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再見到郝貝,是在十日後慕容烈為郝南慶祝升為千將的酒席上。

為了處理新兵營與良家子弟合並後的種種軍務,李穆然與郝南這幾日幾乎忙得沒有睡覺,因此到了軍侯府上時,雖然是大中午,陽光正烈,但兩人都有些昏昏沉沉的,不等上酒上菜,已趴在長案上睡了過去。

剛睡了沒一會兒,李穆然就覺得頭上一陣劇痛,令他從熟睡中猛地醒了過來。他不明所以地張開眼,抬頭看去,睡眼惺忪中,眼見站著的,是個身著杏黃長裙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身著一件百蝶戲花的杏黃長裙,腰間束著一條雪白的綴百珠玉帶,顯得纖腰不足盈盈一握,極是嬌弱。她頭頂青絲盤成垂桂髻,左邊的發髻上更是綴滿了星星點點的粉白絹花,幾乎將大半張左臉遮得隻剩下那燦若星河的眼眸。

她周身打扮都不是北朝女子的,反倒像極了一位南國佳麗,加上她身材本就瘦小,更顯整個人輕盈柔弱,小巧可人。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玲瓏嬌小的女孩子,此刻正左手捂著右手掌緣,一臉得意地看著李穆然:“喂,睡得這麽死,我要是方才下了殺手,你豈不是……哼哼。”

李穆然揉著頭頂認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麵前這美貌少女竟是郝貝。他對她始終抱有愧疚,因此被打醒的怒氣也就壓了下來。他見她巧妙地用絹花遮住臉上的傷勢,不覺問道:“你臉上的傷怎麽樣了?能給我看看麽?”

“為什麽要給你看?”郝貝瞪他,看他目光中似乎有好奇,也似乎有關心,忽地心中一暖,便扭過頭去,極快地掀起絹花又放下,“咯咯”笑道:“看到了?”

她的動作太快,絹花雖然掀起,可是手又擋了一層陰影在上邊,李穆然委實沒有看清。但他自幼練弓箭,眼力也的確非凡,在那刹那間,已瞧見傷口上結了一條深色的痂。

李穆然心中一沉,可是見郝貝滿臉的不在乎,他不知是否該勸慰她,想了想,還是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遞給她:“郝姑娘,我錯手傷你,實在是對不住。這瓶藥是我自己配的,對消除疤痕很有效用。”

“哦?”郝貝劈手拿過那藥瓶,本想順手扔出去,可是見李穆然神情鄭重,不知怎地,她就老老實實地打開了藥瓶口。麵前的男子是她練武十餘年來,第一次贏了她的人。鮮卑人尚武的習慣深深種在她的骨子裏,故而在他麵前,她總覺得有種無形的壓迫,讓她不能再像以往那樣任性妄為。

這改變讓她很驚慌,不知該如何應對。她下意識地聞了聞藥,隻覺一嗅之下,馨香撲鼻。她自己是用毒藥的行家,對於配藥也略知一二,這一聞之下,立刻辨出這藥中包含許多鮮花,其中有些長在江南,有些生於塞外,不知短短十天時間,他竟是從哪兒找來的。她自然不知李穆然出身冬水穀,穀中有位“神農後人”薑糧,雖然出身背景都是假的,可是種出奇花異草的本事,卻是天下僅有。十天時間,足夠信鴿在長安與冬水穀飛十幾個來回,送些花花草草,自然不在話下。

“這藥有用?”郝貝斜睨著李穆然,將藥納入廣袖之中。這時郝南也醒了過來,見了妹妹,不覺笑道:“野丫頭,今天怎麽穿得這麽漂亮,倒不像你了。”

郝貝道:“師父說,我是千將的妹妹,都統的義女,不要總和你們這些蠻子混在軍營裏打來打去。”

李穆然早聽郝南說過,郝貝與慕容烈的師父便是慕容山的妻子,慕容山此時已如願成為新兵與良家子弟合營的總都統,愈發囂張起來。識乃

夫知乃婦,更何況郝貝如此大膽潑辣,猜也知道那位慕容夫人,不是什麽好相與的。

他聽了郝貝的話,覺得有些好笑,想起前幾日去慕容垂處拜府,在書房外,聽慕容垂與慕容山商量著到年底就要將郝貝嫁給慕容衝,暗忖眼前這丫頭若真的知道那消息,不知該鬧得如何沸反盈天。

那消息郝南應該也已經知道了,難怪近來見他喜上眉梢,心懷大暢。想著能把這位小祖宗遠嫁平陽,他一定如釋重負。但是想想自己那位結拜兄弟以後要每天麵對郝貝,定然頭疼不已,李穆然平日再一本正經,這時也覺有些幸災樂禍。

見李穆然笑得有些蹊蹺,郝貝滿心莫名其妙。想著上次敗在他手上,還是有些不服氣,便道:“李大哥,不如我們改天比比拳腳功夫,怎麽樣?”

她說話猛地客氣起來,李穆然和郝南都有些詫異,郝南更是“噗”的一聲笑出來:“阿貝,剛剛你才說過不要打來打去,怎麽這麽快就反悔了?”

郝貝道:“師父說不要在軍營裏打來打去,又沒說不能在阿烈家裏打。”

話聲方落,慕容烈的聲音已從後邊響起:“我的小姑奶奶,你饒了我吧。你在我這兒打……我今後不是要睡到軍營裏去?”

郝貝四下一瞥,道:“你這些擺設早就該換啦!那屏風上邊畫的還是春桃,現在連荷花都開過了。你又不是沒有銀子,難道買不起嗎?我就算毀上一件兩件的,也是在幫你的忙!”

慕容烈平日忙於軍務,的確沒有時間打理家中,家裏的擺設雖有仆從平日清潔整理,但的確從他住進來開始,便從沒有改變過。平時待在慕容烈府上的都是李穆然、郝南幾個武將,誰也沒心思關注四周的擺設,這時聽郝貝一提,幾個人環顧四周,才覺出整間房子的“春意盎然”。

郝南笑道:“阿烈,你真的應該為這軍侯府找個女主人了。”

慕容烈拍了拍手,叫管家送上了酒菜,繼而一笑:“明年季春月大會再說吧。現在先說說十天後聖上去遵善寺進香之事。”

李穆然道:“聖上進香,我們難道也要去麽?”

慕容烈道:“不是我們,隻有你一人。今晚上你回到軍營裏,應該就能領到旨意。”

李穆然愕然道:“我?”

慕容烈道:“是釋大師親口跟聖上提的。他說希望肅遠同行。聖上聽了之後,問了一句‘是那個差點被刺殺的百將麽’?大將軍當時在旁,便回了一聲‘是’。隨後聖上便說,想看看你最近是什麽樣子,傷養好了沒有。”

李穆然微微低頭,想不到苻堅身在萬人之上,過了這麽久,竟還記得自己。隻是自己目前已經下決心站在慕容氏一邊,就不能左右搖擺,隻希望慕容反叛的那一天,能晚一些來。而至於釋道安,這些天他常與慕容家的人混在一起,以至於忘記了自己的初衷是成為一個文官,而借力的上位者應該是釋大師,而非慕容垂。

這時郝貝清脆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聖上都知道你?”

李穆然笑笑不答。郝南在旁道:“以為誰都跟你一樣,不學無術,有勇無謀?李兄可是文武雙全,不然大將軍怎麽看重他呢?”

“文武雙全?”郝貝小鹿般的眼睛彎彎一笑,“我就討厭文人的酸腐氣。聽義父講,以前聖上倚重一個叫王猛的漢人,也是個文臣。那人好沒良心,不僅害死了令哥哥,還天天在聖上麵前進言要殺了垂叔叔和姚萇。李大哥,你要是也這麽混賬,小心我再去當刺客哦!”

李穆然溫然笑笑,道:“自然不會,郝姑娘大可放心。”

郝貝側頭笑道:“料你也沒這個膽子。”

李穆然自顧自飲酒夾菜,沒有理她。郝貝言語刻薄,他早有了這個心理準備,更何況大將軍親自下令讓他和郝家握手言和,他也沒得選擇,但私心之中,還是放懷不下薛平及常武的死。即使那兩個人真的做了十惡不赦的事情,但他心中總不屑於郝貝的做法。既然不能起爭執,那麽就隻有忍氣吞聲。

一場酒席吃得甚是沉悶,李穆然心中隻是想著十日後遵善寺進香之事。他雖然不信佛,但也對進香有所了解,更何況聖上親自前去,這次進香必有名目。仔細算算日子,十日後當是中元節,亦是盂蘭盆節,那是祭鬼的日子……這麽看,苻堅前去,應是祭奠年初襄陽一役中,不幸戰死的將士。

那麽此次進香,應該另會做法事。李穆然心裏有了底,對於酒菜隻覺食而乏味,隻想盡快回到軍營,好好準備此次麵聖。

果如慕容烈所言,傍晚回到軍中後,李穆然便接到了宮中傳出的聖諭,稱他武藝超群,讓他十日後作為護衛,在遵善寺中在聖駕邊上隨侍。

這是他第一次與苻堅當麵接觸,難免有些緊張,到了臨去前一晚,郝南特意到他帳中,又跟他重複了一遍陪王伴駕的禮儀。兩人見麵,李穆然問起上次郝南入宮賜宴之事,郝南隻說苻堅為人甚是寬和平易,不必過分拘謹。李穆然見問不出其他的什麽來,也就隻好作罷不提。

次日一早,李穆然天還未亮便起床收拾。因為入佛寺參與法事,故而一身衣裳也與平時不同。百將的戰袍自然是不能穿了,常服更加不能穿,宮中額外給他備了一件黑色海青,那衣服腰寬袖闊,甚是肥大,幸而李穆然本就身材挺拔,穿上後不顯臃腫,反倒被那一襲黑衣襯得俊眉修目,廣袖帶風,翩翩瀟灑。

那海青本是佛家俗家弟子參與法事的穿著,如今看起來,隻怕這次隨駕之人,不管官階高低,每人都備了一套,足以見聖上對此事的重視,以及禮佛之心至誠至堅了。

等到了寅時初刻,宮裏來了一個閹人,傳命令他隨之一同前去遵善寺。那閹人他在新兵演練時見過,那時叫不出來名字,但這時有了慕容烈的提前招呼,一見麵,便笑著喚道:“胡公公。”

那閹人看他竟然識得自己,臉上不由笑開了一朵花,言語間也客氣了許多,一口一個“李將軍”,將他捧得天上有地上無。

二人上馬臨去時,李穆然見那胡姓閹人年紀已大,特意扶了他一把,順手塞了十兩金子在他袖中。那閹人一掂量,眼中露出幾分詫異:單憑百將的軍餉,隻怕攢三四年也攢不出這十兩金子,更何況李穆然入伍不滿一年,更是個沒什麽來頭的漢人。看來傳聞中說他是京兆尹的愛將,說的是有憑有據。

想到此處,那閹人更露出了滿麵的謙卑,不敢有絲毫怠慢。

兩人一前一後,不出半個時辰,已從軍營到了遵善寺。李穆然抬眼望去,隻見寺前早站了一排排身著海青的居士,黑壓壓的一片,顯得無比肅穆。寺門前黃帶飄揚,擺滿了看不盡的祭品,再往裏瞧去,見寺門一進,不遠處便是天王殿,殿前的香爐插滿了檀香,整個殿都是香煙繚繞,煞是飄渺。

那閹人帶他到了前排一個較偏的位置站了,道:“李將軍,您在這兒候著吧,聖駕到了辰時便來。今天聖上特意要您過來,等法事都完了,自然有說話的時候。”語罷,那閹人蘭花指一擺,笑著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