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天,對門的新主人出現了。
那天中午,王慶芝正在家裏收拾桌子,就聽到201的大門響了一聲,緊接著,對門的房間響起了開門聲。她幾步走到門前,挑起門簾看過去。來人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樣子斯斯文文的,穿著件白襯衫,一看就是個幹部。
對方見王慶芝盯著自己,連忙主動自我介紹道:“阿姨您好。廠裏剛分了這間房子給我,我過些天要搬過來住。”
王慶芝不冷不熱地“嗯”了一聲,算是打過了招呼,放下門簾回了屋。她透過門簾,眼瞅著對方打開房間,走進去,在房間裏轉來轉去。他一定是在規劃房間裏的擺設吧,哪裏放床,哪裏放桌子,哪裏放櫃子。她心裏極度不得勁兒起來,如果不是廠裏這次突然出幺蛾子,要向大學生傾斜,這間房子肯定就是自己家的了,大兒子就在那屋結婚,過一兩年再給自己生個大胖孫子。可如今呢,不敢想,不能想,一想就愁得不行。她把這種不快不知不覺間轉移到了對門的新鄰居身上。
過了兩天,對門的小夥子找了個粉刷工,把房間上上下下刷得雪白幹淨,窗戶刷成奶油黃,暖氣包用銀粉刷得亮亮的,鋪了地板革,掛上了一塊圖案奇奇怪怪的門簾,他家廚房的燈也換了個大瓦數的白熾燈。整個房間馬上煥然一新起來。
十一假期時,對門終於搬過來了,搬家公司的工人吆吆喝喝,一趟一趟地往裏進,把王慶芝家脫在門口的鞋都給踩了好幾腳,王慶芝不滿地嘟囔著,可搬家工人理都不理,像沒長眼睛似的該踩就踩,她氣乎乎地把鞋都拎進屋裏來。
中午時,搬家公司的人走了,王慶芝借著去廚房做飯燒水,把對門看了個真真切切。她不得不承認,對門小家庭的條件相當不錯,整套的朱紅色實木家具,雙開門冰箱,冰箱上還擺著個金貴的電器,微波爐。床的上方掛著一幅大大的油畫。王慶芝的心裏越發不高興了,大學生,就是跟我們工人階段不一樣,別人家都掛結婚照、家庭照,他們家可倒好,掛了個野外的樹林子和一間破木房子。
王慶芝的眼光突然像被燙著了一樣,她看見大床的旁邊擺放著一張高檔的兒童床,裏麵鋪著厚厚的墊子。他們這是已經有孩子了,可那個小夥子的年紀不可能比自己大兒子更大,可是,他已經有孩子了。
王慶芝心裏又羨慕又嫉妒,酸得不行,都是差不多歲數的年輕人,憑什麽他要啥有啥,有房子、有媳婦,甚至連孩子都有了,而自己兒子卻一無所有,還得在車間裏出苦大力。
突然,對門傳來了隱隱的哭聲,王慶芝一個箭步衝到門口。對門屋裏除了小夫妻倆,還有幾個幫忙搬家的同事,以及一個三十歲左右長相秀氣的女人,正是她在哭。
“姐,你哭啥?”幾個人都是一臉的莫名其妙。
“我……我想不到,我妹妹要住這麽破的房子。”那女人一邊抹淚,一邊哽咽著說,“這可怎麽住呀……”
王慶芝一下子就怒了,她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房子,在別人眼裏竟然是沒法住的破房子,這她可不能忍。她索性也不躲在門裏偷看了,直接走出來說話:“這房子怎麽了?哪差了,你可別瞧不上,你們前麵那戶人家,住著一家五口,三個大小夥子呢。人家不照樣把孩子養大了,一個比一個壯實。”她其實是想說:“看不上這房子,你別搬進來呀,我不嫌乎,可以讓給我。”
對方似乎察覺到了自己的行為似乎不些不合適宜,忙緩頰道:“阿姨,我沒別的意思,主要是我妹妹從小沒幹過活,自己都照顧不好自己,這一下子要自己頂門過日子,還有個孩子,我是怕她忙活不過來。”
“哎呀,姐,你快別哭了,不會幹還不會學嗎?你妹妹我這麽聰明,保管事不過三,就都學會了。”小媳婦說話溫溫柔柔的,一邊給她姐姐抹眼淚,一邊笑眯眯地安慰道,“你就放心吧,適者生存,我肯定會越適應的。”
“姐別擔心,做飯洗衣服帶孩子,我都行,保證不會發生吃不上喝不上的事。”小夥子道。
王慶芝不想再聽下去,一摔簾子進了屋,不稀罕管別人家的閑事。
送走客人之後,方程和妻子章路繼續忙碌著,大件的家具已經安置好,小件的東西還需要一點一點整理歸位。章路是某大學圖書館的圖書管理員,在收納整理方麵十分專業。她先把裝被褥的大包袱打開,一層層鋪到**,這樣,屋子裏就有了個落腳的地方。接著整理衣物,四開門的大衣櫃,不常用的東西放在櫃子上部,平常穿的衣服區掛起來,或者疊放起來,左邊是方程的,右邊是自己的,下麵兩個大抽屜,一個放兒子天天的衣服,一個放他的玩具。家裏的書很多,一般人家裏的電視櫃在他們家就變成了書櫃,章路按照圖書館的分類,大致把書分成三部分:文學藝術類、專業技術類、繪本童書類。
大包的行李、紙箱,被一件件拆開,放置到它應該在的位置上,這個小屋從空到滿,從無到有,從灰白到豐富,逐漸變得溫馨、舒適、實用起來。方程拿著抹布,章路指揮到哪兒,他就擦到哪兒,櫃子、桌子、床頭、窗台、地麵……整個房間窗明幾淨。
房間裏收拾好了,兩個人轉戰廚房。三家合用的廚房大概15平台,一家可以擺下一個碗櫃和一張三屜桌。鍋碗瓢盆放在碗櫃裏,暖水瓶、電飯鍋放在桌子上,臉盆水桶放在桌子下。方程負責從紙箱裏往外拿,章路負責擺放到具體的位置,兩個人配合默契,沒一會兒就整理得七七八八了。
肖勇智剛從金亮家回來,一推開201的大門,就發現對門搬來人了,門開著,門口擺著一雙男式皮鞋和一雙白色的低跟瓢鞋。門簾擋著看不到屋裏的情況。他直接走進廚房準備洗手洗臉,就見方工方程正蹲在廚房地上,從紙箱子裏往外拿著東西。
“方工,你怎麽……原來是你!”
原來,自己家的新鄰居就是方工一家,肖勇智心裏一喜,他跟方工也算是“老同事”了,上班時經常能見到。方工不論技術還是人品,口碑都相當好,和這樣的人做鄰居,應該很愉快。
方程也笑了:“是小肖啊,我今天剛搬來。我們以後就是鄰居了。”說完,又給他介紹自己的妻子,“這是我愛人,章路。”
“嫂子好,我叫肖勇智。”
章路笑著應道:“你好,小肖。聽你方哥說起過你,稱讚你技術好,在你們分廠名列前茅,幹出來的活賞心悅目。”
肖勇智被誇得不好意思起來,他撓撓頭,“哪有,我還差得遠著呢,方哥過獎了。”
王慶芝在屋裏聽見兒子回來了,走到屋門口湊個耳朵。先是聽見新來的小青年是兒子認識的同事,後又聽見新來的小媳婦兒誇自己兒子,心情不由得好了一些。
她走進廚房,想搭個話,等她看見章路整理的廚房,不由得一怔,這也太整齊了吧。桌子上的瓶瓶罐罐按類型、大小高矮碼放得整整齊齊,上麵的標簽一率朝外,把手一率45度角傾斜。她突然懷疑,剛才她姐姐說的話是在作戲。這哪是不會幹活,是太會幹活了吧。
“媽,這是咱們廠工藝處的工程師,方工。經常在我們分廠工作。”肖勇智趕緊給媽媽介紹道,以後就是鄰居了,媽媽有時有些小脾氣,跟以前小心眼兒的鄰居相處得不是很融洽,他希望自己家跟方工一家以後能相處愉快。
有了肖勇智從中周旋,幾個人互相說著客氣話,一時之間,廚房裏笑聲不斷,相見恨晚。
肖麗麗回來時,就看到這樣一副其樂融融的場麵。她先是看了看方程,又看了看章路,心想,嫁給大學生就是好啊,能有一間自己的房間。
肖麗麗的夢想就是有一間自己的房間,關起門來自己想幹啥幹啥,可以隨意地躺著、睡懶覺,可以隨時隨地換衣服,有鏡子前臭美。
肖麗麗一進來,章路就覺得廚房裏一亮,眼前的姑娘太好看了。文學名著裏對美人的描寫總是長篇累牘,不厭其煩,務必使人相信其美。但章路覺得,形容這個姑娘,一個“美”字就足夠了。有些人的美貌有強勢存在的,是對周圍人產生降維打擊的,就仿佛牡丹之於苔花。
“媽,晚上吃啥?”
肖麗麗一開口,章路便低下頭,繼續整理著廚具炊具。精美的骨瓷竟然有一道隱隱的裂紋,她甚覺遺憾。
肖彥彥不知又去哪瘋跑了一天,肚子餓了才回家。一進201的大門,就發現隔壁搬來人了。新鄰居是什麽樣的呢?她有些好奇。她蹲下身透過門簾下麵往裏麵看去。
窗戶上掛著的叮咚作響的風鈴、牆上掛著大幅的油畫、櫃子裏擺放著密密麻麻的書,看在她的眼裏新奇極了。
“小妹妹,歡迎你來作客。”
肖彥彥一驚,她看得太入神了,人走到她眼前,她才發現。
她慌忙站起來,無措地看著眼前的大姐姐,被人抓包的感覺讓她十分尷尬,但對方的聲音太好聽了,她的笑容太溫柔了,她像被蠱惑了一般,竟然跟著她走進了她的家。
後來,肖彥彥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她12歲那年,對門搬來的不是方工一家,她也沒有遇到章路姐姐,那麽,她將過著怎樣的一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