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淵將手中的一封信緩緩放到案上,隨後淡淡問道:“老六,這線報是誰遞過來的?”

被他喚為“老六”的人,是個虎頭虎腦的年輕小夥子。他見庾淵一臉鄭重,忙哈著腰問道:“當家的,這線報有什麽不對麽?”

庾淵搖了搖頭:“你先說,是誰遞過來的?”

老六道:“宋爺也沒瞧見那個人。據說是個乞丐,臉上又黑又髒,遮得什麽也瞧不見。他把這信扔到宋爺腳前,一溜煙就跑了。”

“乞丐?”庾淵略一沉吟,“你看過這信麽?”

老六忙擺手道:“沒有沒有。宋爺說這信裏的內容很重要,隻能給您看。”

庾淵一笑,把信攤開來,道:“也沒什麽重要的,你看看。”

老六低下頭去,隻看了幾個字,便倒吸了一口寒氣:“有人要刺殺張天錫的暗使?這……這怎麽辦?”

“急什麽?”庾淵白他一眼,“教你多少次了,要做到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你有點城府好不好。再說,這線報也未必就是真的。”

“啊?怎麽說?”老六直直地盯著庾淵。

庾淵歎了聲氣,似是覺得自己接下來說的一番話頗費口舌:“張天錫不是什麽大人物,就算秦國的人知道他派暗使來,多半也是放任,不會真的起殺意。他們的人沒這麽笨,萬一真的出了人命,豈不是挑明了*反張天錫?更不用提張天錫倒了事小,萬一敲山震虎,嚇著姓姚的、姓慕容的,那不就全亂了套?”

“原來如此。”老六似有所悟,點了點頭,又問道,“可是消息遞到了宋爺那兒,要不要讓他小心些,他是不是已經暴露了?”

庾淵道:“暴露什麽?宋爺本來就是暴露在外的,你哪條消息不經過他的手賣出去?隻要我們沒暴露出來,那便無礙。保不齊這是以前哪個客人想混水摸魚,叫宋爺這邊和秦國的人亂起來,他好漁翁得利。”

老六道:“那我們怎麽辦,還要不要管?”

庾淵道:“管自然是要管。既然線報都遞過來了,安全起見,你把老十九從江寧調回來,他功夫好,又有幾個兄弟幫襯著,玉宇閣不會出事。不過我現在倒是好奇一件事。”

老六問道:“什麽事?”

庾淵笑笑:“你不覺得奇怪麽?最近幾年,秦國的細作好像不太管事了。北府兵那麽重要的消息,他們竟然都沒有告訴苻堅。可是最近幾個月,這些細作似乎又活絡起來了。”

老六撓撓頭,有些不解:“那是……為什麽呢?”

庾淵道:“還不明白?他們管事的人,換了!如果我猜得不錯……”他眼前晃過“鮮於牧”的身影,不知為什麽,他總覺得這人不像是個生意人,而像個細作。算算時間,他南下也和建康城細作活動變得蹊蹺很吻合。一想到自己竟和對方的領頭人同路而行,他就覺得有些得意,不管怎麽說,畢竟鬥智鬥到最後,他輸給了自己。

隻是那個人定然是易容的,不知他混入建康之後,又是什麽身份。他想起那天聽到那位佟姑娘的聲音和“鮮於冬”一模一樣,便疑心是“李達”或者劉風清。可是那兩人都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想來苻堅不會放心把這麽重要的事情交出來;更何況,佟姑娘天真爛漫,怎麽看也不像細作,除非那些都是偽裝,那這個女子的騙人本事未免太過高超。

庾淵想了一會兒,直想得腦仁疼,卻始終不得要領。他揉了揉兩邊太陽穴,看向外邊日已黃昏,不覺歎道:“十幾年前,我就和他們之前的那個領頭人打過交道,可惜卻沒抓住他。這些年我一直在查究竟是誰,卻始終沒查出來。你說,這麽一個厲害人物,怎麽可能不把北府兵的事情查得一清二楚?可是他為什麽知情不報呢?”

他的聲音很低沉,低到老六在旁也聽不大清楚。可是老六跟了他三四年,也知道當家人有時便是喜歡這麽自言自語,那句話,隻是自問而已。

兩日後,張天錫的暗使在玉宇閣的梅園安頓下來。

那暗使剛一到渡口,早被十幾雙眼睛盯到,繼而李穆然、嚴國英、庾淵三人便都對屬下進行了安排。

那暗使到的時候,天色已晚,住進玉宇閣,更是過了亥時。

華燈初上,平時這會兒,正

是玉宇閣生意興隆之時,可今日卻有不同,路上沒什麽行人,隻剩下三個乞丐在牆沿數著白天得來的銅錢;四個腳力抬東西抬得累了,偎在一起休息;一對情侶在牆角處不知說著什麽,隻能聽到女孩子吃吃的笑;再有的,則是一雙雙隱在暗處的眼睛。

玉宇閣擺出了歇業的招牌,說是東家身體不適,嫌別的地方太悶熱,自己想在閣中尋清靜,嫌人多太鬧,便索性停了業。這理由看似蠻不講理,但眾客人卻拿庾淵無可奈何,畢竟人家家大業大,又是士族的公子,再怎麽樣,也不是平頭百姓惹得起的人物。更何況玉宇閣一天到晚紅紅火火,也不差休息這麽一天半天,更不差少一兩個客人。

李穆然早料到有此一處,因此一開始,他就沒打算扮成食客。他和李財、李順三人穿的都是夜行衣,這時正靜靜地候在玉宇閣東側的小巷內,看著四下的動靜。

冬兒穿的也是一身夜行衣,她伏身在小巷口的房簷上,為三人放暗哨。這是她第一次真正當一名細作,難免有些緊張,看著李穆然的身影很遠,在黑漆漆的巷子之中,找也找不到,她就心中不踏實,總希望他能陪在自己身邊。

李穆然在巷中低聲吩咐著李財和李順,這兩人之中,李順的功夫更好一些,他專學的是軟功,故而會縮骨術,輕功也遠勝李財。李財輕功不行,但已是家丁之中武功最好的,李穆然看他沒辦法無聲無息地翻牆,便吩咐他在巷中接應,同時也能看顧著冬兒。

眼看滿天星光已起,李穆然一拍李順的肩膀,兩個人翻過了圍牆,進了玉宇閣的套院。他之前就已打聽清楚那暗使住在梅園之中,便憑著印象,一路抄小道往梅園方向去。

李穆然探入梅園時,庾淵不在梅園,也不在玉宇閣。張天錫的暗使在與晉國的人接觸之前,他便早把對方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看來張天錫在秦國的日子過得並不痛快,那暗使口口聲聲,都是涼王對故國的留戀,可是真正能拿的出手的消息,卻沒什麽。

對故國的留戀?庾淵每次聽到這幾個字,就覺得好笑。涼國自立距今已有三十五年,這位涼王恐怕打出生到現在,都沒見過晉國是什麽樣子,會不會說晉國的官話還在兩說之間,何談留戀。若是留戀,也不會在苻堅還沒敢自稱大秦天王之前,便自稱為帝。

看樣子,那暗使隻是想在未來秦晉開戰後,萬一秦國失利,能夠給自家主子找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庾淵見他沒什麽有價值的消息,說話也吞吞吐吐,不盡不實,便對他失去了興趣,若不是想著能拿他當餌釣出秦國的細作來,都想將安排下去的“刺”一個個再拔回來。

然而,庾淵自以為自己拿著鉤子放長線釣大魚,卻不知身後,早有隻老狐狸在偷笑著守株待兔。

嚴國英和石氏在黑黢黢的牆角,嘀嘀咕咕地說著話。

兩個人打扮得都很年輕,遠看上去,就像是一對兒少年情侶。嚴國英身子雖然胖了些,可是被石氏巧手掩蓋,像足了一個圓滾滾的紈絝公子。石氏一直在嬌笑,她的聲音很好聽,笑聲像是撩著人的心,叫院牆內的“刺”聽得心癢難耐,稍不凜著心神,便有些心猿意馬。

兩個人說話的聲音一直壓得很低,聽上去似乎是年輕人談著情話,實則是上乘的“蜂行”之術,這是很難學的一門功夫,可是作為細作而言,卻很有用。它和“傳音入密”不同,旁邊的人能聽到他們的聲音,可是聽在耳中甚是嘈雜,完全聽不清楚實際的內容。

“老爺,他們人都來了,你有什麽打算?”石氏一努嘴。他們跟李穆然幾乎是同時動身,那四個人前腳出來,他們後腳便到了。街邊的乞丐和腳力都是嚴國英的手下,安排在這兒,一是吸引庾淵的“刺”的注意,為李穆然一行減輕壓力;二來,則是為了一會兒倘若真打起來,好有幫手。畢竟李穆然再怎麽說都是秦國的自己人,嚴國英隻是想讓他跌幾個跟頭,然後乖乖地跟在自己後邊,不會對自己有所掣肘,這時,還遠不到兩人真正兵戎相見的時候。

嚴國英道:“東西都準備了,等我說放,你就扔進去。”

石氏笑道:“姓李的不想殺人,隻想打探消息,你說他和姓庾的怎麽打得起來?我看你這個心頭願是要落空了。”

嚴國英道:“你懂

什麽。隻要你把東西扔出去,他想殺人也好,不想殺人也好,都必須下手了。”

石氏道:“為什麽?”

嚴國英道:“你東西一扔出去,勢必驚起庾淵的‘刺’。李穆然不知道庾淵手下有人,自然以為這些人都是晉國安排來的守衛。這麽多人護著一個暗使,你說他會怎麽想?”

石氏道:“會認為那個暗使身上有重要的機密?”

嚴國英笑道:“對。到時他自然會起殺心。”

石氏蹙眉道:“可是,那個暗使一死,對我們又有什麽好處?對姚將軍又有什麽好處?”

嚴國英道:“好處多了。張天錫要反,姚萇要反,慕容垂也要反。這幾人之中,屬張天錫最沒這個實力,也最沒這個城府。如今他的事情先出了,至少能試探聖上的反映。”

石氏道:“反映?聖上會殺了張天錫麽?”

嚴國英哼了一聲:“怎麽會。這種人……不,這種狗,養著不足為慮,殺了倒落得一身騷,聖上寬仁為懷,自然不會與他計較。不過,聖上也是凡人,心中總會記著這件事。我記得不錯的話,張天錫剛被抓到時,姚萇曾提議要殺了他,對不對?”

石氏道:“那時將軍跟聖上說漢人都不可信,所以……李穆然也是漢人。”

嚴國英笑道:“你變聰明了。就是這個意思。以此事,聖上會信任姚萇,對李穆然是否還能這麽重用,咱們就走著瞧。他也是漢人,剛到建康,就惹出這麽一件命案,雖然咱們幫他千方百計地抹平了,可是聖上心中,難免會有微詞。而他則是慕容垂的親信……”

石氏笑道:“怪不得他們說你是人精。這一招‘連消帶打’,真不知你是怎麽想出來的。”

嚴國英道:“時候快到了,放吧!”

石氏點點頭,將手中的一包東西用力扔過了牆。

牆內的“刺”見一個黑物飛過牆頭,繼而“啪”的一聲,落在地上,便都圍了過來。膽大的撿了根木棍挑開,卻不由都吸了一聲冷氣:包裏的東西,赫然是個人頭。

“當家的,這不是當家的麽?”

那人頭雖然滿是血汙,可是看得出來長相很是俊俏,正是庾淵!

牆內的人登時亂作了一團,城府淺的就哭喊了出來,城府深的忙捂住身邊人的嘴,繼而嘬口為哨,向梅園的守衛傳聲。

“當家的死了?”負責梅園守衛的,正是庾淵手下二十八刺之中武功最出眾的“老十九”。他是個昂揚八尺的漢子,可聽到“庾淵已死”的消息後,不覺身子一晃,虎目蘊淚,幾乎便要向南跪拜。

“當家的不是說今天不來麽?怎麽還會死?”老十九身子晃了兩晃,狠狠盯著梅園宅院,暗道,“要不是為了你這雜碎,當家的怎麽會出事!等我為當家的報了仇,我就回來一刀宰了你!”

想到這兒,老十九壯心登起,一縱身,已越到梅園宅子的屋頂上,昂首狂嘯:“苻秦的賊子,有膽量便出來,與你爺爺一戰!”

李穆然此刻已帶著李順走到梅園背後,冷不防見一人躥上了房,繼而高聲疾呼,不由大吃一驚,忙一拉李順,貼著牆壁屏息不語。

“對方發現了?”這時他心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可是轉念一想,已覺不對。如果當真發現了自己,怎麽會這麽大張旗鼓地宣戰。他看向李順,見李順也是滿臉疑惑,心知問不出什麽來,便隻能先悄聲靜候。

可是老十九的狂嘯之聲竟然久久不停,那聲音渾厚如獅吼虎嘯,李穆然初始不在意,聽到後來,越聽越覺心驚。這是晉國派來保衛那暗使的人?他武功這麽高,看來那暗使真的身負機密,是個頂重要的人。他一咬牙,須臾功夫,已打定了主意:“李順,你先沿原路返回。總之今晚事情已經敗露,看來那暗使還沒和晉國人會麵,我自己一人過去,殺了他。”

“您小心。”李順不敢多言,也不敢多問,隻是點了點頭,腳下如走貓步,悄無聲息地沒入黑暗之中。

而此刻,長江江邊一座竹木搭就的宅子中,庾淵正在淡淡地品著茶,並不知道梅園已起了變故。

玉宇閣外,巷口的冬兒則一下子抬起了頭,李財在巷中幾步趕了出來:“小姐,該不是……領頭人出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