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木英治第一次見到鬼頭真澄與筱山薰,是在新宿的人潮之中。他這輩子也不會忘記,那是昭和二十八年[1]九月十二日的夜晚。

周六晚上八時許,新宿站東口人潮湧動。剛下班的工薪族、藍領打扮的男子、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花花公子……各色各樣的人在街頭來來往往。二戰結束後八年,在空襲中化作一片焦土的新宿已不見木板房的蹤影,鋼筋水泥建築拔地而起,鱗次櫛比。日本已在複興之路上邁出堅實的一步。

“走路不長眼睛啊,混賬東西!”突然,一名男子的怒吼聲響徹街道。柏木英治轉頭一看,隻見身著立領西裝校服的少年與一身水手服的少女跌坐在地,被四個無賴團團圍住。看來少年與少女是不小心撞到了無賴們,被打翻在地。無賴們豈會錯失良機,自是大做文章。

行人唯恐引火上身,紛紛加快腳步,對少年與少女視若無睹。

四個無賴都不到二十五歲。他們麵露奸笑,俯視少年與少女,好似發現了絕佳獵物的掠食者。

少年站起身,扶起一旁的少女。他拍拍校服上的塵土,狠狠瞪了無賴們一眼。少年身材高挑,五官充滿知性氣質,看上去像是高二或高三的學生。少女與少年年紀相仿,身材嬌小,溫文爾雅。兩人的學生證都落在地上,也許是撞到無賴時從口袋裏掉出來的。

無賴之一撿起兩張學生證,定睛一看,臉色大變道:“喂,你叫鬼頭真澄?你是鬼頭仙一的什麽人?”

少年與少女沉默不語。

“你要是跟鬼頭仙一有關,那我們可不能隨隨便便放你走。上個月,我們兄弟受了你家小嘍囉的‘關照’,我們可得好好回禮才行。”

少年瞪著無賴說:“我就是鬼頭真澄,是鬼頭仙一的兒子。”

少女驚愕地望向少年。無賴咧嘴奸笑:“嗬,我早就聽說鬼頭仙一有個孩子,原來你就是他兒子。那就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

聽到這話,柏木朝一行人走去。見柏木這樣的彪形大漢朝自己走來,無賴們臉上頓時露出一絲緊張的神色,不過還是相當篤定,也許是仗著人多勢眾吧。

“不就是撞了一下,至於鬧那麽大嗎?他們還是高中生,各位還請高抬貴手。”

“大叔,少管閑事,不想掛彩就趕緊閃開吧。”一個無賴邊說邊從衣服裏掏出一把刀,舉在柏木麵前晃了晃。

柏木歎了口氣,說道:“你們的腦子是不是被‘秋老虎’熱壞了?要不要去新宿警署冷靜一下?”

無賴趕忙把刀收了回去:“您是新宿警署的警官?”

“我是荻窪的,但我在新宿警署有的是熟人。要不,我跟他們打個招呼,把你們關進拘留室涼快一晚,如何?”

無賴們氣焰全無,頓時老實了。

“這麽多無賴站我眼前可真礙眼。快把學生證還給人家,有多遠滾多遠!”柏木揚起下巴喊道。

無賴們趕忙把學生證一丟,快步離去。

“多謝您挺身相救。”自稱鬼頭真澄的少年深鞠一躬。一旁的少女也低頭道謝。

“不客氣。雖然我今天不當班,但好歹也是個刑警。不過……你們還是高中生吧?這麽晚了,怎麽還來這種地方?”

“我們在武藏野館看了雷內·克萊芒導演的《禁忌的遊戲》,心情特別激動,一時不想回家,就找了家咖啡廳聊天,回過神來才發現已經這麽晚了……”

“看電影有些感觸在所難免,可要是不快點回家,小心家人生氣。萍水相逢也是緣,我打個車送你們回家吧。”

柏木招手攔住一輛掛著“空車”牌子的出租車,讓少年與少女坐在後排,自己則坐在了副駕駛座上。

“我好像還沒做過自我介紹。我叫柏木英治,是荻窪警署保安課的警員。”

“我叫鬼頭真澄。”少年說道,他眼神淩厲,雙唇緊抿,仿佛在彰顯堅定的意誌。

“我叫筱山薰。”少女輕聲說道。她梳著兩條麻花辮,一眼便知是正經女孩。可不知為何,她身上總有一絲落寞的氣息。

少年與少女的校服右胸口都別著一個“誠直”字樣的校徽。誠直學園高中是一所私立名校,位於中央線國立站附近。

“你們是同學?”

“是的,”少年回答道,“我們都讀高二,在同一個班級。”

你們在交往嗎——柏木本想提問,卻把問題咽了回去。從少年與少女間的親密氛圍便能看出,他們應該是男女朋友。可他們的凜然正氣讓柏木問不出口。

“那就先去筱山小姐家吧。女孩子還是早點回家為好。”柏木說道。

“這裏離鬼頭同學的家更近,要不先去鬼頭家吧。”少女說。

少年卻說:“不,先去筱山同學家吧。”

筱山家位於杉並區荻窪的恬靜住宅區,是一棟兩層樓高的小洋房。房子占地麵積很大,四周圍著磚瓦圍牆。少女在自家正門口下車,對柏木深鞠一躬,說道:“感謝您的幫助。”隨即又對少年揮了揮手,“謝謝你。”她臉頰上的小酒窩,在柏木眼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之後,出租車開向了位於中央線中野站附近的鬼頭真澄家。

“真是個好姑娘啊。”柏木說道。

少年靦腆地笑道:“我知道我還在上高中,滿口大話可能會讓您笑話,但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娶她為妻。”

“我才不會笑話你呢。與社會上的一大半成年人相比,你要穩重可靠得多。你們一定能有情人終成眷屬。”

“謝謝……”少年說道。

“雖然我不負責你家所在的片區,但我聽說過令尊的名字。他是不是希望你能子承父業?”

少年搖頭回答:“也許吧,但他真要我繼承他的事業,我絕不會答應的。”

“她……了解你的情況嗎?”

“嗯。即便如此,她還是願意與我在一起。”

“真是個好姑娘……”柏木又重複了一遍,“你可得好好珍惜她。”

少年在鬼頭家門口下了車。“多謝您的幫助。”說完,他深鞠一躬。柏木說了句“再見”,示意出租車司機開車。回頭望去,隻見少年正在路邊對柏木揮手。柏木也輕輕揮了揮手。

柏木頓感心中亮起了一盞溫暖的小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