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俊推開照片抬起頭,眼裏沒有半點驚慌或悲傷的神色,如一貫的從容:“你不明白,是男人都會有占有欲。”
韓瑛啞口無言,五分鍾內腦袋都是麻木的,緩不過神來。
才徹底明了,這場戰役,其實與愛情無關。
[七]
有沒有那樣的地方呢?
就像生活在真空裏,聽不見所有喧囂的嘈雜的世故的俗氣的噪音,也沒有言語,隻剩下幹淨的澄澈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彼此身上。
如果有,即使在世界盡頭,也在所不惜要去尋找。
如果有……
其實,看似無窮無盡的索求重疊相加,最終一定隻融會成同一個心願,想留住一段時光。僅僅是這樣,僅僅是這些而已。
提前一個小時完成月考答卷,剩下的時間讓韓俊開始煩悶地胡思亂想。餘光往旁邊的座位瞥去,瑜野正一如既往地抓耳撓腮無從下筆。
“下次月考他再給我考一個全麵紅燈,就不要學了,直接退學回家。”
耳畔突然回響起老師的話。韓俊無奈地歎了口氣。
比預定時間提前了半小時交卷,韓俊起身時不動聲色地把壓在試卷下的一張草稿紙扔到了旁邊的課桌上。
走出教室路過窗口時還是忍不住往裏麵確認,果然已經在奮筆疾書了。
怎麽辦?“原則”這兩個字在“鄭瑜野”這三個字麵前永遠落荒而逃。
無論在什麽情況下,這是從小到大,彼此熟稔的習慣。
沒有任何一方正式道歉,月考過後兩個人非正式恢複邦交。韓瑛沒細究原因,隻當是自己功德圓滿所以皆大歡喜。
可是,當被一群混混堵在離校門不遠的小巷時,韓瑛突然意識到大團圓的出現也許需要有人為之付出代價。為首的那個在照片上看過一眼,卻也有印象,不可否認是張帥氣的臉,但此刻這張帥氣的臉已經變得扭曲了。
“你就是韓瑛吧?你知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誰啊?”
本來就不算乖學生,韓瑛也是見過場麵的角色,知道自己逃不過,鎮定地冷笑:“你以為自己是誰?安瀅瞳的護花使者?別忘了你隻不過是她眾多玩物中的一個。”
“老子不想打女人!怪隻怪你他媽太賤!”男生惱羞成怒,揚起手,卻被突如其來的力量牽製住。
兩人同時順著那隻手往後看。
見到熟悉麵孔的韓瑛大驚失色:“哥?你怎麽沒回家?”
[八]
事後韓瑛曾無數次設想,如果當時出現在自己麵前的不是韓俊而是瑜野,會怎樣?隨手擺平七八個混混對他來說不費吹灰之力,那麽,韓俊就不會受傷,也就不會出現第二天轟動了整個學區的那起群架鬥毆事件。
可是,沒有如果。
站在蒼白的陽光下,韓瑛看著貼在玻璃後的那張白紙,“鄭瑜野嚴重違反校紀校規,被勒令退學”的黑色字體在強烈的色彩反差下異常鮮明,而照片裏那個少年,明明是最熟悉的人,卻顯得那樣的不真實。
像通緝令。
晚飯時母親還在喋喋不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那麽聰明怎麽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和那種流氓樣的小孩混在一起,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了吧?倒黴了不是?幸好骨折的是左手,要是右手的話連高考都參加不了。你給我消停點好好在家呆著,別的事高考後再想知道伐?”仍覺得不解氣,又加上一句,“高考完也不準和那種人來往。”
韓俊第一次沒聽完母親的話就不耐煩地扔下筷子回了房間,把母親噎了個半死。見韓瑛要進屋,母親無奈地跟進一句:“你好好說說他。”
如果真像母親想象的那樣,應該就不會這麽內疚了吧?
鄭瑜野,那麽無敵的你,跟我這種人混在一起,倒黴了不是?
韓瑛推門進屋,見男生獨自坐在黑暗裏,也就沒開燈,借著月光走到他身邊坐下。
“前天模擬考完就再沒在學校見過他了。也沒回家,估計他爸饒不了他。你要去見他麽?”女生補充道,“我知道他在哪裏。”把寫著地址的紙條放在男生麵前。
男生沒做聲,也沒動。
女生猶豫半晌終於決定開口:“……你知道他模擬考的成績麽?”
男生依舊沒答話,但把臉轉向女生這邊。
月光下,韓瑛看著男生清秀的五官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們年級第一。”
“什麽?”不受控製地反問。
終於接近了被嬉笑打鬧埋葬在無盡的年少歲月裏的真相,一瞬間,韓俊感到難以呼吸,攥緊了攤放在桌上的那張紙條。
不是沒有想過,擁有絕非尋常的頭腦,怎麽會七門功課全線紅燈?即使在考場上誇張地比劃手勢得到我遞去的紙條,也隻能得到及格線邊遊走的分數。怎麽會蠢到連抄都抄錯?平時成績那麽差,卻能在初中和高中的升學考試中總能與我保持相同的步調,怎麽能每次都以運氣好來解釋?
總是以“他根本沒心思學習”的借口搪塞過去,其實是我潛意識根本不願承認那個事實吧?
這樣的你,永遠以陪襯者的身份出現在我的身邊,給了我想要的整個世界。安全並且安心。
這樣的我,永遠以佼佼者的身份出現在你的身邊,享受著整個世界的目光。安心並且安全。
可是,你考慮過麽?這樣的世界有一天會坍馳。
瀕臨崩潰的韓俊從那個煙霧繚繞的酒吧裏把瑜野拖出來,卻說不出一句責備的話。對峙半晌,兩個人沉默著在門口的台階上坐下。
瑜野第一次把煙遞到韓俊麵前。
即使不習慣抽煙,也強忍著咳嗽吸了一口,被瑜野看出來,忍不住笑出來。韓俊沒理會,目光落在遠處兀自說:“你知道吧?筷子放在水裏,看上去就像折斷了。那兩節筷子成天用憐憫的目光相互打量對方,認為自己完整而對方是殘缺的,拚命要把一切都施舍給對方,可是,很可笑吧。”
瑜野吐了口煙圈,一反常態地認真起來:“直到真正被折斷的那天,他們會醒悟的。”
韓俊微怔,立刻聽出弦外之音:“你要離開?”
“那個家我已經回不去了,回去又能怎樣?韓俊,我和你其實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們想要的東西不會一樣。”
“要去哪裏?”
“……翡翠森林。”這種時候還是改不了嬉皮笑臉的本性。
韓俊繃著臉:“我說真的……”
“青海吧。我累了,想走遠一點。”
“去多久?”
“不知道,”瑜野站起身往酒吧裏走去,“不要告訴任何人。”
韓俊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推拉門的另一側。那扇陳舊的門發出嘈雜刺耳的噪音,轉眼又恢複平靜。就像不曾被拉開過一樣。
男生被痛徹心肺的悲痛淹沒,無法自拔。眼淚忍不住,抬手去擦。“娘裏娘氣!”聽見了亦真亦幻的嘲笑。隻能仰起頭去看天空讓淚水倒流回去。黑色的巨大雲層不斷翻滾著,模糊散射的月光在雲層的間隙中幻現。那道橫向的白色光線將天空分割成了兩個世界。
兩個世界喪失了顏色和聲音,單調寂靜下去,沒有止境。
一直是好朋友,是勝過親人的朋友。
那麽漫長的時間跨度,卻沒有可能延長成永遠。
從什麽時候開始成為孤單年華裏唯一完整的溫暖記憶,卻飛不過隱憂的海洋。
就像在宇宙深處回望這顆我們生存的布滿蔚藍色褶皺的星球,依戀卻再也無法靠近。
零零碎碎,我所做過的一切,無論符不符合情理,最終都**出同一個初衷,哪怕相互傷害也在所不惜。
那是從心髒裏無意滑落的絕望啜泣。
日落時的火箭煙痕,流星與極光出現在同一片天空,月出西雅圖,阿拉斯加上空的彗星與極光,新月抱舊月,加拿大育空地區的極光,不在星係裏的恒星,黑極光以及乞力馬紮羅山上的星光……
即使我遇見這個世界所有的不平凡,恐怕,我都無法找到那樣一個平凡的容身之所。
[九]
韓瑛結束高考的那天,韓俊已經回家休大一的暑假。女生難忍興奮,和同學們簇擁著嘰嘰喳喳從考場跳出來,遠遠地望見男生清秀頎長的身影,用炫耀的口吻說道:“唉,我先回去啦,我哥親自來接我咯!”
女生們順著目光尋過去,即使一年不見也還是駕輕就熟地找回了當年的花癡感:“啊!韓俊唉!”
“好像又變帥了呢!”
“小瑛啊,你可要盯緊你哥別找女朋友啊!”
韓瑛樂顛顛:“現在暫時還沒有啦,不過你們再不抓緊就很難說了哦。”
女生們立刻會意地簇擁過來,討好地拉拉扯扯:“小瑛啊,我們明天去你家玩哈!”
“好啊,”韓瑛得意地抬起下巴,走出幾步,瀟灑地朝後擺擺手,“明天見。”
男生迎上來接過書包:“還是和以前一樣麽,人緣挺好。”
“那當然!”還不是托你的福。
隻不過一年時光,連女生們對英俊學長的熱情都還沒來得及降溫,一切似乎都照原有的軌道運行著。可是,還是有些什麽微妙地改變了,因為某種痕跡的消失。
女生靠上哥哥的胳膊,用近似撒嬌的口吻轉述學校裏的各種近況,教導主任退休了,上屆四班的英語老師結婚了,等等等等。男生傾聽著,有時跟著笑笑。
隻有一個名字,都不曾提及。
與其說是因為消失得徹底,無任何素材可提及,不如說那是彼此默認的禁語。像是曾經破裂過的血管,溫熱的血液每次流經這裏,都必然會觸動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