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愣愣地看著冬兒,不明白她為什麽會勸阻自己。

雖然冬兒在得知自己從此不能如正常人那般跑跳自如後,在他麵前沒有露出太多的難過,但以他對她的了解,她心中定然十分難過,隻是強撐著假作堅強罷了。

“隻是瓶藥而已,怕我會出事麽?”李穆然笑笑,聽帳外馬蹄聲響,又柔聲道,“我一會兒就能回來,別擔心。”

“不是。”冬兒沉吟良久,終於滿目擔憂地說了出來,“撫軍有太多人知道我受傷的事情了。你待我的好,別人也都瞧在眼裏。如今哪有這麽巧,偏偏就有醫我的藥在宮中,偏偏又有人傳給了仙大哥知道?穆然……藥不是這麽好拿的,一定要你拿什麽去換……”

“是啊。”李穆然這才從滿心喜悅中冷靜下來。他實在太想治好冬兒的傷勢了,故而那消息來的時候,竟然連想也沒有多想。

可是,慕容衝會讓自己答應他什麽呢?

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真的打算自立為帝!

可不管怎麽樣,隻要這瓶雪蓮鹿髓膏能治冬兒的腳傷,他就拿定了!

無論付出什麽代價,在所不惜!

李穆然打定了主意,眼神變得堅定了許多:“冬兒,等我回來!”

他駕馬奔馳在官道上,感受著深夏的炎風拂麵而過。

除了為治冬兒的腳傷以外,取藥於他而言,另有一層意義。

如今打下了長安,冬兒的傷勢也好了大半,雖說按照之前二人定的約,他能夠娶她,但在他心中,卻總覺這對冬兒太不公平。

他不能這麽委屈她!

如今,治好她的腳傷,就算做是他送給她的新婚之禮。否則他害她殘廢一生,有什麽資格做她丈夫?

隻是……冬兒竟也學會分析慕容衝的設計,而且分析得頭頭是道,這倒是他之前沒有想過的。看來和庾淵在一起的日子裏,潛移默化的,她跟庾淵學會了不少防人之術,而庾淵之死,也讓她成熟了許多,不再是從前那個無憂無慮,單純到甚至有些天真的傻孩子了。

“哎……”想到此處,李穆然就不禁暗暗歎息,他從小和冬兒一起長大,卻隻想著跟穀中諸老一樣寵著她慣著她,從沒想過要教她知曉人心詭謀。如果他能早些教她,當初在建康,也不會落得悲劇收場,如今更是萬事都不一樣了。

不過,這時已由不得他胡思亂想了,長安城門在望,守城的燕軍見一騎如閃電般衝到城門下,連聲喊道:“來者何人?”

“撫軍將軍!”李穆然一勒馬,仰頭高聲道。

“真是撫軍將軍!”城牆上的幾人瞧清了他的相貌,都吃了一驚。俄而,又一人喊道:“將軍!如今長安剛剛攻下,君上已下了宵禁令,我等不敢擅開城門!還是等明早再進城吧!”

李穆然眉頭一緊,喝問道:“我有急事求見!難道也不能開城門嗎?”

那人似乎是守城士兵中領頭的,雖然震懾於對方將軍身份,但想到職責所在,仍不敢違令:“李將軍,我等皆是從令行事!如果開了城門放您進來,明日一早,我等必然受軍法嚴懲!還請將軍海涵!”

“你們……”李穆然心急如焚,不過他久在軍中,也知這幾人確有自己的難處。他想了想,一咬牙,掉轉了馬頭,重又往撫軍軍營處衝去。

冬兒見他回轉,自然最為高興,然而看他的樣子不像是放棄求藥,也知勸他無用,便長歎一聲,黯然睡下。

李穆然卻一晚沒睡。他隱隱有些擔心,不知慕容衝因那一瓶藥,要自己去做什麽;同時,他又暗暗高興,畢竟終於找到治愈冬兒的法子。

就這麽輾轉難眠,次日天剛蒙蒙亮,他見還差半個時辰宵禁結束,便起身重往長安而去。

他沒想到的是,僅僅一夜,長安竟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難怪要宵禁,是怕人跑出來吧!”走在朱雀大街上,李穆然往兩邊瞧去,見昨日尚算破敗的庭院,一夜之間,竟已變成了殘牆破垣,而木製的屋梁門窗,則全被焚燒一空。

長安城的死屍氣味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火烈焰產生的焦臭味。

遠處還有幾處民宅燒著火,而還沒有遭到巨大破壞的大戶宅院,則不斷想著人們的求救聲,哭喊聲。

這哪裏還是往日富庶安寧的長安,分明已經成了烈火煉獄!

李穆然不忍再看,隻催馬往宮中跑去,結果到了宮禁處,卻聽宦官說慕容衝剛剛帶著親兵出宮去,此時並不在宮內。

“他一定在城中殺人!”李穆然心中一寒,想起了慕容衝昨晚的話。

誠然,他對屠城之說並不陌生,以前在苻秦朝中時,接觸到的將領大多是羌族、氐族抑或鮮卑族的,他們還保

留著遊牧民族的習慣,征戰之後便是大肆搶掠,搶掠之後則是屠戮一光。

更何況朝中那些年紀大點的將領,諸如呂光、姚萇等,誰的手上沒有一兩座城池的毀滅記錄呢?

李穆然雖然看不慣,但漸漸也習慣下來。

但事情放在慕容衝身上,便不一樣了。他是為了報仇而來的,而且……依著他的性子,忍了多久,傷了多久,隻怕睚眥必報,這一回真的是“小人得誌”了。

到了這時,連李穆然也不確定慕容衝究竟會鬧到什麽程度。更何況,他們本來打算拿長安當做燕軍在西方的最大的據點的,借此城之力,才好向四周擴散發展。這也是李穆然之前判定慕容衝不會輕易動長安普通百姓的基礎所在……可是,他還是低估了慕容衝心中的怒火。

那怒火,足以焚燒整座城池!

甚至,同歸於盡也在所不惜。

“瘋了……真的瘋了!”李穆然暗暗搖頭。慕容衝的舉措,不僅毀掉了長安,更毀掉了他的民心,此後再要攻城拔地,那是難上加難了!

不過首要之事,仍是要找到慕容衝!

李穆然看著南城的煙火不斷,心頭一陣惱火:南城已經被毀得差不多了,接下來該是北城了吧。

北城……北城……

北城多數非富即貴,更有一大片是鮮卑族的原有聚居處。家裏有權有勢的,早在長安被圍之前便逃跑得一幹二淨……至於鮮卑族的聚居處,那時慕容暐謀反案發,鮮卑族人盡數被苻堅殺死,如今也不剩一人。

然而,除了這些以外,北城的邊緣地帶,還是住這些平常人家。

他腦海中忽地一亮,想起五年前的往事來。

那時他和慕容烈送慕容衝出城,經過北城時,聽到一戶人家家裏,小孩子在唱著諷刺慕容衝的兒歌。

而慕容衝那時並未發作,隻站在那戶人家門外,盯著街頭巷尾,看了好一陣子。

“賭賭看吧!”李穆然微微蹙眉,仔細回想著當時走的路,終於確定了那戶人家的所在。

“崇懷巷……就是那邊!”

“不要,不要抓我姐姐!”

李穆然剛到巷子門口,就聽見一聲淒然慘叫。

聽聲音,那應是個八九歲大小的男孩子。

“果然在這兒!”李穆然暗罵一聲,催馬入巷,正瞧見眼前一幕。

一眼看去,慕容衝並不在。

那是個死巷子,一個女孩子被幾個士兵堵在巷尾,人群外倒著一對兒中年夫婦的屍體,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孩子又哭又叫。為了救姐姐,他上去扯士兵的衣服,抱著他們的腿往後拖,可是一個小孩子的力氣怎麽可能大過一個成年男子,更何況這些成年男子都是慕容衝的貼身親兵,每個人的身手都不一般。

“死吧!”一個站在最外邊的親兵被惹得煩了,一腳把孩子當球般向對麵踢了出去。

眼見那孩子的頭就要撞上磚牆,一個白色的身影飄然而至,一把將孩子接在了懷中。

隨後,嗆啷一聲,寶劍已經出了鞘。

“都給我滾開!”李穆然怒喝道。

而這時,在最裏邊的幾個士兵並不知人群外已經來了他們絕然惹不起的大人物。

“哈哈!小美人的肚兜,誰要?”一件粉紅色的衣物被扔了出來。

“滾開,沒聽懂麽?”李穆然眼神一緊,一個翻身,已進了人群,隨後一劍斬下,方才還在大聲炫耀的頭顱,已經“嘰裏咕嚕”滾到了一旁。

已經許久沒有用過武,這一劍斬下,雖然隻有九成功力,但已將那些親兵嚇得往外退了好幾圈。

露出牆角蜷縮著的女孩子,幾乎全身*著。她頭發還泛著黃,這時雙手擋著**的肌膚,眼神中露出的,隻是孩子似的迷惘與畏懼。

“披上!”李穆然背對著她,把身上的披風接了下來,扔在牆角。隨後,他冷冷看向了麵前還活著的七名親兵。

“姐姐!”方才被李穆然抱在懷中的男孩子已經被放到了地上,這時撲在那女孩子麵前,嚎啕大哭起來。

隻是個十歲出頭的女孩子,這些士兵……真是枉為男子。

李穆然手中承天劍一定,朗聲道:“你們的君上呢?叫他來見我!”

“叫君上來見……”親兵們都傻了眼。雖說慕容衝還沒有正式立位,但是裏裏外外的人,都已習慣性地喊他“君上”,而他並沒有反對過。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然而這些人中,隻有撫軍將軍一人,從未喊過“君上”二字,也隻有他敢跟君上兄弟相稱。

而君上竟然一直敬重他,喊他“大哥”。

可再狂妄,總該有個限度吧。

幾個親兵麵麵相覷,正做沒理會處,忽聽身後一人擊掌笑道:“大哥,我這不是來了嗎?”

“君上。”七名親兵分兩側列好,對慕容衝行禮致意。

慕容衝對幾人全無理會,隻看向李穆然,道:“大哥,攻占長安後,我記得給撫軍三日休整。您急著進城,找我有事麽?”

李穆然手中的寶劍往下放了放:“我聽說長安宮中有瓶‘雪蓮鹿髓膏’,是不是?”

“哦,是為了這個。”慕容衝嗬嗬笑了笑,“有。還有其他的很多靈丹妙藥,對於治傷是最好不過的。大哥想要麽?”

“嗯。要如何給我?”李穆然一聽有藥,登時集中起了精神,語氣也不知不覺放得平緩了許多。

慕容衝笑道:“大哥,撫軍這一次攻下長安,居功至偉,宮中的東西您要是想拿,隨時都可以取走。隻是……這‘雪蓮鹿髓膏’,有些困難。昨日攻城時,我的貼身親兵為了救我,被人把右臂砸斷,我已經把這藥賜給他了。”

“嗯?”李穆然倒吸一口寒氣,身子不由晃了兩晃。雪蓮鹿髓膏可遇而不可求,如果那藥已經被用掉,那麽冬兒的腳傷豈不是沒有指望了。他深吸口氣,定了定神,隨即慘然一笑,道:“既如此,那你還問我什麽?”

慕容衝又道:“大哥,藥我隻是答應給他,還沒來得及送過去。不過您如果急著要,自然先緊著您這邊給。我那貼身親兵右臂雖然骨折,但是軍醫已經給他做了接骨術,沒有藥輔助,無非好得慢一點,並不是什麽大事。”

李穆然心中大喜。他強行抑製著不表露出來,隻對慕容衝微微一笑,道:“當真?那麽衝弟要代我向那位親兵說聲‘對不住’了。等以後他傷愈,我傳他一套武功,以作答謝。”

“哈哈,都是自己人,何必這麽客氣?”慕容衝朗聲笑道,隨即,卻仿佛才注意到李穆然腳邊的親兵屍體,臉色忽地一沉,“這……是大哥殺的?”

李穆然手中一緊,心知慕容衝終於拿眼前的事大做文章了,便點了點頭:“他欺淩弱小,本就不是軍人所為。我已出言告誡過,但他變本加厲,不得已隻好出此下策。”

“哦?”慕容衝一擰眉頭,“據我所知,赫連牙平日都循規蹈矩的,從沒有行差踏錯過。這女子……父母都是苻秦留在長安的細作,她自己也是。我派人帶她回去詳加審問,想必是大哥誤會了。”

“細作?”李穆然目光澄澄地盯著慕容衝,直看得他轉過了頭去,“衝弟,你別以為我忘記了五年前的舊事!那時這院子裏傳出的兒歌,我們倆個都聽到了,阿烈也聽到了。方才你這番話……阿烈在天之靈也聽得一清二楚,你就不怕欺心麽?”

慕容衝眼神一緊:“大哥既然記得,為什麽還攔我?我就是要這一家子都嚐嚐我當初受過的苦!”

“你瘋了?”李穆然手中寶劍一立,“當初就在巷口的拐角處,你是怎麽和我說的?你說不會找他們的麻煩,是不是!”

慕容衝冷冷一笑:“大哥比我隻年長兩歲,怎麽記性就這麽差!我那時說的是‘我這會兒不會找他們的麻煩’!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報苻堅的仇,等了有十幾年,對付這樣一戶人家,難道還等不起幾年功夫?”

“你!”李穆然暗驚。那件事情對他來說,隻是一件極小的事情,如今能記起這戶人家在哪兒,已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若要叫他一字不差地記起當初慕容衝的話來,他實在做不到。

然而這時雪蓮鹿髓膏沒有到手,他也的確無法和慕容衝鬧得太僵。

他想了想,低聲道:“衝弟,她還隻是個孩子。父母慘死在眼前,已經是一輩子的痛苦了,你何必還要為了她年幼時的一句話,耿耿於懷呢?她連那句話的意思都不懂。”

慕容衝眸光閃爍,似有遲疑,但轉瞬那份遲疑已被抹去:“你問她多大了?”

李穆然側過頭去,見那對姐弟仍在抱頭痛哭,而那做弟弟的明顯比姐姐要鎮定些,雖然年紀小,但這時已經擦幹了淚水,正在安慰姐姐。

那弟弟一直在聽著身邊兩個大人的談話,他也知這兩人所言,一字一句都關係到他和姐姐的命運,故而極其專注,聽慕容衝問了話,立刻抬頭答道:“我姐姐今年十二歲!”他唯恐說得慢一點,就被那個滿麵殺氣的人害了。

“十二歲……”慕容衝冷笑一聲,對李穆然搖了搖頭,“大哥,你知道燕國滅亡的時候,我多大麽?十一歲,我還比她小一歲呢。對不起,在我眼中,她已經不是個小孩子了。”

“慢著!”李穆然看他要往前走,忙展臂一攔,“衝弟,既然如此,這兩個人我要了。你剛才也說了,論軍功撫軍第一,長安城中的人,我撫軍也有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