆然輕籲口氣。對於這個消息,他全無驚訝,畢竟這是他一早就算好了的事情。姚萇總算是反了,事到如今,一切都按照他和慕容垂此前的判斷進行著,並沒有半分差錯。

隻是……王猛當初對苻堅的預言都已成真,苻堅難道就不防著長安城僅剩下的那一支鮮卑族人嗎?

“新興侯那邊怎麽樣,有危險麽?”李穆然與慕容暐的關係雖不近,但為了慕容月的緣故,也不由起了幾分關切。

“嗬嗬,還叫新興侯嗎?”慕容衝豎起食指在唇上輕噓了一聲,隨後指了指外邊,“小心被我王兄聽到,又找你的茬。”

“是了。”李穆然啞然失笑,輕拍了拍頭。自己總是照著習慣來,總忘了慕容泓麵子上還遙尊慕容暐為“燕君”。說來好笑,這位“燕君”到現在還被禁錮在長安城中,也不知慕容泓這麽大著膽子將他奉到上位,是真心尊敬他,還是真心在害他。

慕容衝壓低了聲音,把李穆然拉到一邊:“這話我也隻和你說。昨晚,王兄派人給長安送了書信。好像……是要苻堅把君上交出來。”

“啊?”李穆然聽到此處,不由心中火起:慕容泓真是胡鬧,這麽大的事,怎麽不和旁人商量。他這是要*怒苻堅,不怕對方一怒之下,殺了慕容暐嗎?

可如果他原本的用意就在此呢?

李穆然的臉色忽地沉了下來。的確,慕容泓並不是個傻子,自然知道皇權爭奪的殘酷。如今雖然慕容垂在鄴城起事,他和慕容衝也都各自起事,但在所有燕國遺民心中,慕容暐畢竟是曾經的燕帝,隻要

他在一日,這三人誰想自稱為帝,就都是名不正言不順。可如果慕容暐死了……那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想到這兒,他看向慕容衝:“你怎麽看這件事?”

慕容衝仍是一臉無所謂的笑意:“水來土掩……倒是高蓋跟我說……”他話沒說完,就聽李穆然輕咳了一聲,又對自己用了個眼色,忙轉了話頭,“大哥餓了麽?我也餓了,正好一起叫廚子備吃的……”

“兩位起得都很早嘛。”慕容泓的聲音冷冷地響了起來,“李將軍,我正想找你呢,既然衝弟也在,倒省得多跑一趟了。”

慕容泓的語氣陰陽怪氣的,讓李穆然聽著就覺得難受。而果不出他意料,慕容泓一開口就沒好事:“衝弟的青州兵損失甚多,我想把撫軍合入青州軍中,將軍此後就做青州軍的監軍。撫軍和青州軍合為一家,上陣兄弟兵,哈哈,自然戰無不勝。不知李將軍有什麽想法?衝弟,你應該是沒有異議的。”

李穆然眼中一寒。慕容泓明擺著要削自己的兵權,雖說慕容衝和自己是義兄弟,表麵上將撫軍交給慕容衝,並不會有多大影響……可是,自己的心裏總有些不踏實。

更何況,這支軍隊他已帶了將近三年,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如今單憑慕容泓一句話便要交出去,他怎麽放的下。

慕容泓的話,已經到了他的底限了。

慕容衝在旁見李穆然頭頂青筋直蹦,看著慕容泓的眼神愈發不對勁了起來,忙上前一步,擋在了二人中間:“王兄,青州兵剛經過一場大敗,撫軍則是剛經過一場大勝。就這樣將撫軍合入青州軍,隻怕撫軍底下的士兵心裏也會不舒服。李將軍帶兵多年,撫軍上下都對他極是敬服,如今……如今……”

慕容泓截口笑道:“正因李將軍在撫軍中威望甚高,本王才相信以將軍才德,必能讓撫軍心甘情願合入青州軍,不是麽?再者,李將軍提為監軍之職,又不是見不到昔日手下,有什麽為難的呢?”

李穆然強忍火氣笑了笑:“王爺考慮周到,末將這就和中山王回營,處理合軍之事。”

“好。”慕容泓心情大好,眼底卻閃過一道凶光:哼,李穆然,等合軍完了,你出賣我的舊仇,咱們就能一並清算了!

李穆然就算看不到慕容泓的眼色,但對方心中打的那些小九九,他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他跟在慕容衝身後,緩緩向軍營走去。路過窗外那片空地時,看著那些渾身血痕的士兵,看著他們眼中敢怒而不敢言的怨氣,李穆然方才被壓抑的心情忽地變好了許多:慕容泓自掘墳墓,也是到了該埋坑的時候了。

隻是,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慕容衝是什麽態度,倒成了重中之重。

合兵後,青州軍超過三萬五千人,雖說絕大多數是撫軍,但慕容衝若真心與自己為難,隻需換掉幾名都尉即可。看得出來慕容泓對慕容衝也是給予了全然的信任,那麽慕容衝平日裏對自己親厚,是慕容泓的授意,還是有別的什麽目的?

李穆然看著慕容衝的背影。那個男子的背影依舊繃得很直,可是卻瞧不出一分半絲昔年軍侯府中那般緊張失措的樣子了。

想到軍侯府,李穆然又不禁心中一痛。阿烈……他已許久沒有想起阿烈了。自從阿烈慘死之後,慕容氏便再也沒有熱情如火,耿直如鬆,笑起來一如陽光般燦爛的男子了。每個人都是心機,都想著算計,而他自己夾雜在這些人之間,也是每日算計,每日防備。

這半年,是他有生以來活得最累的半年。他身邊的人沒有一個單純的,就算是慕容月,他也對她有過戒心。而如今仙莫問隨著後軍離開,更讓他失去了唯一能夠說話的那個人。

“郝南、莫問……”這兩人哪怕有一個在他身邊,他的處境也會比現在好很多。如今這種孤軍奮戰的感覺,實在是難以承受的孤獨啊。

倆人走到了轅門附近,慕容衝才回頭開口:“大哥,我之前並不知道王兄會有這個決定

,你不會怪我吧。”

慕容衝的眸子依舊透著清澈如泉的光,叫人不得不信。李穆然笑了笑:“咱們是義兄弟,不分彼此。撫軍交給你,我能有什麽不放心的?”

慕容衝瞬間笑了起來。他笑得眉眼彎彎,倒像個孩子:“大哥信得過我就好!我隻怕經了方才的事,咱們會生疏起來!”

李穆然朗然笑道:“別亂想。以後我在你手下,哪敢跟王爺生疏。”他半開著玩笑,化解著二人之間莫名的尷尬。見慕容衝臉上已無陰鬱,才又道:“你方才說高蓋……他怎麽了?”

高蓋是慕容泓的手下,也算親信,目前官拜尚書令。正因是慕容泓的親信,故而平日裏被打被罵的機會倒比別人還要多許多,李穆然一直在冷眼旁觀,在他心中,早已把高蓋當成了殺慕容泓的一把刀。

慕容衝道:“高尚書說……”他忽地停下了步子,湊到李穆然耳邊,低聲道:“如果君上出了事,王兄就要稱帝了。”

“哦?”這並沒有出乎李穆然的意料,他隻輕挑了挑眉,略示驚訝,“當真?”

慕容衝極鄭重地點了點頭,又道:“大哥,你是王叔的人,他要稱帝的話,第一個要對付的就是你。大哥,你要想想對策才行。”

李穆然溫然笑道:“我有什麽對策,如今兵權都沒有了,實在不行便單騎逃走就是。”

慕容衝劍眉微蹙:“大哥就沒想過要幫王叔麽?”

慕容衝是在套我的話麽?李穆然心神暗凜,臉上仍不動聲色地笑著:“怎麽幫?”

慕容衝緊皺眉頭,似是遇到了極難決斷的事情。他囁嚅了好一會兒,終於低聲說了出來:“如果……如果我能替代王兄,就算暫時稱帝,以後也必臣服於王叔。”

“稱帝?”李穆然心中一沉,慕容衝還是說了出來。

“衝兒往長安時,你與他兩邊夾擊。成事後,倘若衝兒有自立之心,便將其手刃。”

李穆然腦海中又響起了慕容月帶來的王上誡言。當真……當真讓慕容垂料中了。可是,讓他下手殺慕容衝,他如何做得到。

他臉色一白,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隻用驚惑交加的眼神看著慕容衝。眼前的男子清俊依舊,神情依然是誠懇的,似乎在對他表明,他方才那句話的確出自真心。就算一時稱帝,也是為了以後歸於慕容垂,做長久打算。

若李穆然是第一天認識慕容衝,也許會真的相信他。可是他早就知道慕容衝城府極深,他和慕容烈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呐。這一番話,究竟有多少可信度,李穆然委實不好判斷。

慕容衝見李穆然滿麵戒備,不由撲哧一笑,又道:“大哥,你怕我會擁兵自立嗎?你認識我不是第一天了,難道以為我真有那般的野心麽?我……我隻是想打到長安,報仇而已。什麽皇帝,什麽天下,我都不想要。”

這一番話,他倒是說得誠懇。李穆然心中微動,暗忖自從認識慕容衝以來,也能看得出他心中的確報仇為先,畢竟那些事情對一個男子而言,的確是奇恥大辱。就算他再能忍耐,可越忍心中的恨也就越深,到了這時好不容易瞧到機會,終究是要爆發了。

李穆然沉吟一陣,問道:“既然隻要報仇,跟著慕容泓也一樣能打到長安,何必一定要自己稱帝呢?”

慕容衝道:“王兄對下屬太多狠厲霸道。他本來脾氣就不好,以前沒什麽權顯不出來,如今掌了權,對下屬愈發嚴苛,長此以往,隻會讓軍心盡散,哪裏還能打到長安呢?大哥,幫幫我吧。”

他低聲懇求,不由李穆然不心軟:慕容衝所言有理有據,而慕容泓的確難以成事。想到之前自己就打算把慕容泓的軍隊全都盤下來,慕容衝的話無疑給自己的設想帶來了絕佳的機會。反正王上說的是打下長安之後,若慕容衝有自立之心,便將其手刃。如今離長安尚遠,不如將計就計吧。

李穆然心中暗忖,對慕容衝微笑著點了點頭:“好,我幫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