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那個神情清淡的少年轉向自己:“夜盲症?”
少女緩慢地眨眨眼睛,露出些許無可奈何的神色:“嗯。”
他的眼裏就也染上一點無奈,然而卻馬上換出釋然的笑來:“可是,你有沒有嚐試過努力去看呢?”
“唉?”
就像平地洶湧起一陣狂風。黃沙被舞得在視野裏旋轉成漏鬥狀,連接著天與地。
從來就沒有人問過,自己也沒有問過自己。
--你有沒有嚐試過努力呢?
也許,就是從此開始不同。可為什麽後來刻意忘記?
遊離不願再想,用力地扯開被安放在一旁行李箱上的被子,捂住臉無聲地哭起來。
為什麽明明那麽無奈卻會重新想起?那個寂靜落寞的冬天,那場肅殺無聲的大雪,那個有一點無奈卻有更多真實笑容的少年,那列仿佛永遠開不到盡頭的火車,以及那些封存在回憶中被上鎖了泛黃了的言語。
[六]
軍訓過半,承訓的教官們組織了一場盛大的拉練,去靶場打靶,十公裏路步行來回。在城市裏呆慣了的學生對十公裏路沒有感性的概念,以為是一場輕鬆的踏青。
學校的輔導員老師倒是沒跟著頭腦發熱,晚點名時說了一通,大意是隻要有一點點身體不適都別去。潛台詞是別給大家添麻煩。
照慣例,遊離肯定第一個報名缺席,但這次有點猶豫。反正被輔導員分配了任務,統計自己院係不去拉練的人數,所以就看情況吧。如果不去的人多就混在裏麵湊個數,如果少了就還是勉強去參加。把選擇權推給別人,也是從小到大諳熟的心理。
結果是,即使遊離反複強調著拉練的難度和艱苦,全院係還是沒有一個人不去。將全勤的統計表上交的時候,特別想苦笑。這次是被逼上梁山了。
“唉,如果早知道十公裏的路程這麽長,昨天一定踴躍報名缺席。”剛隨著大部隊一陣狂奔才氣喘籲籲停下來的敬亭轉過頭衝遊離說道。
身後的女生麵無表情:“如果早知道--這種假設還是最好不要提出,以免遭打。”
“我不來的話,遊離一定也不會來吧?”
“哈?”為什麽要用“一定”這個詞?
“以前每次都是這樣啊。就連課間休息的時候,如果我不去,你也從來不會去上廁所,寧可等到下一個課間。”
“是麽?”其實自己也心知肚明。遊離略帶尷尬地看了敬亭幾秒鍾,突然兀自冒出一句,“……去哪裏了?”
“啊?”懷疑是耳朵出問題漏聽了什麽,其實沒想到是遊離並沒有說出來。
--我的勇氣,去哪裏了?
甚至連問出這個問題的勇氣都不具備。
敬亭茫然地看著遊離泄氣的表情,險些撞上前麵同學的背。轉身往前才發現,因為火車就要來了,長得望不到頭的拉練隊伍終於在離自己不遠的前方被截成兩段。
停了下來。
之前走過的每個十字路口都因為教官會攔下兩旁的汽車而暢通無阻沒有停下過。
遊離擰開水壺喝了口水,由於隊伍停止,得到寶貴的休息時間,聒噪的女生們七嘴八舌起來。
班長站在鐵軌上愣頭愣腦地問連長:“要攔麽?”
連長翻了翻白眼:“你攔得住你就攔。”
男孩知趣地退後幾步遠離了鐵軌,女生們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隊列裏隻有一個人不僅沒笑,而且似乎緊張得臉色蒼白。
遊離捏緊了水壺,右手指甲不自覺地掐進左手食指,然後聽見了遠處傳來火車的聲音。
砰咚--砰咚--砰咚--
好像是非常緩慢,可是行至麵前卻分明是一邊轟鳴一邊急馳飛奔。
不可能攔住。不會為任何人停下。如果,你錯過了的話。
十七歲時,遊離第一次一個人出門遠行,從北京坐火車去新疆探望身為軍人的父親,遇見了剛回家探完親返回部隊的京翔。那個把一點一滴每個細節都銘刻在遊離記憶裏的少年,就是因為這樣的前提,坐在了她身邊的位置。
倘若母親沒有請不到假,倘若遊離沒有早早放寒假,倘若父親不是剛剛胃出血,那麽,這段旅行就不會存在。也不可能聽命運這樣安排,與他這樣相遇。
如果錯過了,著實也沒有什麽好抱怨的。
砰咚--砰咚--砰咚--
火車駛來,火車駛去,每一分每一秒,月台上,車廂裏,有無數人相遇、錯過或分離。為什麽,我遇見了你?
為什麽,我遇見你,卻又如同列車一般借著慣性朝原有的軌跡急馳而去?
[七]
據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不排除時光倒流的可能性,他說你可以試試看超越光速。
據說天體黑洞、星核輻射都是超過相對論光速的。在輻射彎曲處攜帶的粒子,處於衰竭而成為自由落體,因此質量為零,時間為零。
據說……
晚上全團組織的演講比賽,在漆黑的夜幕裏,遊離想著自己的事。但想以上這些也太無厘頭了吧!其實,最終的問題是,如果時光可以倒流……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希望不要和你分離。
如果注定分離,那麽我希望不要與你相遇。
敬亭拍拍遊離的肩,女生轉過去看見她刻意用手機打亮的自己藍色的臉。雖然比看不見還嚇人,但遊離還是領情地笑了笑。
“台上這個人的後麵再後麵再後麵就要輪到我們班的夏樹。她們--”用手指了指身後,“問班副你想搞點什麽花頭?”
“我看前麵幾個人出場時都冷冷清清,效果不太好,不如我們喊個連號造造勢?”
“不知道別班的同學會不會配合。”
“應該……會吧。畢竟現在大家是一個連的啊。”
“你可能太理想化了。”藍臉的敬亭癟癟嘴,一副任重道遠的無奈,“不過如果真的要喊,現在就要跟她們說好了。”
--13號出場時請幫我們連同學喊個連號,到時候會有人起個頭。
對於這條迅速朝四麵傳播開來的請求,大多數別班學生都點頭答應配合。但問題又來了--“誰起頭?”
遊離猶豫了一下:“寧安吧。每次合唱都是她起調。她坐在後麵麽?”
敬亭點點頭。
“往後傳,說讓寧安待會兒起個頭喊連號。”
過了一會兒,話被傳回來:“寧安不喊。”
“為什麽?”遊離的臉上有點掛不住。
“不為什麽,什麽也沒說,就說不喊。”敬亭一副“果然被我料到”的口氣。
“那,就讓季向葵喊?她嗓子很亮的。”
這次是往前傳,然而結果卻同樣讓人失望:“她說她嗓子疼,喊不了。”
遊離頓時泄了氣,渾身血液都涼下來。然而接下去前麵同學問來的一句話,讓遊離的反應立刻從失望變成了不知所措:“遊離你怎麽不喊?你才是班副啊。”
“我、我夜盲。”
聽著完全像是借口。
導致自己和對方同時愣住無語了。可是,此時蔓延在遊離胸腔裏的情緒絕不是心虛,而是,悔恨。
在無盡的黑暗裏,我害怕,我寧願向一切可能性求助,卻不敢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如果出場後沒有掌聲,沒有響應,沒有聲音,麵對的是和我一樣無盡的黑暗,夏樹,應該會很難過吧?為什麽我要這麽怯懦?
第十二號選手完成了他並不算出色的演講,台下響起零星的掌聲。應該是這個時候。
遊離張開嘴,聲音哽在喉嚨裏,隻差一點點。
七連的方陣出現了不小的一陣騷亂:“不是說要喊連號麽?不是說會有人起頭麽?還要不要喊了?”
隻差一點點。
令人吃驚的是,“迷彩七連,士氣衝天,愛軍習武,巾幗當先”的連號居然從八班的隊列裏最先響起來,接著其他班都猶豫著跟了上去。到最後四個字聲音匯成了一股暖流。
終於鬆了口氣,接下去,是該感動還是絕望?
遊離怔著,臉上一陣癢,用手去蹭,手背就濕了一片。似曾相識的場景,怎麽會依然發不出任何聲音?從過去到現在。
--你有沒有嚐試過努力?
[八]
一切又開始毫無波折地繼續發展。白天軍訓,晚上幾乎虛脫在**,卻還要夜聊。
上鋪的敬亭義憤填膺:“今天居然連續訓練三小時沒給休息,參謀長全無人性!”
“他素質差,別跟他計較。”有女生勸說。
“他還說咱們素質差呢。沒聽見他今天訓話時發飆?”有人記仇。
遊離插嘴道:“他是心理不平衡了。”
“嗯?”上麵傳來敬亭不明白的短促歎詞。
“軍訓沒幾天就要結束了,到那一天,我們又變成大學生,而他依然要留在這裏。”一切歸零,各就各位。除了徒增一段記憶,沒有任何改變。
話說到此,醒悟過來的女生們很快釋然,話題轉向其他方向。
“話說檢閱彩排時我被寧安逗得笑死了。軍訓總領隊那個娘娘腔,大家給起的外號不是人妖嗎?”
“嗯。”有人對下文感興趣,答應道。
“等他的車開過方隊時,說‘同學們好’。大家喊‘首長好’。可是他喊‘同學們辛苦了’的時候,寧安答的是‘為人妖服務’。”
沉重的氣氛終於活躍起來,笑過之後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起各種八卦。
遊離隻管聽,有時跟在裏麵笑笑。直到敬亭突然搬出和自己有關的話題:“連長好像特別喜歡和遊離‘糾結’啊。整天六班副六班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