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慕容垂的營帳出來時,朗月疏星掛在穹頂,映著山頂殘存的積雪,照得整個山坡亮如白晝。

郝南一出帳篷,便開始快步走,然而沒走幾步,又要跑起來;看他如此亢奮,李穆然不由得哈哈一笑,道:“郝兄,這般等不及要告訴他們麽?”

郝南回頭笑道:“一下子升成百將,李兄你不高興麽?”說到“百將”二字,總算他換成了“傳音入密”的方式,不致引起旁人注意。

李穆然道:“自然高興。不過這般越級,怕是……”他話未說完,已見常武等人迎了過來,薛平幾步跑到二人麵前,道:“大將軍和你們說了什麽?有賞賜麽?”

李穆然笑笑,拍了拍薛平肩膀,道:“回去再說。”

郝南這時倒插了話,問道:“李兄,方才大將軍問你師從何處,你隻說是從一個山穀學來。不知那是一個什麽樣的山穀,竟有如此大隱?”

李穆然擺擺手,笑道:“不過是個不知名的山穀,何來大隱?倒叫郝兄見笑了。”他淡笑著往前走,可是心中卻因這一問,泛起無限波瀾來。

冬水穀,那是他的家,是他生長了二十年的地方,也是她的所在。

那山穀向來不為外人所知,可存世已逾三百五十年。

冬水穀建自東漢光武帝劉秀稱帝,建武元年之時。穀中之人皆為飽學之士,自稱為諸子百家之後,因不願儒家獨大,故而秉持所學,漸漸因誌向相同,便都走到了一處。

他們自秦末漢初時就集到了一起,輾轉數百年尋找棲息之處,一代傳著一代,曆經了太多的風雨飄搖,聚散離合。這百年間,有人離去,也有人加入;有人半路後悔,也有人堅持不懈,直到建武元年天下大定,他們僅剩的數十人才找到這樣一處隱居避世之所。

這些人中,有的號稱自己是法家傳人,有的自詡為墨家傳人,更有些說是什麽黃帝後人、神農後人乃至庖丁後人等,雖然大多名不副實,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心中對學術以及信念至純至真的偏執。

而對於山穀的命名,眾口不一,最終還是黃帝後人的提議最得人心。他道:“醫理有言:‘春木主生,夏火主長,秋金主收,冬水主藏,中土主化。’咱們在這穀中避世,藏盡天下精粹,便將穀名為‘冬水’,可好?

語關陰陽五行,意關縹緲無形,話語方落,已獲一致認可。此後的三百五十餘年中,過得平淡不驚。穀中人偶有出穀與山民接觸,希冀多招錄些人才加入,可惜應者寥寥,到得前秦苻堅時,穀中隻剩下十餘名老頑固,數千冊前賢殘卷,和山穀最深處那幾乎一望無邊的墓地。

而這些老頑固的傳人則更是寥寥數幾,在李穆然的記憶中,隻有他與冬兒二人。曾聽師父李秦言道在他入穀的前十年,另有一位師兄,但姓甚名誰,他究竟沒有從穀中諸老口中問出。也正是因為人才凋零,冬兒與他之間再沒有門戶之隔,反而可以博采眾家之長,學究天人。

想到冬兒,李穆然心中暗暗一痛。他二人從小到大都生活在一起,直到現在,他還記得十八年前,穀主——兵

家傳人孫平從穀外將繈褓中的她抱回穀中的樣子。她當時嬌小得隻有師父的一隻巴掌般大,隆冬臘月裏,繈褓卻單薄得一如夏衣,令她一張小臉凍得通紅。

在孫姨的懷中,她很安靜,一雙黑珍珠般的眼睛帶著些許好奇盯著四周的人,讓人望之便生出許多憐愛。

孫姨的聲音永遠是柔和的,那時她對他道:“穆然,以後穀中多了這個小妹妹,你便是大孩子了,可要好好照顧她。”

那一句話是他的宿命,而她則成為了他命中的魔星。雖然隻比她大四歲,但在陪伴她長大的這十八年中,他的確是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以至於從小到大,總有穀中宿老開著不痛不癢的玩笑,說孫平在荒野中救了冬兒回來,倒似為李穆然撿了個媳婦。

這玩笑伴隨他二人長大,直到三年前冬兒及笄,才漸漸少有聽聞,隻因那時他已立誌出穀爭功名,而她依舊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性子。

而從那時起,兩人也愈行愈遠,直到前年穀外的村莊鬧了饑荒。一日,冬兒行山打獵時,湊巧救了一名村民。冬兒是如此單純善良,不僅帶著那村民回了山穀,還好吃好喝地招待,而穀中宿老們因為許久未見生人,也甚是熱情好客,直到那村民臨別,還不忘大包小包,將穀中多餘的食糧讓他帶回去給家人。

隻有他,在那村民離開後,踏上了追蹤的行程。而果如他所料,那村民回了村莊,便將冬水穀的一切告訴了眾村民。他的話至今仍在他腦海中縈繞不休:“那山穀中有吃不盡的穀子!住的都是老人!我們一起過去,搶了那些吃的,以後就住在那兒,再不用交什麽狗屁賦稅!”

那是一個充滿了惡魔的村莊,所有的人聽了“食物”兩個字,便兩眼冒著綠光,跟隨那村民的腳步,拿著所有的鋤頭鐵鍬,準備殺回冬水穀。隻是可惜,李穆然攔住了他們的腳步。

整個村莊不過百餘人,其中隻有二三十人是青壯年,可即使是這些青壯年,因為長期吃不飽,也是手足無力,步履輕浮,又豈能與手執利劍的李穆然相抗衡。

不過半個時辰,整個村莊都漂在血河之上。李穆然抽劍轉身,往山穀中走回,直到林深處,猛然一抹臉,才覺出不知何時,已是滿麵淚水。那村莊之中都是惡魔,而他又何嚐不是惡魔,又何嚐不是那村莊的人。

十歲時,他受不了李秦的苛刻要求,曾想自己尋回親生父母的所在。他也的確逃了回去,裝成一個走失的孩子,住在那個村裏,和親生父母住在一起。然而李秦追得如此緊,雖然自己自作聰明一路上布下了許多真假難辨的行跡,但師父還是在第七日便找到了他,而後,告訴了他一個故事。

那是苻秦甘露三年,那村莊中的另一次饑荒,餓殍遍野,*得一些家中易子而食。而李穆然,便在這些孩子中,若非李秦用自己所有的口糧來換,隻怕他早成了別人的腹中餐。從李秦口中聽了那個消息後,李穆然自此便安心回到了山穀中,踏踏實實地一心學文習武。他專心刻苦,如換一人,幾乎連李秦也有了幾分悔意,不知在他如此幼小的年齡,告訴他這個太過

殘酷的故事,究竟是好是壞。

“李兄、李兄……”李穆然正想得出神,郝南卻在旁推了他幾下,問道,“你怎麽了?”

李穆然這才從回憶中清醒過來,他深吸口氣,側頭看向郝南,道:“沒什麽。我想,大將軍的傳令,也該到什中了吧。”

果如他所言,他二人前腳方回本什,慕容垂的傳令兵後腳便拿著他二人的任令到了常武等人麵前。李穆然與郝南一躍而成前軍的百將,負責協助慕容暐統領燕國殘兵。歸為拓跋業屬下。

二人應了令,收拾東西與什中同伍辭別。薛平為他二人既感歡喜又覺不舍,但其餘幾人目光中的則多是嫉妒了。到了常武處,兩人欲要行禮時,常武忙先他二人一步拜下,笑道:“兩位大人,這可折煞小人了!”

他這一行禮,倒叫李穆然二人好生尷尬,隻覺憑空多出了一層隔閡。李穆然城府深沉,尚未著相,然而郝南卻先變了臉色。他張口要說些什麽,但想了想,還是將滿心的話重又吞回了肚中。

當下常武下令,命仙莫問與鍾宗言二人幫李穆然、郝南拿著行李送去前軍。前軍並不甚遠,更何況軍旅之中,行李也並不沉重,李、郝二人隻覺好生過意不去,可看常武執意如此,隻怕一意推卻反而更添心結,便隻得允了。

到了前軍,已有二人麾下士卒引仙莫問兩人去放行李,李穆然與郝南則被拓跋業的親兵帶到前軍主帳中,拜見主將。

一進營帳,便有一股酒味撲鼻而來,那味道中又混雜著馬奶的腥臊,羊肉的膻味,直教人聞之欲嘔。

郝南不由一捂口鼻,好不容易才把滿心的惡心壓了下去。他側目斜視李穆然,見那男子依舊站得筆挺,目光炯炯有神,直視桌案後的拓跋業;不過細細看去,李穆然的眉頭微皺,臉色發青,顯見得也被這撲鼻而來的異味熏得有些難受。

而反觀拓跋業:這前軍主將長得濃眉闊鼻,滿麵虯髯,此刻正眯著眼睛抿著杯中酒,另一隻手油乎乎的抓著半隻羊腿,對門口來人全不在意。

“將軍,他二人便是大將軍新派下來的百將。”那拓跋業的親兵看樣子早就習慣了帳中情形,快步行到拓跋業身邊,高聲說道。

“哦。”拓跋業正在酒鄉中流連忘返,乍被人驚擾,還透出滿心的不高興。他斜睨著李穆然二人,手中端著杯酒,對二人搖搖晃晃地指點著,道:“哪個是姓李的,哪個是姓郝的?”

他言辭間甚不恭敬,令那二人心中暗怒,可畢竟官大一級壓死人,二人便又施了禮,重新通報了姓名。

“知道了。”拓跋業的臉上倒露出了幾分不耐煩,他倏地起了身,起來時腿撞到了身前的木案,隻聽“劈裏啪啦”一陣響,三四個酒壇子倒了下來,摔得粉碎,可是其中的酒水卻沒流出多少。

“他喝了這麽多酒。”李穆然與郝南對視一眼,均覺驚訝。拓跋業恐怕這一晚上已喝了四五斤酒,可看他仍能夠站起身子,足見酒量之豪了。然而不待多想,拓跋業已搖搖晃晃地走到了二人麵前,伸手一指帳外,道:“隨我出去走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