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人是之前那矮胖男子——賈掌櫃。

他手上托著個梨木盤子,盤上擺著兩碟菜一壺酒。其中一碟是蓮子拌藕片,藕片潔白如雪,盛在黑漆盤中,更顯晶瑩可愛,讓人一眼看去,便覺渾身清涼;另一碟則是朱紅盤盛的鴨掌,其中又點綴著幾根長長的芫荽,白綠相間,相得益彰。

賈掌櫃樂嗬嗬地將酒菜放到案上,賠笑道:“慕容大人,今天您算是來對啦!我們東家從建康來,一路拿冰塊鎮著這些時令菜,今天剛送到長安城,您是頭一個嚐鮮的。我們東家說了,方才驚擾了尊駕,甚是過意不去,特地親自下廚賠罪,望您海涵。”

慕容垂與李穆然說了這麽一會兒話,剛才的怒氣早就消得差不多,便笑道:“也不是什麽大事,何必這麽客氣。”

賈掌櫃道:“可不能這麽說。我跟我們東家說了,您是誰啊,您可是咱長安城的這個!”一邊說著,一邊挑起了大拇指來。慕容垂笑罵道:“胡說!你這話說出去,小心被關起來!”

賈掌櫃笑道:“自然不能跟那些皇親比,不過您管著京城的安危,咱們要不是托著您,這生意不也開不起來了不是?您說呢?”說到這兒,他話頭一轉,又回到了桌上的菜上:“我們東家說,這頭一道菜呢,有菱角、有脆藕,叫做‘彼澤之陂’。另一道菜是酒釀鴨掌,我們東家又叫它是‘野鳧春藻’。這壺酒是新釀的梅子酒,與鴨掌配著一起最好不過的。”

慕容垂聽得一頭霧水,見賈掌櫃好不容易說完了,忙擺了擺手,笑道:“代我向你們東家道聲謝。你下去吧。”

賈掌櫃道:“是是是。您和公子吃好喝好,有什麽需要的,隨時招呼我。”

見賈掌櫃出去了,李穆然才將佯裝遮著陽光擋在麵前的手放了下來。慕容垂笑道:“你聽到了吧,南人吃飯講究,兩道菜,也有這麽多門道。那什麽‘彼澤之陂’,也不知取這麽拗口的名字是什麽意思。”

李穆然淡笑,心知大將軍半是發牢騷,半是在考驗自己,便道:“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這是漢人《詩經》裏的句子。能取出這個名字來,這位玉宇閣的東家,也算是一位風雅公子了。”

慕容垂笑道:“肅遠應對自如,你南下之事,我便更放心了。聖上給你手下派了三十人,我這邊再給你派二十人。他們早已混在建康城中,是我在五年前派去的,這是這些人的信息,看過後,背下來,把紙燒掉。”說著,他從懷中取出一塊折成豆腐塊大小的紙,藏在掌下,推到李穆然麵前。

李穆然心中暗凜,大將軍暗中派人潛進建康,自然不是為了幫助苻堅。而他能將這些人的消息毫無保留地交到自己手中,那麽就是向自己表示全然的信任了。李穆然大是感動,當即接了那紙條,放進懷中,隨後站起身來,對慕容垂跪拜道:“多謝大將軍。”

慕容垂忙扶他起來,道:“你明白就好,不用謝我。”他頓了頓,又長歎一聲:“不出五年,這個天下,又將戰火連綿,不得安寧啊!”

李穆然道:“大將軍認為,攻晉之戰,勝麵占了多少呢?”

慕容垂道:“不管是勝或敗,秦晉大戰,聖上必定元氣大傷。這些年聖上在

北方滅了許多國家,可是並沒有全然安撫好,全靠當前的兵力和戰力,才能勉強彈壓得住這些君主。可若是……唉,我也不敢講。”

李穆然聽得也有些心驚膽戰,這麽說來,不管攻晉是否能成,大將軍的反心都是已經定了的。他心知自己已經卷入了這場爭鬥中,再也不能脫身,便索性膽子大了起來,道:“無論未來如何,末將總是站在大將軍這邊的。”

慕容垂“哈哈”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肅遠你這句話,我也就知足了。你南行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阿烈和郝南那邊你去知會一聲,其他的人,就算了。”

李穆然道:“是。”

慕容垂又道:“若我沒記錯的話,肅遠,你今年應該是二十二歲?”

李穆然頷首,眼中露出幾許好奇,不知大將軍忽問此事為了什麽。慕容垂道:“二十二歲,也算不小了。阿烈明年也才十八歲,便要到草原上參加季春月大會,選親成家。我原想著,你現在單身一人,去了建康,又不知什麽時候才回來,倒不如趁這幾個月,先把終身大事辦了,因此才和聖上商議要在跟你去的十個人中加個女子,不過你既然有了人選,那也罷了。”

李穆然低下頭去,淡笑道:“多謝大將軍為末將費神。”

慕容垂又飲了一杯酒,道:“這也沒什麽,你們這些年輕人,總是要老一輩的費神的,我這輩子,也注定是這個命。”他苦澀地笑了笑,又灌了杯酒。

李穆然見他臉色有些紅,怕他飲醉,見他伸手又去拿酒壺,忙一按酒壺,道:“大將軍,少喝些吧,不然一會兒您回去,夫人要怪罪末將了。”

慕容垂道:“不礙事,兩三杯酒,不過是上些頭,哪裏就能醉了?這梅子酒味道青澀,很是解膩,你也嚐嚐看。”他嘴上雖這麽說,但畢竟是個極其自製的人,也就自覺放下了酒杯,轉而去夾菜吃。

李穆然怕他再喝,便將那酒壺放到了自己手邊,自斟自飲起來。他有內功做底子,這區區一兩壺酒還難不倒什麽,倒是那酒香醇厚,就著鴨掌的香滑,的確如那賈掌櫃所言,是最好不過的。

兩人一時無語,過了片刻,仍是慕容垂先開了口:“肅遠,你知道聖上為什麽選你去建康麽?”

李穆然微怔,心想多半是釋大師在聖上麵前說了許多好話,再加上大將軍推波助瀾,今天自己的應答又正中苻堅所好,自然便定下來了。他還未答,慕容垂已續道:“你有才華,會武功,懂機變,通時勢,自然是去建康的最佳人選。可是如果你背景太複雜,之前認識的人太多,聖上也決不會考慮你。我們查過,你履曆上填的祖籍,是個被人屠光了的山村。”

李穆然身子一震,手中的酒杯險些滑落:自己在長安的時日已久,早就忘了當初在襄陽入伍時,在履曆上做的手腳。他心中有些發慌,不知大將軍要問什麽,更不知自己該怎麽應答。慕容垂看他在自己麵前強作鎮定,但眼中還是流露出了惶恐,便笑著伸手拍了拍他手背,道:“肅遠,如果我是你的敵人,你在我麵前露出這幅表情來,便已經失了先機。”

李穆然這才暗自籲了口氣,忙將眼神一凜,道:“大將軍,我……我的祖籍……”

慕容垂道:“不必跟我解釋什麽,記住了,隻要聖上相信著你,那麽你就無礙。隻是你要防著,等你從建康回來,得了勢,當上了一軍之將,總有一天會有眼紅的人在你的祖籍上做文章。”

李穆然點頭道:“末將記下了。”

話到盡時,酒已喝盡,桌上隻剩殘羹冷炙。雖說瓊玉閣的飯菜味道的確稱得上色味俱佳,可是心中想了太多的事情,什麽山珍海味,吃到李穆然口中,都是味如嚼蠟。

他同慕容垂告別後,想著慕容烈和郝南還在等消息,便駕馬趕去軍侯府。

到了軍侯府上,慕容烈與郝南已經候了許久,郝貝則去了郊野采藥煉毒,因此三人講起話來,也就不用再避忌什麽。

聽李穆然講到年底便要南下,那兩人起初都是不敢置信,直到李穆然將與苻堅全部的談話都複述出來,那兩人才連忙向他稱賀,郝南甚至打趣之中,將稱呼也變成了‘準大將軍’。三人向來玩笑慣了,彼此間早就沒了軍銜高低的講究,李穆然聽了郝南的混話後,也隻是打了他一拳,笑了笑,便作罷不提。

三人說話聲音起初還很低,到了後邊彼此打趣,便也顧不得壓低嗓音,甚至連郝貝走進來的腳步聲都沒聽到。

郝貝上身穿著翠綠色的短衫,下身則著雪白束身長裙,她背著個竹簍,那竹簍很大,幾乎能將她整個人都裝進去。竹簍中滿滿當當的裝的都是花花草草,還有三四條蛇屍拿草繩竹簽串了,綁在簍子沿上。她臉上有汗水,還有幾道泥印,混在一起,看上去便和鄉間再普通不過的村姑一般無二。

這兩天長安城下了幾場雨,山上自然也全是泥濘。慕容烈見郝貝踩著滿腳的泥大咧咧地踩進屋中,忙對李穆然和郝南做出個噤聲的手勢,隨即,苦笑說道:“小師姐,雖說這房子不是我來打掃,也麻煩您好歹心疼心疼下人。你這一踩進來,我這屋子還要不要了?”

郝貝咯咯一笑,瞅瞅身後兩排腳印,更是得意:“今天上山采了許多藥草,你師姐我難得高興,你還偏來掃我的興?”她美目顧盼,看到李穆然坐在一旁正品著茶,不覺驚道:“李大哥,垂叔叔待你真好,令哥哥的衣服也拿給你穿?”

一句話說出來,李穆然手中的茶盞險些合在地上:“什麽?”

郝貝道:“你穿的是令哥哥的衣服啊!我隻在小時候見過,令哥哥死了之後,他的東西垂叔叔都收了起來,沒想到今天竟然拿給你了。”說完了,又轉頭看向慕容烈,道:“阿烈,你也見過的,你說說看,是不是?”

慕容烈這才注意起李穆然的穿著,上下打量一番後,道:“我原想著這衣服怎麽看著如此眼熟,原來是令大哥的。我沒你細心,連件衣服都記得這麽清楚。”

郝貝笑道:“那是你們忘性大。”又瞧著李穆然,彎眼笑道:“李大哥,你是漢人,穿我們鮮卑的衣服,也蠻好看的。”

李穆然笑笑,卻未答話:原來這衣服竟是慕容令的,難怪今天大將軍神色和平時不一樣,他話裏話外透出來的慈愛,不知有多少是對著故去之子有感而發。看來自己心中此前猜想不錯,自己身上的確是有著慕容令的影子,因此大將軍才會另眼相待,青眼有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