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釋道安進宮,對苻堅稱昨晚夢到長安城中有一鳳凰涅槃,鳳凰雖得以重生,但火焰燃天,燒遍全城,甚至將整個皇宮焚為灰燼。

苻堅本來不信鬼神,可是釋道安是佛門聖僧,他的話自然讓人信之不疑。苻堅當即便問這夢是吉是凶,釋道安麵色鄭重,道:“天時已近入夏,鳳凰又名朱雀,自是主火。隻怕過幾日長安城中要有一場火災,對皇上也有所不利!”

苻堅被他唬得一驚一乍,忙問道:“不知有什麽法子能解此厄?”

釋道安沉吟半晌,道:“那鳳凰涅槃之前,一直向東方嘶鳴。想必東方有它牽掛不下之事。不知宮裏或者長安城內可有名為鳳凰之人,隻消把他放出了城,讓他往東去,自然就能消災解禍。”

“鳳凰?”慕容衝小字鳳凰,苻堅當然記得清楚,聽釋道安這麽一提,立刻想起慕容衝鎮守的平陽正是在長安的東方。這些日子他召慕容衝入宮隨侍,已經被宮中很多嬪妃每天冷言冷語,朝中知道內情的幾個大臣也私下上奏,要他莫要再荒唐下去。

他雖不是一個好男風的人,可是卻覺慕容衝比自己那些妃子還要美貌勾人,更何況許久不見,更是難以割舍。但他畢竟也知此事不妥,心裏時時想著王猛臨死前的規勸,此刻又聽了釋道安的讖言,也覺自己該當放慕容衝回平陽,遂點了點頭,道:“多謝大師。朕明白了。”

次日傍晚,趁著夜色,慕容衝依舊是青紗鬥笠蒙麵,駕馬離去,不同的是,此次他並非孤身一人,而有慕容烈與李穆然一同為他送行。

三人並轡而行,彼時夜深人靜,街巷中隻聽到馬蹄“嗒嗒”踏著青磚的聲音。李穆然傷勢已經大好,此時騎的正是禦賜萬裏追風駒。

他的坐騎比那兩人的坐騎要好些,他怕它總跑到前頭去,倒不時回勒住馬韁。萬裏追風駒不能暢快奔走,不停地打著鼻息,看著兩邊的馬,連眼神中也帶出了幾分不屑。

慕容烈年輕心性,自然喜好良駒,瞅著萬裏追風駒,眼中充滿了豔羨,不住地讚歎。慕容衝聽了,嗬嗬笑道:“等到了明年三月,你就可以去草原上參加季春月大會。那些草原上的領主巴不得與你結交,隻怕你到時候挑馬都要挑花了眼!”

那季春月大會本是鮮卑族年輕人一年一度的聚會,會上有賽馬、有歌舞,然而這些都在其次,首要則是年輕男女相互示愛。慕容烈是鮮卑族中的少年英雄,尚未婚配,因此不少貴族公侯都等著這次季春月大會上他能看中自家女兒。

他要參加這次季春月大會的消息風聲早就被慕容垂放了出來,在長安乃至草原都傳得沸沸揚揚。慕容烈終究臉皮薄,一聽“季春月大會”五字,整張臉已紅得像熟透了的柿子一般:“還早著呢,你去不去?”

慕容衝搖搖頭,苦笑道:“平陽事務繁雜,我走不開。”言罷,看向李穆然,道:“李兄不妨陪著阿烈一起去。草原風光很美,天寬地闊,比此處好很多。”

李穆然道:“到時隻要大將軍準假,我就一定陪阿烈一起去。”

慕容烈長聲大笑道:“好!李兄,咱們說定了,到時候莫要後悔!”

“後悔?”李穆然隱約覺得背後一陣冷風吹過,不知那季春月大會有什麽蹊蹺,不過看慕容烈一臉的幸災樂禍,忙側頭看向慕容衝,隻見慕容衝正在青紗鬥笠下低聲竊笑。然而他笑聲還未停,就聽旁邊的一家宅院中,傳出了兒童的清脆歌聲:“鳳皇鳳皇止阿房,鳳皇鳳皇,何不高飛還故鄉?無故在此取滅亡?”

隨即,又有一個女童嬌聲唱道:“一雌複一雄,雙飛入紫宮!全弟弟,那個鳳凰的翻繩花樣,你再翻一次給我看看嘛!”

“采薇,天色晚了,怎麽還在外邊玩?趕緊帶弟弟進屋吃飯!”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而後宅院中傳出一陣腳步聲,再緊接著的,則是房門開合的聲音。

隨著那房門開合,飯菜的香氣傳了出來,其中有肉糜的味道。這應是個小康家庭,家中兒女雙全,歡聲笑語間,透著富足幸福。

隻是,那一雙兒女念的童謠,卻戳中了慕容衝難以言喻的痛楚。他一勒馬,透過蒙麵青紗,靜靜地盯著這宅院,整個人連同*馬如一座雕塑般,一動不動。

慕容烈與李穆然看他握著

馬韁的手背上青筋都爆了出來,心知他是聽到那童謠,激起了心底一直掩藏的痛苦,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勸他,便也都勒住了馬,候在他身邊。良久,慕容烈輕咳一聲,終於開口:“衝兄,天色已晚,再不走城門就要關了。”

慕容衝恍如大夢初醒,身子一顫,這才一鬆馬韁,低聲道:“是我失態了。”

李穆然聽他聲音中透著陰冷,隻怕他記恨這家人,雖說他管轄之地在平陽,可是他如果刻意為難,憑慕容垂京兆尹的地位,這一家人眼看便要大禍臨頭。李穆然心中一軟,勸道:“童言無忌,小孩子家說話,太守不必當真。”

慕容衝輕笑一聲,道:“放心,我這會兒不會找他們的麻煩。你不知道,幾年前,這長安城中家家戶戶都是這兩句童謠。我那時都過來了,還有什麽不行的呢?”語罷,一催馬,自顧自向前疾衝而去。

三人一路無話,到了城門口時,慕容烈便要回城,而李穆然因回軍營,還可以再陪慕容衝一程。

一出城門,見郊野四下無人,慕容衝掀起青紗鬥笠,仰麵向天長長地吐了口氣。

月光如水,照在他清俊無儔的麵頰上,更顯他眉目如畫,傾國傾城,美到了極致。

至美如妖,慕容衝的美貌這時竟帶著一絲令人心碎的妖冶,他的眸光勝雪,帶著悲傷,也透著終於逃離樊籠的解脫。

“李兄,這次來到長安,沒想到竟能與你相識。這實乃景騰此生一大幸事。”

李穆然沒想到慕容衝忽地冒出這麽一句,險些滑下馬背來。他看著慕容衝,見他帶著一臉真誠無比的笑,便回以一笑,道:“能識得太守,亦是肅遠之幸。若非太守,肅遠此時已不知命歸何處。”

慕容衝長鞭甩了個鞭花,道:“李兄,我想與你結為異性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異性兄弟?”李穆然一愣,他的萬裏追風駒倒是與他心意相通,登時止了步子,躊躇不前。李穆然坐在馬上,怔怔地看著慕容衝,道:“太守既有此意,肅遠榮幸之至。隻是不知……不知肅遠何德何能,竟能和太守結為兄弟?”

慕容衝輕歎一聲,劍眉一蹙,道:“什麽太守,不過是個玩物罷了。”

他自己大大方方地提出來,倒叫李穆然不好回話,他看李穆然一臉尷尬,又是一笑,道:“這件事情所有人都知道,我也不必欲蓋彌彰,瞞著什麽。那時我才十二歲,家國不幸,一日之間,從堂堂王子淪為階下囚,之後又和姐姐一起被拉進了後宮。我知道要去侍寢的時候,跪下求了身邊所有的人,可是誰也幫不了我,甚至是叔叔,也過來勸我。”

聽他說著這些往事,看他眼中有著淚光,李穆然也能覺出他那時的無助來。

慕容衝苦笑著繼續說道:“我想過自盡,可是叔叔勸我,說什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更何況姐姐也在宮中,倘若我一死了之,苻堅盛怒下,定然會對姐姐不利。我就這麽挨了三年,直到王丞相代我求情,又過了兩年,許是苻堅膩煩了,終於將我放了出來。”

李穆然聽得心驚膽戰,不為別的,隻為了那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慕容衝話裏話外都透著濃濃的反意,若果如他所言,慕容垂豈不是也早就有心造反,隻是勢力不夠,才隱忍不發?他背後不知不覺冒了一層冷汗,汗水把衣服都浸濕了,晚風吹過,雖是夏夜,仍覺透骨的寒。

他不敢插話,也不便插話,隻是木然坐在馬背上,如木偶一般聽慕容衝繼續講下去。

慕容衝說道:“為了討好苻堅,我一直曲意逢迎,他以為我甘心情願做個孌童,甚至以為,我是真心感激他沒有殺了我這個囚犯。肅遠,你都不知道,我那時是怎麽熬過來的。”

他說得悲切,李穆然也動了幾分惻隱心。慕容衝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自然不會出賣他,可是眼下苻秦兵強馬壯,國富力強,實在不是造反之機。他有心勸他,便道:“景騰……既然你把我認作兄弟,我也就不叫你太守啦。我知道這些話你藏在心裏,已經憋了太久,可是如今燕國已亡,秦國在皇上的統禦之下,上下一心,這個仇你恐怕報不了。”

“上下一心?”慕容衝冷笑一聲,“苻堅是個極虛偽的小人,虛偽到假仁假義慣了,渾然忘記了應有的防備。你

以為隻有我有反心麽?姚萇的反心隻會更重!王丞相為什麽勸苻堅讓我走?他不是可憐我,而是為了讓苻堅身邊少些威脅。你看這個國家,表麵上風平浪靜,實則暗湧不斷。隻差一個外力打破這平靜的假象,便是天下大亂!”

李穆然也知王猛早年便向苻堅進言,希望他將鮮卑和羌族投降的將領趕盡殺絕,斷草除根,可是苻堅自認懷柔治天下,隻會令萬民臣服,故而遲遲不動,想不到竟是給自己埋了禍根。李穆然從小便沒有家國之念,隻是想施展自己的才華,達成自己的心願,誰坐這個天下,對他來說並沒有不同,更何況這麽長時間處下來,他心中對慕容一族極有好感。

自然,他也不會天真地認為慕容衝僅僅是因為施過救命之恩和這幾天的兄弟義氣,便敢於將心中的謀劃都講出來,畢竟自己上邊還有慕容烈,還有慕容垂,這些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他稍有異動,便是殺身之禍。

“大將軍是在借慕容衝的口,問我是否願全心投誠於慕容家。”李穆然對慕容一派的示好並不意外,讓他意外的是前來示好的人竟不是和自己交情最深的慕容烈,而是這位即將離去的平陽太守。但他轉念一想,也就釋然。比起慕容衝而言,慕容烈雖然也懂得公事公辦,但城府終究沒有這麽深。那個方滿十八歲的年輕人,還做不到將這洋洋灑灑一席話講得聲情並茂,令人唏噓之餘,難起疑心。

想到此處,李穆然暗暗歎息,心道此時決定將會影響自己的一生,饒是他再與慕容氏交好,這時也有些猶豫。他正自踟躕,卻見慕容衝勒停了馬,繼而翻身下馬,道:“肅遠,我與你一見如故,我看得出來,你和我叔叔手下那些大將都不一樣,這也是他看重你的緣故。我希望有朝一日,如果我們共襄盛舉,你是我的朋友,而不是對手。”

話說到這個份上,李穆然再也無法推諉,他也下了馬。單掌指天,道:“景騰言重了。我李穆然在此立誓,今生今世,與慕容衝隻為兄弟,不為敵人。若違此誓,不得好死!”

慕容衝大喜,也舉掌立誓道:“我慕容衝也在此立誓,這輩子和李穆然都是好兄弟,同榮華,共富貴!絕不仇讎相向!若違此誓,死於亂刀之下!”語罷,他一笑,道:“昔日劉關張三兄弟結義金蘭,今有你我二人結為異性兄弟!肅遠,你比我年歲大,以後人前你仍稱我官爵,人後你為兄,我為弟。”

見他如此興高采烈,李穆然暗自有些愧疚:或許慕容衝並沒有自己想得那麽工於心計,隻是自己防人之心過剩,才沒覺出他言語間的至誠之意。他想到曾聽慕容烈說起慕容垂與王猛結拜兄弟之事,似乎鮮卑族結拜之時,需要互換心愛之物,李穆然身無長物,想了想,從腰間解下定野劍,雙手一托,置於慕容衝麵前:“好兄弟,做哥哥的沒什麽好東西,隻有這把定野劍是大將軍所賜。如今借花獻佛,望你不要嫌棄。”

慕容衝沒料到李穆然竟如此慷慨,微微一愕之後,已伸手接過定野劍。月色之下,隻見寶光四射,劍氣直衝鬥牛。他自然識得此劍,也知李穆然前些日子被刺殺,得以活命全賴定野之利,一時心中感動莫名,也將自己的佩劍取下,平托在胸前,道:“此劍名為‘承天’,是我前些日子過二十歲生日時,叔叔贈予我的禮物。雖然鋒利不比定野劍,但也不失為一把防身利器。”

兩人換過佩劍,均覺心懷大暢,彼此關係也近了許多。慕容衝這時大事已了,歸心似箭,當即上馬告辭。李穆然看他走遠後,正要跨上萬裏追風駒的馬背,忽見慕容衝竟駕馬疾衝而回。

“大哥!我有件事情忘了和你說。”離得老遠,慕容衝已急不可耐地喊了出來。李穆然一驚,不知竟是如何緊要的事情,竟讓他去而複返。

轉眼間,慕容衝已衝到他麵前,不待馬停穩,慕容衝已開口:“也許會有人怪我多嘴。但我還是要說。大哥,你不是鮮卑族人,並不知道郝氏有兩大族。一族人是曹魏名將郝昭後人,另一族,則本就是鮮卑人,與烏桓氏世世代代都混居在一起!”

他的話點到即止,語罷,不停片刻,已調轉馬頭,少許之後,疏朗的身影已消失在夜幕之中。看他離開了許久,李穆然才猛然從他的話中醒悟過來:慕容衝是在暗指烏桓仲與郝南私下勾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