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與冬兒聽庾淵講完了雲台二十八將之事,雲台樓的飯菜也已陸續上了桌。

庾淵給三人都滿上了酒,道:“說了這麽多,在下還沒有自我介紹。在下姓庾名淵,是生意人。不知二位朋友怎麽稱呼?”

李穆然看他一直用鮮卑語講話,心知他是看自己二人穿的鮮卑服飾,便以為是鮮卑人。他索性將錯就錯,想了兩個鮮卑名字,啞著嗓子回道:“我叫做鮮於牧,這位是我的兄弟,鮮於冬。跟庾兄弟一樣,我們也都是生意人。”

“哦?”庾淵神情甚是詭異地笑了笑,舉起酒杯來,道:“說來我們也隻剛見第二麵,但總覺得和兩位甚是有緣,便幹了此杯吧。”

李穆然、冬兒與他一碰杯,各自仰頭灌下,隻覺那酒味清冽,辛辣之餘,更有絲絲甜味。李穆然是喝慣了酒的,自然無礙,但冬兒喝下一杯後,便被嗆得咳了起來。李穆然忙輕拍他背心,又對庾淵笑道:“我這小兄弟才從家中跟著出來。還沒喝慣酒,讓庾兄弟笑話了。”

庾淵道:“這酒是用龍山泉水釀就的,味道和你們的馬奶酒不大一樣。鮮於兄弟喝不慣,那也很正常。不知兩位一路南下,是要到何處去?”

李穆然心知庾淵多半是要去建康,自己前往巢湖,方向幾乎一致,暗忖萬萬不能告訴他真實目的,但若說的全不一樣,萬一這之後在路上再碰到,當麵被揭穿,也難免有些說不過去,便道:“我們販了些皮毛到池州,順便再從安慶進些靈芝回來。”

“安慶啊……”庾淵微微皺起了長眉,似乎在揣度著什麽,他心不在焉地夾著菜吃了幾口,忽地仿佛打定了主意一般,輕輕一拍桌案,道:“既如此,到六安前我與兩位都是同路,不如我們結伴而行,如何?”

李穆然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又灌下杯酒去,才不慌不忙地說道:“庾兄弟,我們倆兄弟習慣兩人結伴而行,你跟著我們一起走,恐怕不大方便。”

庾淵笑道:“這個簡單。大家都是生意人,鮮於兄不妨開個價。在下隻是想著最近北麵不大太平,咱們一起走,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他如此開門見山,李穆然心中暗笑,也就不再拐彎抹角:“恕我直言,庾兄弟是不是惹了什麽麻煩?”

庾淵臉色一僵,不過心知這兩人早已見識過了蛇公子的手段,自己也沒什麽好遮掩的,遂笑道:“鮮於兄,你們兩位武功遠勝於在下,既然同道,就順便搭伴,在下也絕不會礙二位的事。更何況,在下手頭也算寬裕,我們生意人凡事講的便是一個‘利’字,這般幫人又利己的好事,二位何樂而不為呢?”他說得很誠懇,雖然是在請求對方,但語氣始終不卑不亢,倒叫李穆然刮目相看。

瞧他一臉悠然,若不是自己知道蛇公子是何等可怕的人物,斷然猜不到他此刻內心的不安與惶恐。李穆然微微一笑,忖道此人果然不簡單。光看這份城府,這份談吐,便不在慕容衝之下。他不想多生枝節,畢竟一起行走,結伴時間越久,易容之事就越容易被看穿。他想著該如何拒絕,正暗自思量,卻覺腳下一動,是冬兒輕輕踢來。

“穆然,這人說得也對,你打算怎麽辦?”她麵上也在吃著菜,實則用出了“傳音入密”的功夫,腹語暗言,似是動了惻隱之心。

“你想幫他?”李穆然密語問道。

冬兒看了他一眼,眼中露出些期盼,隨即又傳聲道:“他用的功夫是穀中的,應該和我們有關係。我瞧他不像是壞人,你難道要看他遇險麽?他既然是晉國人,路上我們也好先跟他打聽打聽消息。”

“罷了。”李穆然暗歎一聲,心想一路送到六安,短則月餘,長則四十天,勉強也混得過去。更何況庾淵是玉宇閣的東家,酒樓向來是消息流通之處,他知道的軼聞雜言,應該比平常一位士族公子多許多,冬兒所言,也不無道理。想罷,他深吸口氣,又飲了一口酒,卻仍想套對方的底線,便在桌下對冬兒擺了擺手,並不說話。

庾淵看他兩人都不發話,心裏有些發虛,但

麵上仍是穩如泰山。他見李穆然的酒杯空了,又隨手滿上,笑道:“鮮於兄,此間酒菜可否合胃口?”

李穆然“嗯”了一聲,既然對方不提,那他也樂得拖下去,反正被蛇公子追殺的人又不是自己,怕什麽呢。

倒是冬兒見那兩人誰也不提方才的話茬,頗有些坐立不安,然而李穆然既不發話,她也就不能出聲,隻覺憋得難受,不知如何是好。她喝不慣酒,也覺飯菜口味一般,吃了幾筷,便放下了筷子,怔怔地盯著窗外的白河出神。

庾淵見了,心知這位“鮮於冬”城府遠比那位“鮮於牧”要淺,遂笑道:“鮮於兄弟,可是覺得此間飯菜不合胃口麽?”

冬兒聽他問自己,忙粗著嗓子回道:“不是。做得很好,隻是我吃不慣罷了。”

庾淵笑道:“這道‘雲台凍魚’是這兒的招牌菜。這時天寒地凍的,魚肉反而肥美香滑,想來鮮於兄弟此前長居草原,你們吃的都是牛羊肉,吃不慣魚,怕被刺到。”他用筷子從魚腹處夾下一大塊肉來,極輕巧地除去其中幾根長刺,夾到冬兒麵前碟中,道:“這一塊是沒有刺的,味道也是最好,兄弟不妨試試。”

他如此殷勤款待,冬兒又實在沒有李穆然那般的厚臉皮功夫,不覺滿麵發燙,轉臉看向李穆然,低聲道:“大哥,你……”

李穆然無可奈何,淡笑一聲,道:“庾兄弟,實不相瞞,你的對頭很厲害,我和我兄弟都是普普通通的生意人,學了些功夫不過是為了應付道上的強人。恐怕幫不了你太多。”

庾淵微笑道:“鮮於兄過謙了。追殺在下的那位,這時已經追到了前邊去,我們走得小心些,倒也不是一定就會撞上。更何況集咱們三人之力,對付他一個人,應該不成問題。”

李穆然冷笑一聲:“若我猜得不錯,庾兄弟那位敵人,應該不止一個人。他手下千千萬萬……就算是一百個人、一千個人遇上,也是勝不了的。”

庾淵明白他說的是蛇公子統禦的毒物,“嗬嗬”笑道:“是在下疏忽了。”隨後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道:“這瓶子裏裝的是驅毒藥丸,隻要口中含著一顆,保管那些毒蟲不敢近身。”他極大方地把一整瓶都遞給了李穆然,又道:“鮮於兄留在身上吧,我這邊還有。”

李穆然不動聲色地將那瓶藥遞給了冬兒,冬兒打開瓶蓋,輕嗅了嗅,聞到的起初是雄黃、艾草的氣味,可是之後傳出的馥鬱幽香之中,有好幾樣她也聞不出來是什麽。她微微一驚:這藥的配方在穀中沒有,不知是不是這位庾公子自己配的。

庾淵看她辨藥,加言道:“鮮於兄請放心,這是蛇公子自己帶在身上的解藥,斷斷錯不了。”

“蛇公子自己帶在身上的?”李穆然大吃一驚,瞪向庾淵,“你和他究竟結了什麽仇?”

庾淵笑笑:“鮮卑四公子的名頭果然響亮,連鮮於兄這般的普通生意人也知道他的名號。”他這句話似乎是在諷刺李穆然的身份,李穆然卻沒心情計較,隻是連聲催問。

庾淵又是一笑,神情甚是得意:“也沒什麽,不過是為了女人爭風而已。這藥也是他身邊姬妾拿來送我的。”

李穆然聞言初始一愣,旋而則不禁“哈哈”笑讚:“庾兄弟真是好大的膽子。”

庾淵莞爾:“所謂色膽包天,人皆有之。”言罷,一舉杯,與李穆然碰杯而飲。

此後兩人借著酒勁越聊越熱乎,那庾淵以為桌上的都是男子,說話間不必避諱什麽,口中葷段子不斷,直講得冬兒麵紅耳赤,幾次想起身離席。

她暗自傳音叫李穆然早些想辦法脫身離開,卻見李穆然和那姓庾的相談甚歡,竟似轉眼間成了無話不說的知交一般。冬兒心中強壓著惱火,直到見飯局將了,庾淵竟盛情邀請二人去百花樓過夜,不由得再也按捺不住怒意,衝李穆然狠狠瞪了一眼,便甩手而去。

庾淵喝得有些酩酊,不知自己哪句話得罪了對方那位小兄弟,正要追上去問個究竟,就見李穆然在麵前一攔,道:“庾兄弟

,我們已經定了客棧,百花樓恐怕去不了了。明日辰時三刻,我們約在百花樓下見麵,一起離開南陽,如何?”

庾淵笑著點了點頭,然而一句“告辭”還沒講出口,就見那男子已匆匆離去,不消片刻,便到了雲台樓之外,追上了前麵那矮個男子。

“身法行雲流水,這人武功應該不在蛇公子之下。另外那人武功雖然弱些,但也算是一名高手。”看著那兩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庾淵之前的醉意一消而散,眼神也尖銳了起來。

“兄弟,你慢點走!”李穆然緊趕慢趕跑到樓下,見冬兒自顧自往前走,始終不回頭,心中著急,不由在後邊啞著嗓子喊了起來。

他的輕功高於冬兒,可是在人群之中總不好施展,便隻有不住地說著“勞駕”、“讓讓”,在人群之中生生擠出了一條路,好不容易跑到冬兒身後,伸手一把拉住她胳膊,笑道:“你真生氣啦?”

冬兒的身子還在不住地抖著,她強忍著淚,一甩胳膊,道:“你拉我幹什麽,跟他一起去百花樓就是了!反正你們誌同道合的,我在旁邊也是多餘!”

李穆然忙道:“小聲些,小聲些!”拉著她又走遠些,見身邊人不多了,方壓低了聲音道:“傻子,你以為他說的都是實話麽?”

冬兒一愣,木木地看著他,細想了想方才二人說笑,道:“不是麽?不然那蛇公子為什麽追殺他,他又從哪得來蛇公子的解藥?”

李穆然笑道:“就算是,也是半真半假。他是晉國人,再怎麽好色,也犯不著冒死到秦國的地盤上勾引蛇公子的姬妾。你別忘了,蛇公子是姚萇的手下。”

冬兒雖不像李穆然那般習慣性地把人都往壞處想,可是也轉念甚快,被李穆然這一提醒,立刻明白了過來:“你是說,他是借機從那些人身上套消息?”

李穆然喟歎道:“我是說,他和我是一樣的人,多半是晉國派來的細作。”

“他和你是一樣的?”冬兒微微一怔,又搖了搖頭,“那他還這麽招搖,去百花樓包人家的頭牌?更何況,他是晉國人,連你都知道他的身份,他怎麽做細作?姚萇他們不會防著他麽?”

李穆然道:“他是比我光明正大得多,也因為是這樣,反而更不容易叫人起疑心。你看,他的性子就是招花惹草的,惹出一兩件風流韻事來,說不定還被傳出一段佳話。可是閨閣私語,他又是個聰明人,哪怕隻通過對方的隻言片語,甚至是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也能套出些消息來。我不知道他得到了什麽,但看蛇公子的反應,想來那消息應甚是緊要,否則他也不會親自千裏迢迢來追殺這姓庾的。你想,他的身份兩國皆知,真要死在了秦國境內,反而會惹出風波。蛇公子斷不會隻因為姬妾出軌,就如此馬虎行事。”

“是麽?”冬兒默然垂下了頭,看來自己還是把一切想得過於簡單了。她想通之後,對李穆然原本的怒意也全化為烏有,反倒誠誠懇懇地認起錯來:“都怪我方才魯莽,攪了你們的局,要是他起了疑心……”

李穆然打趣笑道:“沒什麽,我明天就和他講,你是頭一次跟著大哥出來做生意,小孩家沒見過世麵,去百花樓這種風月場所害羞也是正常。”

冬兒臉上一燙,哼了一聲,道:“你……你還笑我,那你是常去的了?”

李穆然忙笑道:“冤枉,我……我真是從沒去過。”言罷,他抬頭看了看天,道:“時候不早了,再過一個時辰恐怕要閉市,咱們還是趕緊去買幹糧吧。明天啟程,這之後到信陽還有一大段山路要走,咱們要做好準備才行。”

冬兒倒也不信他會去青樓,不過瞧他顧左右而言他的樣子,還是起了幾分好奇,看他走在前邊,自己則踱步隨在後邊,低聲問道:“大哥,你說他和你是一樣的人……那你以後會不會為了得到消息,也去……也去……”

她沒有全講出來,但李穆然也明白她問的是什麽。他低聲回了一句“不會”,可是心中卻隱隱覺著,自己恐怕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