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貴在前,慕容垂在中,李穆然跟在最後,三人來到遵善寺住持房門前。

三人恭恭敬敬地站好,何貴上前一步,尖著嗓子道:“聖上,慕容將軍、李將軍在外求見。”

俄而,屋內響起另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宣。”

那聲音聽起來甚是熟悉,正是帶李穆然來遵善寺的那位胡公公。

何貴應了一聲,伸手推開門,隨後向身後兩人做了個“請”的手勢。慕容垂大步邁進了屋,李穆然隨後進屋。

住持居室四方各一丈,因此又稱“方丈”。那屋子雖小,但打掃得幹淨整齊,屋內擺設極是簡單,除了一尊檀木佛像,兩個破舊蒲團,便是一張窄床。

苻堅在屋內無處可坐,他倒也不甚講究,便大咧咧地坐在那窄**,隨手拿起木枕旁的一本《金剛經》,看得正認真。胡公公側立在旁,見慕容垂與李穆然二人進來,屋內登時顯得擁擠起來,便笑笑,道:“老奴先告退。”語罷,一步一步後撤出了屋子,又輕輕合上了門扉。

慕容垂與李穆然二人雙雙跪倒在地,口稱萬歲。苻堅這才將手上的經書放到**,起身笑道:“平身,平身。今天朕不是說了麽,免去這些俗禮。”

慕容垂與李穆然二人聞言站起。慕容垂笑道:“微臣不敢。”

苻堅笑笑,眼睛旁擠出了數條笑紋,顯得整個人親切和藹。他看向李穆然,探身問道:“李百將,你的傷都大好了?”

李穆然有些惶恐,想著昨晚郝南教的規矩,回道:“回聖上的話,末將的傷勢已好了。多謝聖上掛懷。”

苻堅微笑點頭,一指地上的蒲團,道:“道明,你們倆也別站著,這屋子裏沒有椅子,就將就坐在蒲團上吧。朕和你們說話,也能自在些。”又看向李穆然,笑道:“你表字‘肅遠’對不對?跟朕說話別這麽拘謹,今天特意把你叫來,也是因為朕想聽聽你們心裏的話。”

那兩人依言盤腿坐在蒲團上。慕容垂坐得很放鬆,李穆然卻坐得很直。

他第一次直麵君王,雖然對方如此的平易近人,但還是覺得有股無形的壓力壓了過來,叫他有些緊張,腦海中原來準備好的話,一下子都消失的無影無蹤,頭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該說什麽。

苻堅看著李穆然,麵前這個年輕人英氣勃勃,一雙眸子漆如點墨,透著睿智,可也帶著茫然。看著他,他就不由想起二十餘年前,也是一個漢人坐在自己麵前,一席話,讓這個國家從此繁榮富強,讓這個原本混亂的國度走上了正途。

“景略啊景略(按:王猛表字),時光荏苒,你我都老了。這個年輕人,是否有你的才華?我有生之年,可否還能統一天下?”苻堅心中微澀,想起四年前便離開塵世的良朋好友,不勝唏噓。俄而,他才揉了揉略微發酸的眼珠子,對慕容垂道:“道明,這個年輕人,你說他像誰?”

慕容垂早就摸清了他的心思,但隻是裝傻充愣,搖頭道:“臣不知。”

苻堅道:“那人走了四年,你們是想不起他來了,但朕卻沒有一時或忘。這個年輕人,很像二十四年前的景略,那麽年輕,也是個漢人。”說到這,他轉向李穆然,道:“道安大師和朕說,你有經世緯國之才。朕初始不信,可是看了你幾次演練,覺得你行軍打仗倒是一把好手,至於經世緯國,朕倒不知。今天左右無事,朕便考考你的國政。”

李穆然本以為苻堅此前看自己的新兵演練,這時多半是要問行軍打仗之事,但聽到他問的是國政,這才放下心來。他從記事起,這二十餘年,一直學的是法家,一直思考的便是國政,這已可說是他生活中密不可拆的一部分,早就融在他的血脈之中。李穆然深吸口氣,道:“請聖上出題。”

苻堅道:“五年前,朕便想過南征,但當時王丞相一力勸阻,此事便耽擱了下來。後來王丞相病逝,臨去時,他曾要朕答應他,不可輕易對晉國動武。朕想問問你,對此事有何看法?如今兩國是否可以開戰,我們取勝把

握多大,為何?”

這個問題很大,李穆然一時也沒有把握能完全回答。他靜靜想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末將以為,此時尚不到開戰之機。雖然襄陽一役我們取了勝,順漢江而下,便能控製住長江中上遊,但對於攻打晉國,這並不是太大的優勢。四年前王丞相勸阻聖上南下,一來是丞相心中仍奉晉國為正朔,不肯讓聖上背上不義之名;二來,丞相心善,而多年征戰,已讓國庫空虛,需要好生休整,與民生息;三來,彼時國中軍隊力量不足,並沒有訓練出足夠的兵將,用以一場空前的大戰。而末將以為,如今不能南下,也有三條原因。”

他娓娓道來,如數家珍,慕容垂在旁眯著眼睛聽得暗暗點頭。

其實當初王猛勸諫,除了列出李穆然所說的三條原因外,另有第四條,則是擔憂慕容垂、姚萇等新降將領對苻堅並不忠誠,害怕南攻之下,後院起火。然而李穆然是慕容垂的心腹,自然不會將這條原因講出來。

苻堅聽得很是認真,溫然道:“繼續講下去,朕在聽。”

李穆然講到此處,已完全投入到自己的想法之中。他拋開了所有的緊張,話說出口越來越順暢,也越來越自信,眸中的茫然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則是堅定:“第一,新兵初招,從未參加過實戰,一上來便打這麽大的仗,軍中上下全無信心;第二,連年征戰,國政疏於管理,屬吏貪腐之風重又盛行,百姓苦不堪言;第三,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我們究竟對晉國了解多少?滿朝上下,乃至於全國上下,都隻知道晉國由於施行‘九品中正製’,導致‘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士庶之別宛如天塹不可逾越,因此百姓怨言甚廣,民心大亂。但這些說法,其中有多少分真,有多少分假,是否的的確確已經到了傳言中的地步,並無人能夠說清。甚至,恕末將說句不知分寸的話,現在朝中上下都知聖上戰心已定,無人敢有異議,那麽傳聞之中,有多少是順著聖上的意思,這也實難估計。就算是國中派到晉國的細作,怕也說不出幾分實話。”

他說到最後幾句,聲音有些發顫。他自知所言犯了逆鱗,不知會否激起苻堅的震怒,故而話聲方落,便垂下了頭去,不敢看苻堅的臉。慕容垂在旁坐著,也沒想到李穆然竟然如此大膽,想喝止他,已有些來不及,隻能怔怔地聽他講完,隻覺手心中都是汗水,一顆心砰砰直跳,隻怕聖上責難。

然而苻堅不愧是難得的寬厚仁君,他聽了李穆然的話後,雖然心中略有不快,但是細細回味,竟覺眼前這百將所言句句都發自肺腑,不由大是感動:“你……說的極是。朕已經很久沒聽人對朕說這麽誠懇的話,朕很是欣慰。肅遠,那麽依你看,該如何做,我們才能開戰?”

見苻堅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露出了欣賞的神情,李穆然精神大震,忙道:“末將已有對策。對於新兵,練兵之餘,更要練心。應派新兵到邊防戍守,如今與南方的交界局勢平穩,晉國不會主動來襲,那麽就將新兵派到北方,殺盡涼國餘部,雖是小磨小擦,但可以磨練新兵意誌。如有可能,三年之內,將北方諸降國的餘部逐一掃清,也好令南下時,不致分心。至於國中的貪腐之風,末將深信兩句話,其一便是‘雜草不除,良苗不秀;亂暴不禁,善政不行’。”

苻堅撫掌大笑道:“這句話朕聽過。二十四年前,王丞相與朕談國政,也曾說過這句話。你是要明正典刑,殺一儆百?”

李穆然搖頭笑道:“非也。末將除了這句話之外,還信一句話,便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當官當兵,也不例外。”

“哦?”苻堅起了幾分好奇,身子微微向前傾,“這麽說,你是覺得官員貪腐,反而是有理的?”

李穆然道:“那自然是錯的,但卻不能說無理。人生而為己,每個人都有私心,如果把國家也看成一個人,那麽這個人也是有私心的。若無私心,便無爭鬥,聖上也不會想著要統一天下,說到底,不過是權、利二字。”

苻堅撚須一笑:“說得有趣。的確,朕也有私心。統一天下,朕便是不容枕旁有他人酣睡!”

李穆然道:“既然如此,人們當了官,自然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能得多少利,那麽貪墨便不足為奇了,而這在乎人性,故而屢禁不止。”

苻堅蹙眉道:“當年王丞相初上任時,為了要治理官員貪腐,曾經殺了很多當朝大員。吏治由此清明許多,也不能說便是禁不了的。”

李穆然道:“可是稍一疏忽,這貪腐風氣便重卷而來,甚至比前更要厲害。聖上熟讀漢家典籍,不知有沒有聽過漢人的傳說?”

苻堅道:“你說哪個傳說?”

李穆然道:“洪荒之時,天地間有過一場洪災。鯀偷息壤治水,愈堵愈烈;大禹治水則是以疏通河道、拓寬峽口為主,很快便將黃河水全部引入大海。由此可見,萬事萬物,能疏則疏,疏勝於堵。”

苻堅笑道:“這個故事朕聽過。你是說王丞相所用的法子是堵,你想用疏?”

李穆然道:“王丞相初上任時,為了盡快鞏固威信,的確大刀闊斧,用的是堵的法子。這個法子見效快,但是揚湯止沸,並不能斬草除根。王丞相在一日,所有官吏懼怕於他,便會自覺收斂,可是王丞相一旦不在,聖上又無暇旁顧,這貪腐之風便又重生。如今如果再用同樣的方法,一來眾位官員這二十年來已經學會了隱忍不發,暗中*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說不定私下行賄受賄更要厲害;二來,這始終不能做到釜底抽薪。末將所提的法子,雖然還是禁不住官吏貪腐,但至少能讓百姓好過一些。”

苻堅道:“哦?這倒是奇了,貪官倒能穩定民心麽?”

李穆然道:“能吏不貪,固然是聖上最希望的,可是這種人卻也如同鳳毛麟角,可遇而不可求。如果現在有兩個人,一個貪而有才,一個清而無能,聖上選誰?”

苻堅微怔,想了想,苦笑道:“大抵是選貪而有才的,實在不行,朕多賜些銀子給他就是了。”

李穆然笑道:“這倒不必。百姓怨憎的,原也不是官員貪腐,而是官員貪腐之時,令百姓無路可活。倘若一縣之長,能令郡縣中的百姓都過上好日子,那麽他多拿些銀子,也是應當的。聖上隻消定好了規矩,讓官員與百姓能做到同富同貧,那麽小小貪腐,也就能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苻堅道:“同富同貧……說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呐。朕自己也數不清泱泱秦國,共有多少個郡縣,如何考察,如何監督,委實是難題。”

李穆然道:“這便要用到王丞相的法子。罰必嚴,獎必厚。此外允許百姓直接向禦前進言,以此令百官惶恐,不敢怠慢政績。聖上更可任太子及眾皇子為巡查,每年暗中尋訪十餘郡縣,作為監督。”

苻堅沉吟道:“此事朕會考慮考慮,肅遠所提,的確合乎朕心,不過恐怕施行起來,朝中大臣會有不滿。”

慕容垂一直沒有插話,這時也在旁笑道:“姚將軍家中堆得金山銀山,隻怕他頭一個就要唱反調。”

苻堅笑道:“道明,朕知你與姚萇不睦。不過他的確是一員難得的猛將,以後南下,朕還要仰仗他呢!”

李穆然聽到此處,才知自己所想過於粗糙,竟然忘了聖上與百官間的關係,這也難怪苻堅不願推行。殺一兩個人來立威,做起來簡單,成效也快,可是若從根基開始改變,遭到的阻力則會極其巨大,巨大到一國之君,也會有所顧忌。

李穆然暗暗歎息,心知這第二個對策算是自己白提了,便話題一轉,道:“至於第三條的對策……聖上需派幾個敢於說真話、認得清局勢的得力之人前往晉國。在了解敵國的同時,逐漸激化士庶之間的矛盾,從底層瓦解庶族對於晉國的支持,從而引發晉國內亂,撼動晉國治國基礎。至時再派大軍南下,內外交攻,方可一舉製勝!”

說到攻敵,苻堅的興致果然被提了起來。他眼中一亮,幾乎站起了身子:“瓦解庶族的支持,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