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淩亂地碎在地表,動起來,目眩眼花。
“雖然你成績好,臉長得漂亮,又吃不胖,但我覺得你還不算完美。”炎淵微側過頭,故作認真。
“嗯?”
“因為--”男生突然勾起的嘴角是毒舌的前兆,“你是個矮子啊哈哈哈!小矮子。”
“我在女生裏不算矮了!”女生大聲抗議。
“1米6都不到根本就是殘疾人。‘矮子病’聽說是絕症啊。”
姒弈氣得猛揪他的後衣領:“我絕對還會長高的!”
男生由於氣息受阻笑得斷斷續續,龍頭也扭來扭去,單車借著慣性飛馳成S形。
“隻要你一直那麽矮,就絕不可能當姐姐!”
回家必經的橋頭上,人群聚集著。所有人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引頸張望,幾個看起來像小商販的婦女從遠處一路嘰嘰喳喳喧嘩著跑上高處,擠到橋邊,將人流推搡出幾道波瀾。橋下的河水在炫目日光下泛著粼粼銀光。
單車無法再前行,兩人一路的打鬧因此中斷。
炎淵的鞋底擦過路麵一小段距離,最後腳支在地麵,姒弈疑惑地從後座跳下來湊近橋欄杆,抬手在眉上遮陽,遠眺片刻,回頭說:“好像是有人落水了。”
話音未落,炎淵已蹲下身開始解鞋帶。
姒弈立刻明白他將要做什麽,心突然抽緊,臉上笑意盡失,眉頭蹙成一個結。
滲出細汗的手揪住炎淵挽到肘部的襯衫袖口。
猶豫的輕聲--
“哥!”
[二]
周一進校門時注意到了,傳達室外牆貼著巨幅紅紙,‘感謝信’三個字尤為醒目。姒弈朝門口的值周生揚了揚學生證,頭也不抬地徑直走向教室。
晨會上,果然不出所料,那件事被大肆宣揚大加讚賞。
因救起落水兒童而上了昨天晚間新聞的這名男生,被叫上主席台,接受校長頒獎。
姒弈眯著眼看去--哦,原來他平時是戴眼鏡的,前天那一瞥之下並沒注意,其餘先前沒注意的細節還有,他那麽高,校長才到他胸口位置,但他的膚色卻白得不像個男生,這讓姒弈不禁在心裏“嘖”了一下。
“不是說‘做好事不留名’嗎?”
回教室途中,經過樓梯轉角時,男生清晰地聽見身旁的女生冷笑著說。他站定了回過頭,擺出社交笑容:“不虞之譽而已。”
姒弈輕笑一聲:“我看是沽名釣譽而已。”說著,勻速過了他身側。
男生微怔,兩秒後才跟上去,毫不慍怒,笑著反問:“凡事都喜歡吐槽諷刺,是自覺很有個性嗎?姒弈。”
女生對他知道自己名字一點也不意外,回頭時帶著亦正亦邪的笑容。
風將她長發的發梢撩起來,使人的想象力忽然變得細膩。
在這所校風嚴謹的學校,隻有她仗著自己是名列前茅的優等生,無視“全體女生剪短發”的規定,留著及腰的長發。所以走到哪裏都無比惹眼。老師也拿她沒轍。因此而獲得了巨大的知名度,但,不寧唯是。
男生仰起臉,眼裏的她逆著光,帶點懶散的神情,一部分光線從發絲之間被篩下來,臉廓虛了邊緣有些模糊。
心裏激起一片弦音。
“不是個性,隻是正常的生理反應。你可以理解為我長了塊反骨。”
“……反骨?那是什麽?”男生發覺有點跟不上對方的思路。
“家族遺傳。”
女生指著門上的班牌做了個“我已經到了”的手勢,轉身從班級後門進去,發尾在外麵顛簸出一點起伏才消失。
上課鈴響過後,整條走廊寂靜下來,靜得讓人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像一隻小手猶豫地輕敲牆壁的聲音。男生低下頭,垂著眼瞼,往教室的方向走去,使人張皇的巨大回聲在四麵響起。
[三]
樓房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建築,屋牆斑駁,背光的一麵遍布著青色的爬山虎,過了夏季,它們會逐漸變成灰黃色的蛛網。隻有五層樓,每戶陽台都滲著水,二樓那家用上了防雨蓬,此刻正在風中“哧啦哧啦”地響。
台階陡得很,每層13級。
姒弈氣喘籲籲地停在門外,聽見外婆罵罵咧咧的聲音不斷從門縫裏溢出來。
“……真是個反骨!”
女生自己推門走進去,彎腰把室外鞋歸置好,問:“怎麽了?發這麽大火。”
外婆總算有了傾訴對象,連氣都不換地劈裏啪啦控訴道:“還不是那個不爭氣的又偷了我的錢!說他還狡辯!昨天我明明放了一百塊在小包裏準備買菜,今天早上一起來就不見了,除了他之外還有誰會幹這種缺德事!跟他爹媽一樣不爭氣!又懶又窮酸!壞到胚子裏!”
都是些連姒弈也聽得耳朵生老繭的惡毒話。
她輕描淡寫地轉開話題:“晚上吃什麽?”
“……”頓了兩秒,外婆一拍腦袋,扭身衝進廚房去關火,過半晌笑嘻嘻地端著小鋼筋鍋出來,“差點忘在灶上了,給你燉了肉餅湯。”
姒弈探頭看看鍋裏,隻有一個肉餅一個雞蛋。外公外婆年紀大了胃口不好,極少吃葷菜,偶爾隻給姒弈加加餐。
外婆對於剛才話題被中斷好像還是不甘心,又追加一句:“我跟他說了,不認錯別想吃飯!”
姒弈也不幫腔,盛了飯夾了菜,端著湯進了書房:“我一邊看書一邊吃。”
“唉,這孩子!跟你說了多少遍,邊看邊吃對身體不好。”外婆的念叨被遠遠落在身後。
姒弈關上門,把飯菜推到炎淵麵前:“吃飯。”
男生麵前平攤著教輔書,佯裝專注,實則光顧著生氣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朝反方向推開碗碟:“我才沒偷她的錢。”
“我知道。你犯不著跟我置氣,快吃飯。”
炎淵垂下眼瞼,也覺得沒必要跟糧食過不去,下午打了球,這會兒肚子正鬧意見,便端起碗,可又一想:“你不吃麽?”
“減肥。”那邊廂,女生已經迅速從書包裏掏出課本、練習冊、參考書依次排開。
“省省吧小矮人。要不,肉餅和雞蛋你吃,湯我喝?”
“肉餅雞蛋什麽的最討厭了。你自己留著吃吧。”姒弈撐著頭,盯著狼吞虎咽的炎淵看了半天,又叮囑道,“你以後要有什麽地方需要用錢,先問我要,我這兒湊不夠了你再去跟外婆說。”
“嗯。”炎淵不見外地果斷答應,又露出毫無陰霾的笑臉,“明天我們樂隊有演出,雖然隻是給人暖場,不過,你能來麽?”
炎淵的母親和姒弈的母親是親姐妹,兩人被寄養在外婆家的原因不同造成了外婆的態度反差。姒弈的父母準備搬家去大城市生活,等安頓好了再來接她。而炎淵是因為父親和母親離異,他被判給母親,母親卻沒有經濟來源又居無定所,必須外出打工,隻好暫時被外婆照管。
再加上炎淵本身也不是讀書的料,沒考上重點高中。姒弈則輕鬆被本市最頂尖的學校錄取,使得外婆對炎淵更加沒有好臉色。
在家長們眼裏,成績的好壞成為了衡量人格好壞的唯一標準。
而事實上……
回想起早晨升旗儀式上的高調發言和觀禮台下一排排漠不關心的臉孔,死氣沉沉的場麵與鮮紅的表揚信形成了強烈對比。
雖然,一切都像齒輪契合得剛好,以勻速有條不紊地旋轉著,姒弈卻覺得哪個地方出了錯。
[四]
午休時,幾個戴紅袖套的值周生聚集在某處嘰嘰喳喳,姒弈從窗口望下去,她們剛完成工作,正拎著紅的桶和白的刷子斜穿過天井,陽光直射的緣故,每個人的影子都蜷縮成小小一團,與人寸步不離。
對麵教學樓掛出了超級醒目的條幅。
姒弈覷著眼睛,喃喃念道:“……迎接行為規範示範學校審核……行為規範示範學校?不還是省重點高中的意思麽?”這時她才有點悟過來,“救落水兒童的少年”事件估計也是為審核加分做鋪墊,本來隻是一件在社會新聞版麵一筆帶過的小事,這幾天卻不斷有電台報刊的記者來學校采訪,多半是學校為了宣傳特地請來的。
姒弈覺得有點反胃,收拾書包,也沒和誰打招呼就出了校。當然,一路上也沒有同學熱心地問她一句“去哪兒”,省卻不少麻煩。雖然厭惡著,但姒弈還是和他們沒有太大區別,自小養成溫順乖巧的性格,縱是翹了課,也不知翹課後該去哪裏。
在午後烈烈的陽光下,躊躇著。
低等化纖質地的校服借著一層薄汗貼在脊背上。
買了根鹽水棒冰一路吃,不知不覺走的還是回家的路,可這個時間又不能回家,融化後的糖鹽水滲進指縫裏,如時間一樣*。走走停停,觀察對麵商店門口曬太陽的大白貓。
比無端叛逆更糟糕的,是無聊。
獨自消磨的時光,像泛了黃卷了邊的枯葉,半截陷在泥土裏安靜地腐壞分解,找不出經絡的走向。
世界這麽大,如此熱鬧喧囂,人這麽多,群聚著,分享著,親密地混亂著,可為什麽要從這熱鬧喧囂的混亂中找一個自己的位置,卻這麽難?
所有人千篇一律地判斷是與非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隻有你一個人不一樣。更可怕的是叛逆的話不敢大聲說,還得裝作和大多數人一樣。
心裏充滿恍惚的、蒼白的,失落。
不知不覺,耳邊又回響起昨晚哥哥在那小小舞台上唱過的旋律。
其實它一直在耳廓裏繞著不曾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