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細的手指在沙陣上畫了半個圈,指的正是撫軍駐紮地外圍。

郝貝在旁看得莫名其妙,李穆然則是若有所思。

冬兒眸光閃爍,看著李穆然:“這些日子秦軍一直沒怎麽進攻,也沒有什麽動靜,我總覺得奇怪。看樣子也不像是打算撤軍……”

郝貝道:“那是要幹什麽呐?你畫的地方,不就是他們包圍的地方嗎?”

“不是。”李穆然道,“冬兒畫的地方,比他們包圍的地方要近許多。”

冬兒對他笑了笑,問道:“你也想到了嗎?”

“嗯。”李穆然淡笑著在沙陣上寫了個字,正是“官”字。

“官?什麽官?”郝貝更加看不明白,見冬兒和李穆然心有默契,隻覺自己仿佛是個外人,渾身都不自在。

李穆然解釋道:“是官渡。當時曹*和袁紹大軍對峙,袁軍曾挖地道進攻,曹軍則沿著陣營掘深塹應對。冬兒是擔心定州軍也在挖地道吧。”

“是啊。”冬兒道,“他們的士兵數量遠勝於我們,真的從地下進攻的話,就算有九地坤土陣,也防不過來。這些日子我也瞧過附近的泥土,這地是很鬆軟的。”

郝貝這時也明白了:“那我們也派人在營地周圍挖上一圈就好了!”

李穆然笑道:“我也是這樣想的。既然阿貝說了,那就由女軍去吧。”

“我們去?”郝貝一愣,“這種粗重活,不應該是前軍的力士隊去做嗎?”

冬兒見狀也勸道:“是啊。哪有叫人家姑娘家去掘戰壕的。其他的都不說,這掘戰壕的速度也萬萬比不上前軍呐。”

兩位夫人左右夾擊,李穆然頓感吃不消,忙連聲道:“好好好,不過別說我不給女軍建功機會。前軍防著東麵,之前的一萬人雖然隻剩了二千人,但這幾天北方的軍隊又抽了兩千人過去。前軍壓力也不小啊。”

說到這兒,他不乏揶揄地笑看著郝貝:“女軍如今不能上陣,又不能做粗重活,那麽……”

“好啦!”郝貝臉上忽白忽紅,如霞燒一般,“去就是了。在你眼裏,我們女軍就是高不成低不就,是不是?”

冬兒在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腳藏在案底卻偷偷踢了李穆然一下。

“不敢不敢。”李穆然笑道,“別著急,我還沒說完。不掘戰壕,幫著前軍把風放哨,總是可以的。”

“早說嘛!”郝貝如釋重負,登時高興了起來,“我還當是什麽呢,你放心,這點小事我們女軍還是做得好的!”

“嗯。”李穆然右手在案上敲了兩下,忽地眼中一凜,抬頭喊道:“立全,在外邊麽?”

秦立全應聲進了帳,向二位師娘施過禮後,便笑嘻嘻地看向了李穆然:“師父喚我有事嗎?”

李穆然點了點頭:“之前你問我掌法的事情,我沒來得及說。正好你師娘在,問問她吧。”語罷,又看向冬兒。

冬兒溫然一笑,站起身來,牽著秦立全往外走去:看來李穆然是和郝貝有話說,不然也不會把自己支出來。是說掘戰壕的事情麽?那件事應該沒什麽危險才是,何必要避著自己呢?

她還待多想,可是秦立全已在身邊左一句右一句地問起話來。童稚的聲音清脆響亮,帶著秦立全特有的熱情,如夏日暖陽,將她心中的陰鬱都驅散得幹幹淨淨。

而與此同時,中軍大帳中,李穆然卻對郝貝改了口:“今晚就去掘戰壕。女軍半數負責把風,另外一半跟我去劫營!”

“劫營!”郝貝看著李穆然的左臂,輕吸了口氣。

李穆然也看了兀自不能動彈的左臂一眼,笑道:“沒事。就是怕冬兒擔心,才叫她出去。咱們被圍湯陰已經快二十天了,一直都是被動挨打,從沒有主動進攻過。今晚借著去挖戰壕,主動襲擊,秦軍一定想不到。而且女軍武功厲害,這一次急攻急退,也能用上女軍的優點。”

他略一停,手扶上郝貝的手,微笑道:“回去準備吧。一過亥時咱們就出發。”

亥時初刻,女軍和前軍力士隊一同向定州軍方向出發。

出乎郝貝意料的是,李穆然竟然沒有走最靠近前軍的東線,反而折而往北,到了左軍之外。

距離左軍轅門五百步開外,力士隊停下了步子,開始挖掘戰壕。同時,唐秋豔帶著一多半女軍在旁負責防風。

女軍原本共有三百一十八人,此時一百五十人跟著郝貝

和李穆然去劫營,烏桓姐妹還躺在軍營之中養傷,故而留給唐秋豔的隻有一百六十餘人。

跟著李穆然和郝貝的一百五十名女兵都是郝貝精挑細選出來的:按照李穆然的要求,武功不必太高,但是輕功必須要強。為了避免驚動敵軍,他們都沒有騎馬,此刻展開輕功向定州軍營衝去,當真動若閃電。

而湯陰的大雪,仍然下個不停。

雪花大如鵝毛,又如四月飄絮,令四野既明且暗。李穆然抬頭看去,心中暗喜:這天色灰沉,大家穿的又都是白衣,在雪地之中極難發現。看來是老天爺也在幫著自己了。

不出片刻,一百五十二人已到了定州軍的軍營前。

轅門處有四名士兵看守,附近還有一什人在徘徊巡邏。軍營之中,燈火白亮如晝,但因夜晚雪大風急,營帳之外幾乎沒什麽士兵。甚至連那些巡邏的士兵,也是縮頭縮腦,似是嫌這天氣寒冷,想早些回帳睡覺。

營帳連綿,皆為大帳。李穆然仔細觀瞧,估摸著一帳之中約住二十人,如今北軍還留著一萬六千餘人,那麽就是八百座大帳。營盤最裏邊那座大帳頂端糊著虎皮,看樣子比別的帳篷都威武許多,想必就是公孫希所在的中軍大帳。

那中軍大帳往右五十步,帳篷比別處要稀疏了許多,看起來應是輜重擺放之處。

“穆然,我們往哪兒去?”郝貝也看出李穆然在觀察對方的營地,忙湊到他身邊,低聲問道。

李穆然向身邊看去。這些女兵難得上戰場,不少人臉上都露起了緊張激動的神情,還有些人在微微發著抖。

也許是因為昨日眼看著烏桓姐妹受杖責的緣故,這些女兵平日的嬌氣和傲氣都收斂了許多,看著他的目光也帶上了敬畏。那神色……終於像是個士兵了。

經過今晚這一場大仗,估計明天她們就能更像個士兵了吧。隻是,或許這其中有些人永遠也沒這個機會了。

“記得今天早上帶著女軍練的陣麽?”李穆然抽出了裂影劍,看向郝貝。

郝貝點頭:“記得。是二龍戲珠陣?”

“對。”李穆然沉聲道,“你帶六十人,我帶九十人,同時進攻。你攻左,我攻右。”

郝貝問道:“我攻左?打誰呢?”

李穆然低聲道:“造勢。想辦法讓他們認為你是要刺殺公孫希,我這邊才好偷襲他們的糧草。隻有一刻時間,不中就退。見我這邊先燃起了火光也退。千萬不要戀戰。也別想著真去殺公孫希。”

“好!”郝貝笑了笑,隻是看他左臂還背在身後,又隱覺擔心。

李穆然看她神情踟躕,溫然笑道:“自己小心點,別擔心我。”語罷,又輕輕抱了抱她,交頸之時,他在她耳邊低聲多囑咐了一句:“手下要是有不聽話的,或者有腿上受傷跑不出來的,能殺就殺,別讓人陷入敵營,反被抓去。”

“我明白。”郝貝心神暗凜,但眼中倒閃出了一絲狠厲來。

許久不殺人了,劍刺入人身的感覺……還真是想念啊。

看著郝貝,李穆然也放下了心。論起殺伐果斷,郝貝遠強於冬兒,若換了冬兒聽了自己那句叮囑,隻怕就算明裏答應了,臨到要下手的時候,也會心軟。

一百五十二人分為兩隊,迅疾無比地向定州軍大營衝去。

“殺!”

一聲暴喝響起,嚇得轅門門口的守兵打了個激靈。還沒有反應過來,四人的咽喉、頂門、心口各中了數枚暗青子,登時殞命。

李穆然身先士卒,不走轅門,反是直接從營寨兩旁的拒馬上借力縱過了木欄,進入軍營。

跟在他身後的九十名女兵也陸續運起輕功,有樣學樣,衝入軍營。

一入木欄,便迎上了那一什巡邏的兵。

麵對著對方挺起的長槍長刀,李穆然看也不看便一劍削下。

裂影劍何其鋒銳,對手的長槍如腐竹一般被破開。隨後那劍光便如活了一般,沿著那人手上的半截槍杆直*而上,紅光過處,鮮血和肢體登時散落了一地。

劍勢不休,從前一個人的胸膛透到後背,斬斷了後一人擋格的長刀,又連人帶刀鞘一同砍成了兩半,這才收了回來。

而李穆然一身雪白的大氅,也如同血洗一般,紅得刺眼。血順著劍身一滴一滴地掉到地上,在這雪地之上如朵朵紅梅綻放。

後邊的八個人都被嚇呆了,看著麵前這俊朗將軍

,卻如瞧著惡魔一般。

“殺。”李穆然沉聲下令,跟在身後的女兵被他聲勢所鎮,不由自主地也拿出了殺人手段,或斬或砍,頃刻間便把已無還手之力的八人解決。

“往裏走!”劫營之時片刻不能停,看八人倒下,李穆然腳下發力,已向此前定好的目標衝去。

路上經過數十大帳,不時遇見從營帳中鑽出的秦兵。然而這九十一人的武功個個高強,那些秦兵又都是倉促而來,哪裏攔得住他們。

一路殺過,一路死屍。

跟在李穆然身後的女兵們看著身前年輕的將軍,隻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人殺起人來,就像走路一樣自然,全無遲疑,全無躲閃。武功高也就罷了,可是殺得這麽瘋狂……這還是個人嗎?

“原來他昨日跟烏桓清蘭比武,竟是招招退讓。”緊跟著李穆然的兩個女兵對他的武功看得清楚,隻覺心膽巨寒。他的身影快如鬼魅,出劍收劍也是迅如閃電,每一招都是實招,出手必傷人……這與她們平日裏學的武功截然不同,但明顯更實用,也更可怕。

衝殺半途,李穆然抽閑也向後掃了一兩眼。

原本擔心這些大小姐們不敢殺人,如今看來是多慮了。這些貴族姑娘們與郝貝一樣,對人早就分了三六九等,從小到大習武,手中或多或少都有著幾條人命——不是奴仆的,便是所謂賤民的。

她們不僅不怕殺人,反而殺得興起了。

“也好。”李穆然雖然對這種女子還是持退避三舍的態度,但如今帶兵征戰,這樣的性子倒沒什麽不好。

“啊!”

又衝了十幾步,眼見秦軍輜重就在眼前,身後終於傳來了第一聲女子慘叫。

“怎麽?”李穆然沒有回頭,隻高聲問道。

緊隨著他的女兵往後看了一眼,聲音都顫了起來:“秦軍、秦軍圍來了!”

“圍來便圍來,定能出去!”李穆然刺死麵前殺來的一名秦兵百將,朗聲回道。

那女兵聽他語氣堅定,立時回了一聲“是”,身子也穩了下來。

然而,身後的慘叫卻一聲連著一聲,一連響了三四聲。

人瀕死的慘叫聲,讓人聽著隻覺頭中如被鋸條鋸過,讓人頭痛欲裂。而女軍好不容易振起的士氣,也漸漸崩解。

一劍斬碎攔在麵前的鐵鏈,到達秦軍輜重處的最後一個屏障也已消除。李穆然輕舒口氣,暗忖一刻時間方過一半,然而進來容易出去難。方才死了三四個女兵,如今若要衝出去,隻怕一大半都要交待在這兒了。

他下意識地往左側看去,隻見火光漫天,郝貝衝殺在前,氣勢洶洶正往公孫希的中軍大帳殺去。

“阿貝,千萬不要有事。”他心中默道,隨後閃身在旁,喝道:“拿出火把,燒了輜重!”

輜重處負責看守的秦兵這時也三三兩兩地拿著槍矛上前,但哪裏擋得住女軍們下山猛虎般地攻勢。女軍們隨身都帶著火把,如今點燃了,登時如同一條火龍一般,排在前邊便直接把火把扔到了輜重之中,排到後邊的見擠不過去,便索性把火把往秦軍營帳上扔去。

有幾個女軍腰間係著的水袋裏裝的是火油,這時火借油勢蔓延開來,更是熊熊蒸騰,燒得整座秦軍營地人鳴馬嘶,亂作一團。

“馬嘶?”聽著驚馬嘶鳴,李穆然眼前忽地一亮,“有了!”

馬嘶聲音離輜重並不遠,他循聲望去,見再往右三十餘步,隔過三間大帳,便是馬廄。雖知愈陷敵營便愈難逃離,但這時也隻有賭他一賭!

“跟我來!火油斷後!”他大吼一聲,已向馬廄奔去。

走在最後的兩個女兵聽了這話不由一怔,其中一人剛掏出水袋倒油,不妨幾個秦軍一同槍刺,她小腹中了一槍,腿上中了兩槍,登時栽在了地上。

站在她身邊的女兵被嚇得尖叫起來,見那水袋中的油已流了出來,驚慌之中,便將手中的火把扔了過去。

“騰”的一下火苗驟起,撩著那女子身邊幾個秦兵,登時把他們*退了五六步。

然而那倒在地上的女兵卻被這團火活活地燒了起來。火油沾得她渾身都是,整個人從頭到腳都燃著火焰,她滾來滾去的,嘶吼不絕。

“好生安息吧。”聽著那撕心裂肺的慘叫,李穆然心中一陣難受。他側頭向後看去,正瞧見那女兵已被燒得不成人形,卻也用她的身軀攔住了那條道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