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彥彥要開學回北京上學了,她噘著小嘴委屈巴巴地不想走。
齊修竹碰了碰肖勇智,又指了指他的背包。
肖勇智拍了拍腦門兒,道:“唉,差點兒忘了。”
他從背包裏掏出一個大紅包,啪啪啪在手心裏拍了拍,遞到肖彥彥麵前,豪爽地說:“給你,拿去花!”
肖彥彥眼睛一亮,迅速接過來,雙手捧著按在胸口上,大眼睛笑眯成彎彎的月牙:“謝謝二哥,祝二哥年年升職,月月加薪。謝謝二嫂,祝二嫂學業有成,前途無量。”
王慶芝聽了,斜了小女兒一眼,道:“這回你高興了,誰都給你錢花,你比壯壯還打腰。”
“那是,老小就是打腰。”肖彥彥揚了揚小臉,得意揚揚地說,仔細地把紅包裝進自己隨身的小包包裏。
打腰是東北方言,就是得寵、受寵的意思。
“老小就是打腰”,是說家裏最小的孩子往往最受寵愛。
“你上學好好學習,別亂花錢。”王慶芝這些年越來越疼小女兒,她不知聽誰說的,外科手術醫生的手就像鋼琴家的手一樣,必須非常小心地保護,以保證其敏感、靈巧,絕對不能受傷。
打那之後她不再讓小女兒幹任何費手的家務,做飯、洗碗、掃地、洗衣服,凡是別人能幹的,統統不讓小女兒幹,硬生生把她養了起來。
還反複叮囑她,在學校時,一定要愛護自己的手,能少幹就少幹,能不幹就不幹。
肖彥彥聽了哭笑不得,也不同她爭辯,樂得享受來自老母親的關愛。
搬家的前一天下午,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團圓飯,這是他們在182的最後一頓飯。
肖宏毅今天特意找人換了班,李秀芳把店交給工人,跟著婆婆一起忙活。
肖麗麗和趙自良早早收了攤,帶著朵朵,提著一大堆熟食回來了,一半今天吃,一半給小妹帶去學校。
人多幹起活來就快,一家人七手八腳齊上陣。
王慶芝和李秀芳在廚房負責熱菜,肖麗麗和趙自良在屋裏主理拚盤、涼菜。肖克勤和倆兒子擺桌子拿碗筷,準備酒水飲料。肖彥彥和齊修竹坐在沙發上交流學校的事。
壯壯最興奮,樂嗬嗬地拉著朵朵裏外屋地跑,接受來自大人們的投喂,一家子其樂融融。
下午三點開飯了,兩張桌子拚在一起,雞鴨魚肉,熏醬時蔬,盤摞盤,碗疊碗,擺得滿滿當當。
肖克勤拿出一瓶西鳳,讓兒子女婿都滿上,王慶芝和兩個兒媳婦、大女兒喝哈啤。肖彥彥和壯壯、朵朵則是大白梨。
“來吧,都舉杯吧。”一家之主肖克勤臉上泛著紅光,皺紋都舒展開了,“今天是在這屋的最後一頓團圓飯。”
“來來來,幹杯幹杯!”眾人紛紛響應,各式杯子碰在一起,發出清脆歡快的聲響。
“修竹,你多吃點兒,都是家常菜,別客氣。勇智,她愛吃啥你給她夾。”王慶芝關照著二兒媳。
“都是我愛吃的,”齊修竹第一口吃的是燉酸菜裏的排骨,她把排骨吐到旁邊的小碟子裏,笑道,“我們在南邊吃不到這麽正宗的酸菜,我早就饞這一口了。”
“那你多吃點兒,這大骨棒裏都是骨髓,可香了。”李秀芳道,弟妹不常回家,她得盡地主之誼。
一家人七嘴八舌,邊吃邊聊。王慶芝看著,又是欣慰又是酸楚。
她在這間屋子裏住了近四十年,其中的辛苦、幸福在眼前一一閃過。
“當年我和你爸分到這間房子,不知道多開心。這可是樓房呀,不用燒爐子、打水,煤氣一點就做飯,水龍頭一擰就來水,那時候老多人羨慕我們了。”王慶芝絮絮叨叨地開始懷舊。
她說的沒錯,在大部分人住大雜院的時候,他們就住上了樓房。
冬天回家啥時候屋裏都是熱乎乎的,不必燒爐子撮煤灰,幹淨衛生又方便。
“那時候剛有宏毅,家裏東西也少,屋子寬寬綽綽的,一直到生了勇智,也住得開,別人家都羨慕咱家。”
那時候家家孩子都多,有塊睡覺的地方就夠了。可隨著孩子長大,房子就住不開了。
“本來不打算要彥彥的,”王慶芝老生長談,又說到這件事上。
肖彥彥充耳不聞,一個勁兒地吃菜,她得多吃點兒,回到學校就隻能吃食堂。
“但你奶非讓要,說她帶走養。這才有了老疙瘩。”老疙瘩是指家裏最小的孩子。
“可不是,跟我擠了那麽多年,不然我一個人住多舒服。”肖麗麗指了指頭頂的吊鋪。
肖彥彥把一個幹炸丸子送進嘴裏,咯吱咬出一聲脆響:“嗯,好吃!”她衝大哥挑了挑大拇指,道,“大哥,你這手藝,絕了!整條街都買不到比你炸的更好吃的丸子。”
“就知道吃!”王慶芝嘴硬心軟,伸手把幹炸丸子換到小女兒麵前。
“媽,我跟你說,醫學再昌明,也買不到後悔藥。我這顆種子呀,落地就生根,見風就呼呼長。你自己瞅瞅,”她左手往外一揮,道,“咱們廠區這一片,有比我更省心的孩子嗎?有比我更讓你有麵子的孩子嗎?有比我更有用的孩子嗎?”
她小手又往桌子上一劃拉,“別的我不敢說,將來這一桌子人看病的事,歸我管!”她得意揚揚一拍小胸脯,豪邁地說。
“對對對,這一點我必須承認,咱動力廠就找不到比小妹更好的孩子了。”李秀芳拿起大白梨,給她滿上,道,“來,小妹,大嫂敬你一杯!”
“跟一個跟一個,彥彥最懂事,最貼心。”肖宏毅、肖勇智、趙自良紛紛舉杯,讚同道。
肖麗麗也舉起杯,不情不願地道:“是,你最懂事,最不讓人操心,不像我。”
肖彥彥站起來,跟大家一一碰杯,嘴裏連聲說著“謝謝”,又對趙自良道:“大姐夫,不是我批評你啊,老婆不是這樣養的,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年,我大姐就會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各種毛病都找上來。我從專業的角度建議你,必須管住她的嘴,一天三頓鹹菜配清粥,讓她清清腸。”
“找打呀你?”肖麗麗氣得要捶她。
這姐倆的關係一直相愛相殺,有事了就好得跟一個人似的,沒事了,她倆先開幹。
齊修竹好奇地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她媽媽家也有個妹妹,但自小兩個人就不親近。
她一回到家,妹妹就馬上擠到媽媽懷裏,警惕地盯著她,眼睛裏清清楚楚地寫著:“別跟我搶媽!”
她去廚房,去衛生間,哪怕隻是在房間裏待著,妹妹都像個小尾巴一樣偷偷跟著她,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肖家兩姐妹雖然嘴上互鬥,但那份親昵的情誼卻也隨之流露,她好生羨慕。
“我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有一張屬於自己的床,想仰著就仰著,想趴著就趴著,想幹啥就幹啥。”肖彥彥道,“後來終於實現了。”
“對,我嫁出去,你就實現了。”肖麗麗在滿桌子的素菜裏挑了塊土豆吃。
她不由得想到自己跟張國富鬧離婚,又回到她從小住到大的吊鋪時,小妹沒有半句埋怨,還一直照顧她、開解她,直到自己再婚。
“以後,你就有自己的一間房了。我當年的夢想就是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肖麗麗難得地動了動腦子,感慨道,“為了這間房啊,我沒少吃虧,還好沒傻到底,遇到了我們家自良。”
肖麗麗紅了眼圈,自己這輩子可能真的生不了孩子了。
生不了就生不了吧,不是還有朵朵嗎?她抬手摸了摸朵朵的頭,朵朵轉頭對她笑。
趙自良看了,知道她在想什麽,忙岔開話題,道:“以後咱家一套房都是你的,不光房間是你的,客廳是你的,廚房是你的,衛生間是你的,走廊也是你的,”
眾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王慶芝道:“以前你們小,咱家花錢的地方多,我每次上早市時就想著,要是買東西不用問價該多好,想買啥買啥,想買多少買多少。”
“那你現在實現了嗎?”肖彥彥忙問。
“那咋可能,就是想想而已。不過嘛,”王慶芝美滋滋地說,“我再也不買包圓的便宜菜了,除了特別貴的,普通的水果蔬菜,我喜歡啥買啥。”
這幾年肖家的情況的確大有轉變,王慶芝和大兒子做醬菜小錢不斷,肖克勤前幾年反聘拿兩份工資。
李秀芳不管是在清債隊還是開清潔公司,都賺到了錢。
肖勇智南下打工,賺外國人的錢。
一家子從捉襟見肘到奔小康不過短短兩三年的時間。
齊修竹用胳膊碰了碰肖勇智,問道:“你當初有什麽夢想?”
肖勇智轉頭看看她,想了想道:“我當初想法可多了,想好好學手藝,接我師傅的班當動力廠第一把焊槍;想上夜大拿文憑;想給自己掙一間房子;想走出去看看;還想……”他又看了看齊修竹,在桌子底下抓住她的手。
“他還想願得一人心,抱得美人歸。”肖彥彥眼睛笑成了月牙兒,啪啪啪地鼓起掌來。
一桌子人都跟著樂了起來,起哄道:“喝一個喝一個!”
齊修竹臉紅紅地跟肖勇智碰了一下,一飲而盡:“祝賀你,夢想都變成了現實。”原來,她早就在他的夢想裏。
肖宏毅幾杯酒下肚,話也多了:“你們想得都挺多,我沒啥想法,就想著早點兒分間房,好跟壯壯他媽結婚。”
他為這個樸素的願望等著盼著,用了十年的時間,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才得以實現。
李秀芳想到當年因為沒有房子而遲遲結不了婚,歎道:“還是現在好呀,雖然廠子這幾年變化大,不少人下崗,但現在回頭看看,隻要願意出力,腦子活泛的,都能找到活兒幹,日子比以前好多了,房子也都有了。”
“那得說你們幾個都有手藝,肯下力氣,這才越過越好,你們是沒看見有的人……”肖克勤說不下去了。
他有很多老工友,攤上那不省心的,不但得養兒子還得養孫子。
周圍人都羨慕老肖頭兒家孩子爭氣。他跟他那幫釣友談起孩子的事,特別有話語權。
“大好的日子別說別人家,說咱自己家。”王慶芝打斷道,“說說以後吧,你們都有啥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