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慕容烈與慕容衝二人出了屋子,郝南身子猛地一鬆,翹著二郎腿坐到李穆然的榻沿,道:“想不到堂堂平陽太守,竟能出這般的餿主意。”

李穆然笑笑,道:“將我傷重難愈的假消息傳出去……引她回來,把握在九成以上,這也不是什麽餿主意,隻是我沒想到,慕容太守瞧人心能瞧得這般準。不過憑我寥寥數語,便定下這個計策。”

郝南頷首,道:“他生在帝王家,從小便是爾虞我詐,此後又屢經變故,這世上千百樣事都經過了,你這些事他自然想得明白。”頓了頓,又道,“你叫我留下,是有什麽話說?”

李穆然直盯著他的眸子,看他笑得依舊清澈而爽朗,心中原有的那些疑問一時間竟問不出口,囁嚅一陣,才道:“郝兄如今已得了‘武冠三軍’的名號,咱們也該想想如何去救常武他們了。”

郝南聞言臉色一青,垂下頭去,過了一陣,才黯然道:“你昏了六天,不知很多事已有了變化。你遇伏,是因為你的親兵吳康將你的行蹤透露給了紀忠國。為此,吳康被拓跋都尉下令活活打死。眼下仙莫問已經調入你的親兵抵了他的位子……至於常武與薛平……唉,常武已到我的帳下,薛平卻已死了。”

一連聽到兩個死訊,李穆然隻覺焦雷轟頂,怔怔地看著郝南,愣了許久,才搖了搖頭,道:“怎麽會?吳康為什麽出賣我?薛平又是怎麽死的?”

郝南道:“紀忠國抓了吳康的家人,以他母親、妹子的性命要挾他。”

李穆然聞言一驚,隨後又一擰眉,想了想,才歎了聲氣,道:“有這等事?這……這也是情有可原,誰能想到紀忠國竟如此卑鄙!倘若吳康肯和我說,我怎樣也要想法子幫他。可是……可是他有這般的苦處,都尉怎麽仍將他打死?都尉不是這般狠厲之人啊!”

郝南道:“審吳康時,我也在場。他說他與陶諾都是你的親兵,可是兩人如有爭執,你處處都是偏袒陶諾,讓他心有不平。”

“我偏袒陶諾?”李穆然心中一澀。陶諾是拓跋業撥給他的親兵,吳康卻是燕國降兵,更何況陶諾沉穩而吳康輕浮,無論於公於私,自己的確都是更倚重陶諾,也覺得和他更談得來。沒想到平時日子略微的親疏有別,最終竟釀成大禍。

他聽郝南又道:“這也罷了,可他竟在眾前軍將領麵前說陶諾是都尉安插在你身邊的眼線。拓跋都尉脾氣再好,也不由得勃然大怒,便說吳康陷害百將、又說他暗懷貳心,遂下令將吳康亂棍打死。”

李穆然聽得臉色煞白,心中一堵,隨即鼻子一酸,有淚水湧上眼眶。他與吳康雖然不如與陶諾那般親密,但畢竟那是他的貼身親兵,四五個月的時間相處下來,雖然到現在他還是做不到能像其他人那般稱他一聲“疤臉吳”,可是心中早將對方看成了自己的左膀右臂。這時聽他慘死棍下,不免滿心傷痛。他強忍著悲痛,又歎了幾聲氣,道:“薛平呢?又是怎麽死的?”

郝南也歎了聲氣,道:“聽常武說,獨孤海知道我取得了新兵演練的頭名,愈加遷怒於他和薛平二人。薛平身子單薄,受不住他的打,一氣之下,趁新兵休息調養,逃出了軍營,之後就沒了消息。再被人見到的時候,他已死在了一個枯井裏……是摔死的,周圍沒有其他人的腳印或行跡,案子斷下來,是自盡。”

聽到這幾個字,李穆然再也撐不住,雙眸一閉,兩道淚水淌了下來:“是我害了他了。如果他第一次來找我幫忙,我就去找獨孤海,斷斷不會如此!”

“這怪不得你。”郝南看他兀然變得麵如死灰,忙勸道:“李兄,你那時去找獨孤海,隻能讓獨孤海更恨他,打得更狠。這都是薛平自己想不開,你何必自責。”

李穆然搖頭道:“我明白,可若是那時我們去求大將軍,總有希望救他出來。說到底,終究是我太過自私,怕被人疑心拉黨營私。”想到悔痛之處,他一咬牙,手重重錘在榻上,道:“獨孤

海!我一定殺了他為薛平報仇!”

郝南忙一壓他的胳膊,道:“我的好百將,你現在先想著好生養傷才要緊,再要亂動,你那位紅顏知己循著消息過來,隻怕假消息就要變成真消息了!”

李穆然這時才覺胸口的傷痛得更厲害了些,他也懂些醫術,便提手回點在胸前幾個穴位上,道:“你放心,這點傷一時半會兒還要不了我的命。”

郝南淡笑道:“我也該回軍營去了。這幾天都是仙莫問在守夜,他現在是你的親兵,你們應該有很多話要說,我叫他進來。”

李穆然卻搖頭道:“我有些倦了。讓仙莫問先回去吧,等我傷好些,我再見他。”

郝南“哦”了一聲,笑道:“我知道,你是等著見那位女神醫!我這就去找仙莫問,讓他別闖進來,壞了你的好事。”他又笑了幾聲,起身整了整衣服,大步走出了屋子。

郝南出了門後,整個屋子徹底靜了下來。屋中一燈如豆,映得一切都是昏暗的。被郝南最後一句話挑起見冬兒的希望,李穆然原本的難過減淡了些。想著冬兒就在身後一直默默關照著自己,他的心裏很是溫暖。

“倘若她來了,我該對她說些什麽?”李穆然隻覺心髒跳得厲害,他已許久沒有這般緊張過,不由自主,兩手扣在了一起,指甲刺破了手心,猶未自知。

他向來是沉穩的,可是此時此景之中,竟然覺得如躺針氈,一刻也等不下去了。他勸著自己那消息傳開要有時間,勸自己多想想改天見了仙問道後要說些什麽,可是腦中亂成了一團漿糊,翻來覆去的,都是冬兒的樣子。她的眉、她的眼,她的一顰一笑……十八年來的點點滴滴,一起湧上心頭,讓他無從逃避。

而自從那一吻之後,他再不敢奢求的那個癡心妄想,也重又回來:她既然隨自己來了長安,那麽她是不是肯陪著自己以後一直在穀外生活呢?

一聲輕響,蠟燭爆出了花,而後青煙嫋嫋起,卻是燒到了盡頭。隨後,屋子裏變得漆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李穆然仰麵躺在**,怔怔地出著神。他這一天經曆了由死到生,隨後則是忽喜忽悲,大怒大樂,心潮澎湃之下,這時隻覺精神疲憊,眼皮也打起了仗。

他一直努力著不睡過去,不知這麽堅持了多久,忽聽窗外有打鬥的聲音響起,旋而,一人忽地闖了進屋,道:“李百將,你沒事吧?”

“阿烈?”李穆然猛地掙起了身子,然而動作過巨,胸口一陣撕烈的痛,讓他呻吟一聲,又躺了下來。

慕容烈幾步縱到他身邊,道:“有刺客闖到府上來,被發現後便逃了,我已派人去追。”

“刺客?”李穆然大驚,忙道,“是她麽?”

然而慕容烈並沒有回他的話,見他無礙後,又縱出了屋子。隨後,隻聽屋外一陣腳步響,似乎慕容烈帶著家丁已去得遠了。李穆然隻怕他們是將冬兒誤當成了刺客,急切之中,右手一撐榻沿,整個人翻下了床。他腳一沾地,才覺整個人頭重腳輕,渾身無力,踉蹌了一步,便栽在地上。

他從沒這麽狼狽過,倒在地上想站起來,可是手撐著地,卻用不出半分力氣。連運了幾次真氣都沒有成功,正要咬牙再試,卻見眼見憑空多出了一隻手。

素手纖纖,扶上了他的肩膀,隨即,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穆然,你……你沒事?”

“冬兒?”李穆然抬起了頭,看著眼前人,一時間,千言萬語哽在喉頭,笑了笑,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屋內很黑,他看不清她的樣貌,隻見夜色朦朧中,她身上一件素衣輕盈如紗,顯得整個人飄渺如仙,似乎再來一陣風,就能將她卷走。

屋中因她的到來,彌漫著濃厚的藥香味,其中又夾著淡淡的甜腥,似是鮮血的味道。李穆然隻以為是自己傷口又出了血,遂對她歉然笑了笑,道:“冬兒,要勞煩你再幫我重新包紮了。”

冬兒沒有說話,隻是將他扶回到**,兩指

探他的脈搏,等了片刻,才開口:“出穀後你也學會騙人啦?為什麽茶亭裏有人傳你病勢加重?哪兒有這麽自己咒自己的?”

聽她一連發了三問,李穆然暗覺慚愧,溫然笑道:“我很想見你。隻要你能來,莫說隻是咒自己傷重,就算咒自己死,我也願意。”

“又說混話。”冬兒笑罵了一聲,從懷中掏出個布包來,又從布包裏拿出個瓷瓶,倒出一顆丸藥,道:“吃了。”

李穆然依言服了藥。那藥丸還是他與冬兒以前一同配的,那味道極其熟悉,甫一進口,他便不由自主想到了冬水穀中的日子,看見日思夜想的佳人就在眼前,心中一動,伸手已拉住她一雙素手,問道:“你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也不見我一麵?”

自二人在山中坦白心跡後,已許久沒有這般接觸過,冬兒隻覺手上一暖,不覺芳心大亂,想這數月相思之苦,想起初見他受傷時心頭的難過,隻想哭上一場。

看她久久不應,李穆然隻以為她是害羞不敢回答,畢竟一個女孩子暗中追著心儀的男子,從秦嶺跟到長安來,一直默然在旁,悄自關懷,即便兩人再是熟稔,也是不合禮教。

他這時已全然放下昔年心底的隔閡,心內大快之下,也放大了膽子,手上一緊,已借力坐了起來,猛地將冬兒環入了懷中,道:“這次既然來了,就別走了,好不好?”

冬兒被他這一抱,整個人呆在了當場,不敢動彈,良久才道:“穆然,我……”

李穆然卻沒有讓她說下去,他這時放開了心,如竹筒倒豆子般,自顧自說了下去:“冬兒,自打離了穀後,我每晚都夢到你。我不明白,為什麽你愛我,我也愛著你,卻不能在一起?隻要你一句話,我現在就能寫婚書。你帶回去給師父他們看了,我傷養好後,就回穀裏跟孫姨提親。我要娶你。我現在已經是百將,有俸祿。等成親後,我們在長安買個小院子,就我們兩個人住著,你如果嫌悶,就把師父他們接來。你不喜歡住在城裏的話,我們就在長安附近的鄉下買塊地,建個宅子。你想種什麽,就種什麽,想養小雞小鴨,小貓小狗的,也都隨你。你想怎樣,我都依著你,隻要你跟我在一起。”他這一段話說得一氣嗬成,中間幾乎都沒有喘氣,實在是這段話在心中憋了許久,早已經在腦海中過了無數遍。

冬兒沒有想到他竟在此刻重又表白,心頭一陣酸澀後,淒然笑道:“我要你回穀中陪我,你也依著我麽?”

聽了這句,李穆然一陣沉默,這是他與冬兒最大的分歧,兩人誰也不肯讓步。他一直想不能勉強對方為了自己犧牲什麽,可是熬了這麽久,他心中的那許多不甘,終於還是占了上風:“為什麽?你嫁了我,依舊能像在穀中那般生活,為什麽一定要我回去呢?”

冬兒道:“外邊都是壞人。你才出來多久,便有那麽多人要殺你……穆然,我很怕。我怕你出事,我不想每天為你擔心。更何況,穀中從來都是禁出仕為官的,你已經惹得師父們都不開心,自你走後,李大叔想你想得飯也吃不下,最近更是生了重病。我這次出穀,也是為了找你回去看他一眼。”

“找我回去看他?”李穆然一愣,原來她不是為了兩個人的感情而來的。他一顆心登時冷了,手一鬆,已放開冬兒,“我師父他病得如何了?”

冬兒道:“有薑大叔照顧著,在慢慢好轉。可你是真的傷了他的心,兩個月前他過六十歲的生辰,你連封信也沒有。走的時候,不是給了你幾隻信鴿麽?”

“哎呀,是我忙著練兵,竟疏忽了!”被她提醒,李穆然才猛地想起來,回手想拍自己的頭,可是右掌剛從冬兒腰後抽回,就覺掌心一片濕膩。他覺出不對,忙舉掌到眼前,隻見在夜色之中,掌心一團漆黑,放在鼻端聞來,竟是血腥撲鼻。

“你受了傷?”李穆然大驚失色,正要細問,忽聽有人敲門:“百將,軍侯讓我和您說一聲,那刺客跟丟了,你這邊要小心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