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秦建元三年,秦嶺太白山北麓的梁家村中,眾村民圍著一個小男孩,麵麵相覷。

那男孩十歲上下,瞪著一雙又圓又黑的眼睛,上下打量周圍的村民。他既不認生,也不害怕,身上穿的衣服說不上金貴,但整個人卻長得比村中的孩子結實許多,臉上也泛著紅光,不似村民們滿臉泛著幽幽的菜色。

“是個富戶家的孩子!”不知是誰先認定了這個答案,隨即不少人都點頭稱是。

然而那孩子聽了這話,卻一皺眉頭,眼中也閃出了一絲不屑。

有人問這孩子是從哪裏來的,不料看上去頗為精明的小男孩,竟是個悶嘴葫蘆,由著他們發問,自己隻是搖頭,做撥浪鼓狀。幾個大人都被磨得沒了脾氣,漸漸地便無人再開口,隻是靜等村長前來。

那男孩倒是極安靜的性子,不鬧不燥,穩穩地坐在地上,仰頭看著天空,眯著眼睛瞧太陽。

“一天、兩天,今天已是第三天了。不知道師父有沒有出穀來找我。想不到穀外的天地原來是這樣的,以後回去見了冬兒,有故事講給她了。”

那男孩心中默默地想著,直到眼前一黑,一個人影擋住了陽光:“小孩子,你家在哪兒?”

那男孩一笑,跳起身子,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印,掃了來人兩眼。來人是個中年漢子,身上穿著瞧不出與別人有什麽兩樣,但單從四下村民對他的敬畏來看,這人就是村長了。辨明了來者身份,之前一問三不知的孩子終於開了口:“大叔,我是被別人劫來的!”

“劫來的?”眾村民看這孩子一臉的興奮,半分也沒有人質的驚恐交加,不由均搖頭不信,卻聽那孩子又道:“趁他們不備,我偷偷跑了出來。跑了三天了,真是餓死我了!”邊說著,邊捂著肚子蹲下了身子。

他確是三天沒有吃飯,這皺著眉頭的樣子全是真的,沒半分偽裝。那村長見狀,一蹙眉,再要問什麽,見這孩子早滿地打起了滾來,不覺輕歎一聲,瞥了站在遠處的一對兒夫婦,道:“阿忠,你們家還有幹糧麽?拿些給這孩子吃吧。”

那孩子聽了“幹糧”兩字,登時不鬧了,撣了撣身上的土,站起身子,笑道:“大叔,你人真好!”邊笑著,邊拉住了那村長的衣袖。

那村長被這孩子哄得哭笑不得,看他笑得一臉陽光,心中也起了幾分疼愛,道:“孩子,你是從哪兒跑來的,還記不記得?叔叔派人送你回家。”

那孩子卻搖了搖頭,斬釘截鐵地說道:“不記得了。這一路跑得慌慌張張,還跌了好幾跤,我連這兒是南是北都不知道了!”

眾村民齊聲歎了口氣,那村長更是隻覺頭大,雖覺這孩子說話不盡不實處甚多,但也實在拿他沒有法子。所幸今年村裏豐收,養這麽個孩子個把月,倒也不是多大的難題,便道:“既如此,你便先住下來。我們派人在四處的村裏打聽打聽……”然而話沒說完,就見那孩子躥到了阿忠夫婦身邊,笑問道:“阿忠叔,我能和你們住一起嗎?”

想不到這孩子竟如此的自來熟,倒把阿忠夫婦倆人嚇了一跳,不過莊稼漢倒是實在,那婦人也甚是好客,想起十年前一場饑荒中曾失去了自家的孩子,二人心中更是一軟,便點了點頭,應了下來。

“多謝阿忠叔!”那孩子甚是開心,三下兩下,接過了那婦人手中的掃把,開始打掃起了庭院,當真沒把自己當作外人看待。

“這孩子……”那婦人突兀之餘,卻也覺得心頭一暖,看向自家丈夫悄聲道:“若咱家那孩子也這般大了……”

“唉,造孽啊!”阿忠卻重重歎了口氣,背手回屋中去尋幹糧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那男孩竟果真在村中安心住了下來,每日叔叔阿姨的喊遍了整個村,嘴甜的蜜一樣,惹得村裏上上下下都喜愛上了這個孩子。而阿忠夫婦也漸漸習慣了這孩子在家中的存在,私心裏把他當作自己孩子一般看待,隱隱隻想著若村長找不到這孩子的家人,由著他以後就長在身邊,也是極好的。

那孩子自稱姓李名穆然,倒似是讀書人起的名字,不似這村中的小孩,起個“阿貓”、“阿狗”的名字混叫。他的言談舉止雖然稚氣尚存,但也隱約透著斯文,村長看他似是讀過書的,便找了鄰村的一個教書先生來給他上了兩堂課,豈知一堂“之乎者也”講罷,竟被這孩子駁得體無完膚,仰麵而去。

村長忙不迭地給先生賠禮道歉,然而轉回李穆然眼前時,卻傻了眼,隻見那孩子堆沙為紙,以樹杈作筆,工工整整地默出了一整篇《禮記》,叫村長滿肚子的火氣無處可撒,滿嘴對他“不學無術”的指責,都吞回了肚中。

這孩子的學問,怕是隻在那教書先生之上。

不知怎地,村長腦海中顯出了這個念頭。他以為這孩子必是出自書香門第,言談間不由得帶了幾分敬畏,卻未料到李穆然做起農活來,也是十裏八村中,頭一把好手。

沒過兩三天,梁家村出了個神童的消息就傳遍了左右臨近的村舍。恰逢此刻正值深冬農閑,眾村民手頭上沒了活計,正愁日子過得閑悶,聽了這件稀罕事,都巴巴地趕山路來瞧,一傳十、十傳百,李穆然的名聲就愈發的響亮了起來。

雖說不是自家的孩子,但阿忠夫婦也頗覺臉上有光,隻覺祖上積德,憑空送來了個寶貝,天天看著李穆然,隻覺愈看愈喜,不自禁地也覺得李穆然果真是自己的孩子。

直到這一日,深山之中有不速之客,闖入了梁家村。

“師父……”看著眼前一身黑衣的男子,李穆然低下了頭,微露惶恐。

那男子臉上不帶喜怒,隻是輕輕拍了拍他的頭,道:“玩夠了,便隨我回去吧。”語罷,不待他回答,一把拽了他胳膊,扭頭便走。

“哎,你這漢子,要拉我家孩子去哪兒?”阿忠夫婦剛從隔壁串門回來,眼見著李穆然被一個黑衣漢子強拉硬拽往村外走,慌慌張張攔了上來。

“你家孩子?”那黑衣男子卻冷冷一笑,回頭瞥了二人一眼,道,“十年不見,不認得我了嗎?”

隻這一瞥,那對夫婦臉色大變,如見惡鬼般向後退了幾步,過了好久,阿忠才叫道:“是、是你!”

那男子卻不答話,冷哼一聲,見四下已有村民覺出異樣往這邊走來,便一把將李穆然挾在腋下轉身離去。他腳步極快,幾個起落,已縱身出了村子,進到烏壓壓的林中。他一身黑衣與山林融成一色,村民追入林子時,已再無從尋起。

那男子挾著李穆然一路向南入嶺而去,為防人追蹤,幾次縱身上了樹冠潛行,直到過了一個時辰,才行到一處雲鬆下,將李穆然放在地上。

這一路上,李穆然沒有說一句話,直到腳沾了地,才忽地直挺挺跪在雪地中,向北麵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

那男子默默地瞧著他,看他磕得額頂沾滿了地上積雪,不由心中一軟,微一俯身,替他拂去,溫言道:“你都知道了?”

李穆然向北又凝望許久,才站起身子,仰麵對那男子大聲道:“我和冬兒不一樣,我的爹娘就在那村裏!為什麽把我關在穀裏,為什麽不讓我和那些孩子一樣,和自己的爹娘一起生活?”說到傷心處,鼻頭一酸,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

那黑衣男子見了,嘿然冷笑,沉默許久,忽地眼中寒光一閃,問道:“和你自己的爹娘一起生活?你睜大眼睛看看,那村中的孩子,有沒有和你一樣大小的?”

李穆然一愣,不明白他問這句話是何用意,一時止住了哭聲,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盯著他,卻見那黑衣男子幾番欲言又止,終究搖了搖頭,問道:“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做‘易子而食’?”

李穆然神情愕然,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直視著那黑衣男子,靜靜地聽他講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