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雩婁行到六安,三人隻花了一天時間,就走了一半的路程,抵達小磨盤山。小磨盤山夾在決水(按:現史河)與湄水(按:現淠河)之間,等翻過山,度過湄水,便可到壽縣,即屬六安境。

李穆然本以為入了晉地,庾家便該派人來接庾淵,沒想到一直拖到六安,還是不見半個人影。他直麵問庾淵,庾淵仍以一句“一個人自在慣了”來推脫。他既然不願如實相告,李穆然也就不再追問,想著明日到了六安,總算能把他撇開,也算去了一樁事情,便樂得少*些心,登時甚覺輕鬆。

幾人在山中安頓好後,臨去各自馬車上休息前,庾淵忽地開口道:“蛇公子也許就在附近。為防萬一,兩位兄弟還是把避毒的藥先服下,以免夜裏突然遭襲。”

那藥冬兒早已辨過,的確是避毒聖藥,聽他提醒,兩人也就依言吃了。冬兒見庾淵今日忽地一反常態,滿臉緊張,以為他是在擔憂過了六安,之後無人護衛。她心腸甚軟,想著這些天來也多蒙他照顧,便對李穆然悄言道:“不如,我們把易容改裝的方法教給他,他也能安全些。”

李穆然卻斷然拒絕,道:“那怎麽行。你教會了他,他就要疑心你的身份了。更何況過了六安,離建康已經近得很,他總不能易容一輩子。建康是他的天下,晉國不是沒有高手,還怕區區一個蛇公子麽?”

冬兒看他態度堅決,知此事不能再提,便癟著嘴瞪他一眼,自回馬車去了。李穆然見她生了氣,不覺暗暗苦笑。冬兒始終太過心善,又容易輕信,自己總要想個法子,讓她改改才好。

三人奔波一整天,都很疲累,倒在車中合上眼,便都睡沉了過去。

午夜山中,一片靜謐。偶有獸聲在密林中響起,窸窸窣窣一陣過後,便又靜了下來。

“撲棱棱……”

猝然間,一道黑影劃破長空,飛到馬車的上空,盤旋一陣,又展翅飛離。

“不能落?”一隻手撫摸著黑狐蝠的翅膀。那狐蝠覺得很舒服,眯起了一雙細長如線的眼睛,喉間“咕嚕咕嚕”地叫著,以為主人是要喂食了,卻覺頭一陣劇痛。

看著被捏死的狐蝠,蛇公子臉色一沉:“沒用的東西。”他取出手帕,擦幹淨右手拇指和食指上的猩血,隨後,套上了鹿皮手套。

“看來是桃姬給的藥沒錯……那麽,這一次是真的了。”蛇公子回頭看著身後那個渾身上下抖作一團的鮮卑男子,極妖氣地笑了笑,“放心,你的身份尊貴,我不會殺你。多謝你告訴我庾淵在哪兒。我拿了他的頭,就來放你。”他拍了拍那人的臉。鹿皮手套劃過麵頰,那感覺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想著蛇公子渾身上下都是毒,那男子嚇得雙腿抖如篩糠,尿意襲來,登時噴薄而出。

“誒,真不乖。”蛇公子捏著自己的鼻子,笑看了那人一眼,又道,“你說,怎麽殺他好呢?”

晚風獵獵,卷起他身上白如新雪般的大氅,讓他的背後仿佛忽地長出了純白的翅膀一般。他往山上緩緩走去,身影飄忽,如謫仙,卻也如惡魔。他口中喃喃,那名被捆成一團的鮮卑男子在後卻聽得清清楚楚:“上次那個是淹死的,還有一個是活埋的,毒死他麽?實在太無趣……”

睡到半夜時,李穆然忽覺身上很熱。

似乎是夢到了三伏時沙場練兵,太陽很大,曬得人口幹舌燥,整個人都要被曬焦了。

可是鼻子好像真的聞到了焦味。李穆然迷迷糊糊的,忽然醒悟過來這不是夢,整個人一下子坐了起來。他揉了揉眼睛,幾乎以為天亮了,可是看著車外的亮光忽明忽滅,他忽地大驚失色:“失火了!”

看看猶自沉睡的冬兒,他忙推醒了她,道:“你先在車裏躲著,我出去看看!”言罷,他不及多囑咐什麽,一提無名劍,已縱出了車廂。

冬兒被他叫醒,初時還有些茫然,不知出了什麽事,直到他一掀車簾,一股熾風迎麵卷來,她才猛地驚醒。她還沒說什麽,李穆然已閃出車廂。旋即,就聽李穆然怒喝了一聲,似乎已經和什麽人打在了一起。

冬兒滿心擔憂,忙鑽出車廂往四下看去。給三人拉車的馬早已經斃命,馬的口鼻處流的都是黑血,應該是中毒而致。四周都是火,燒得仿佛一切都變了形,熱浪滾滾中,李穆然和一個白衣男子打在一起,那人身法輕巧,但在李穆然狂風迅雷般的攻勢下,占不了什麽上風。

他們打的地方,隔在一排火牆之後,冬兒的輕功不如李穆然,無法一躍而過。她有些著急,想找皮氈蒙著自己衝

過去,可是一回頭,見庾淵的車在後邊,車的尾部幾乎都燒沒了,整個車上都已經透出了紅光。

“糟了,他人沒有出來,難道不知道著火了麽?”冬兒被嚇得幾乎驚叫起來。一想到庾淵可能已經被燒死,就覺甚是過意不去,她回頭見李穆然仍是穩穩地占著對方上風,心中一定,忙飛身趕到庾淵的馬車旁,手中長劍挑起車簾,向內看去。

她長劍一挑,一條火龍自車廂內撲麵而來,若不是她閃避得快,幾乎被火燒到臉。冬兒手一捂嘴,幾乎落下眼淚:這般大的火,那位庾公子恐怕真的被燒死了。烈焰之中,大抵連全屍也留不下。想不到就差這麽幾天他就能回家了,卻功虧一簣,慘死在這荒山之中。

想起他最後一句話還是在叮囑自己和李穆然服下避毒藥,冬兒更覺難過。隻覺得是自己兩人沒有盡到職責,這一路上自己還對他頗多猜測……

她正自難過,忽覺一人從身後拉住自己胳膊。她此時心中又悔又怕,驚懼交加,不及思索,左手一翻一推,右手順勢一劍斬去,正是一式“撥雲見日”。那人一矮身,腳下一錯,用了一式“執幹戚舞”勉強躲過,卻被她一劍斬著發髻,頭發登時散落了下來。這兩式是平日裏她與李穆然在穀中互相喂招練熟了的,若非對方對她的武功熟悉,斷斷不能躲得這般容易。

冬兒看清了麵前人,輕籲口氣,收回了劍。

李穆然滿麵被火熏得漆黑,麵頰上粘的假胡子幾乎全被燒光,身上的衣服更被樹枝劃得破破爛爛的,露出的胳膊上,滿是劃痕。冬兒瞧得甚覺心痛,不過看到他安然無恙,她心中也是大定,忙撲入他懷中,緊擁著他哭道:“那位庾公子被燒死了,我很害怕。”她這時再裝不來平常的男子聲音,回複了本聲。四麵劈劈啵啵的火燒聲中,她的聲音顯得很柔弱,極是惹人憐惜。

李穆然一愣,而後回手摟緊了她,問道:“庾淵真的死了?”他的聲音依舊是嘶啞的。

冬兒以為他是被火熏壞了嗓子,更增了幾分心疼,便道:“你先別多說話。我……我沒來得及叫庾公子,來他車上看時,整個車都燒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他……他怕是屍骨無存了。”說到最後幾字,她又落了幾滴淚。

李穆然卻顯得無動於衷,他臉上表情依舊,聲音極平淡:“別難過。林子裏火這麽大,我們先出去再說。蛇公子已經被我殺了,外邊很安全。”語罷,他挽起冬兒,走到另一駕馬車上,翻出了一大張毛氈,道:“披著,這應該夠用。”

冬兒此刻早已六神無主,又習慣他說什麽便是什麽,就依言隨他裹在一張毛氈之中。這時風刮得已經沒有方才那般大,火勢似乎也小了些,兩人到了另一邊的火牆緣,冬兒用手擋著臉,隻覺麵頰被燒得生疼。她見那火牆已經矮了半截,露出後邊燒得焦黑的土壤,便一鬆毛氈,道:“我能跳過去了,不用毛氈了。”

豈料李穆然卻搖頭道:“不行。我……我方才和蛇公子打鬥的時候被他傷了腿,怕是縱不過去。”

“你被他傷了?”冬兒大驚,忙道,“怎麽不早說……我架著你走吧。”她把他的手放在肩頭,卻沒想到李穆然微微一笑,道:“不用,你扶著我走就好。你那邊也拉緊了毛氈子,小心別被燒到。”他一邊說著,手一垂,又抱上了她的腰,手上似乎還用些力氣掐了一把。

冬兒微微一愕,她和李穆然雖然有終身之約,但一路上都是以禮相待,就算同在車廂之中,他也不敢做這等舉措,難不成這一場大火,燒糊塗了麽?她臉上一燙,不過想到逃離火海最為要緊,便沒說什麽,將毛氈子兜頭兜臉地一遮,輕喝道:“走!”便帶著李穆然向火牆衝去。

短短幾步路,兩人卻被燒得連呼吸也不敢。直到衝出了火牆,二人又連跑了上百步,才覺腳下不再滾燙,停了下來。毛氈子上還零星閃著火星,冬兒忙把它拋在地上,又在上邊踩了幾十遍,確信沒有火了,方蹲坐在了地上,輕喘著氣。

李穆然則仰麵躺在一邊樹下,“呼呼”地喘著粗氣,二人回頭向山上望去,隻見那大火還在繼續燒著,山頂一片火紅,離得這麽遠,還能覺出火勢熊熊,熱浪滔天。

李穆然歎了口氣,道:“幸虧蛇公子還沒瘋到要把整座山都燒掉,咱們才能逃脫性命。”他啞著嗓子,說的是鮮卑語,冬兒聽得直皺眉頭。兩人在冬水穀中,向來說的都是漢話,如今庾淵既然不在,他還說鮮卑語幹什麽,到了這時還怕泄露身份麽?

她心中有著疑竇,轉頭看向李穆然,隻見樹蔭遮

擋著月光和火光,他的臉又被火煙熏得一片漆黑,在夜裏實在瞧不清楚。隱約著,她覺得李穆然的手輕輕拂到自己的臉旁,他嘶啞的聲音重又響起,卻帶著幾分魅惑:“阿冬妹子,這些天你扮男裝實在辛苦。我都快記不得你長什麽樣子了。”

他的手近在咫尺,他的人更是與冬兒呼吸可聞,可是在這一刹那間,冬兒卻覺得他甚是陌生。

阿冬妹子?這是什麽稱呼?她的穆然從不會這麽喊她。

這個穆然是假的!

冬兒大驚,可是還不及多想,遙遙的山林中,已傳來了李穆然的聲音:“兄弟,你在哪兒?”那個聲音雖然仍是嘶啞的,說的也仍然是鮮卑語,但其中的擔心和牽掛,卻是別人怎麽學也學不來的。

“你!”冬兒忙揮掌向前打去,可是對方的手就在她的臉側,她隻覺“太陽穴”被對方點中,繼而整個人已是人事不省。

庾淵看著倒在地上的冬兒,不禁莞爾:“真沒想到你竟是個女子,鮮於兄這些天來,真是豔福不淺。哎,這幾日你對我也算不錯,如今可別怪我騙你。我還指著你逃命呢!”邊說著,他邊打橫抱起了冬兒,方向山下邁了十來步,就聽身後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不想死,就放了她!”

庾淵緩緩轉過身去,看著身後那男子。他的樣子比自己好不到哪去,同樣是被火熏得滿臉漆黑,同樣是衣衫被劃得千絲萬縷。可是他雖然剛經過一場大戰,又在山中跑上跑下,但他的呼吸依舊很平緩。他的手很穩,手中的劍也很穩,劍尖不顫,隱隱透著劍芒,直*著自己的眉睫。

不過,兩人之間,畢竟還隔著四五步的距離。

李穆然經過與蛇公子的一場惡戰,實則已到了強弩之末,可是看冬兒被庾淵挾持,也不知哪裏就憑空生出了許多力氣,讓他隻想將眼前這人碎屍萬段。

他不信蛇公子會來得這麽巧。不知道姓庾的是用什麽法子把他激來,更讓他錯認自己為庾淵,一言不發,一上來就用殺手。幸而自己本來武功便與蛇公子不相伯仲,之後這一年更是在快、準二字上苦下功夫,棄掉了原本武功之中花哨取巧之處,全憑以快打快,以狠鬥險,方將蛇公子斬殺。此刻蛇公子恐怕早已被他自己放的那把火燒得一幹二淨。

他鬥了上百招才取勝,為此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蛇公子在他後背上印了兩掌,他掌力不大,卻透著陰毒,此刻自己背上又麻又癢,若不是口中含著那顆避毒藥,恐怕劇毒早已入體。

可以說,他是拚死才殺了蛇公子,這原不在他的計劃之中。他恨庾淵利用自己,更恨鬥心機輸了他一籌,正想找他算賬,沒想到竟見他挾持了冬兒。

李穆然恨得牙癢,真想一劍劈過去,斬了庾淵,可是冬兒在他手中,他手上還拿著明晃晃一把匕首,架在她脖子上。

庾淵雖然力氣不如李穆然,但畢竟也練過幾年武術,兼且冬兒身子不重,故而一手抱著人,一手拿著刀子,還難不倒他。他微微向後撤著步子,臉上勉強保持著笑意:“鮮於兄,你別追得太緊。兄弟我腳下功夫不行,要是不幸跌倒了,手上的刀子可是不長眼睛的。”

“你怎麽如此卑鄙!”李穆然怒罵道,“我們倆一路護送你至此,現如今還幫你殺了蛇公子,你……你還是人麽?”

庾淵笑道:“小聲些。鮮於兄,難得見你也會罵人,這隻能說明你到現在也已經無計可施了吧。兄弟既然是生意人,自然知道守諾的緊要。隻要等到明天,兄弟能安安穩穩地離開湄水,尊夫人自當完璧歸趙。”

“夫人?”李穆然一愕,但轉念已明白庾淵多半已知道冬兒是女子,他瞧冬兒和自己同乘一車,在驛站也是同宿,自然有此聯想。他勉強穩住心緒,道:“你現在就把她還我,我保你安全離開湄水,此後也不找你的麻煩。你若不信,我可以發毒誓。”

庾淵道:“鮮於兄,我是個守諾的人,但並不是個傻子。如今凡事都依我說的算,你還是省省心吧。毒誓什麽的,我一天隨口能發十來個,也沒見過有當真的。”語罷,他忽然喝了一聲:“止步!再往前我不客氣了!”

李穆然被他這一喝,登時身子如同釘在了山上,再也不敢邁出半步。庾淵點頭笑道:“看來鮮於兄對夫人的確是用情至深,如此我就更放心了。你今天就呆在這兒吧,一步也別往前挪了。等明天辰時,我們約在湄水的西淠渡口見。告辭!”語罷,他再也忍不住,不由朗聲大笑起來。他拖著冬兒,一步一挪、踉踉蹌蹌地下了山,再沒有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