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兒,琵琶——”唐三夫人咳了一陣兒後,精神似乎好了些,連聲喊著夏雲埔去找琵琶,夏雲埔不再耽擱、一陣風兒似的飛了出去!

“一曲離殤吟,含咽無語訴。寒星明滅,青燈碎孤心(月上西樓)。桃花初放聲,袖起琵琶彈。隱隱繞殘香,淒淒殤意濃。卻將心事付千鍾,誰知紅顏曲中淚。孤影難自舞婆娑,惟留悠悠清泉聲。素手綰青絲,玉簪隱花鈿。冷雨戚戚,燭淚落千行(煙鎖重樓)。梧桐葉驚落,簾卷西風殘。濯濯玉樽空,歲歲斷愁腸。誰將情絲寄西涼,空惹心事夢成殤。從此長夜影憑欄,惟有琵琶聲聲彈。大漠孤煙冷,風吹沙無痕。黃沙漫漫,駝鈴陣陣遙古道(哪堪回首)。劍歌沙場笑,烽火戰鼓嚎。多少將士恨,多少英雄魂,已成無數枯骨破東風。多少紅顏悴,多少相思碎,惟有血染墨香哭亂塚⑨——”

她憶起了呂梁城上空月色如水,憶起了風吹海棠花如雨,憶起了汾陽去耍地秧歌,憶起了朱紅喜帕蓋上頭時所看到的那一縷陽光,憶起了平遙城那一場霏霏小雨,憶起了女兒下地時的哇哇亂哭聲,憶起了老爺總愛看看她、再看看女兒,發出無比惆悵的哀歎——曲調聲止,餘音仍自久久的回**在雪霏的耳邊,也刻在了她的心中刻了一輩子,抬頭,正對上母親**著融融笑意的雙眼;雪霏心中一癡,輕喊了一聲“娘”,回答她的卻是“噗”的一聲,滿口的鮮血噴在了棉被上,琵琶已經從手中歪了下來,“哐當”一聲摔爛了,雪霏嚇得驚慌失措的哭喊著去抱她的娘,唐三夫人滿懷歉意的看著她的目光逐漸暗淡,更加暗淡,最後合上了——“娘,你醒醒,不要丟下雪霏一個人,你醒醒啊!”痛苦的搖著晃著,可是手下的人兒卻再無動靜,夏雲埔心痛的過來想要勸阻,雪霏一時氣血翻湧,眼前一片黑暗,倒在了他的身上!

秋暮冬初,寒冷幹燥的風一陣又一陣飄飛了白花漫天,在莊嚴的木魚聲、誦經聲中煙霧繚繞帶著關於逝者的信息隨風而去,火光燎原過後便漸漸的歇了下去,一直都雙手撐地、跪在火堆旁的雪霏,身子一沉,昏死了過去!唐三夫人焚化後,悲傷過度的雪霏隻是抱著骨灰盒坐在**,不吃不喝,急的古躍然勸了她幾句不管用,反而自己也是熱淚揮灑走了出去!

一個多月前,他尚在太原就收到唐老爺的書信,馬不停蹄的才趕到了中都鄉,和唐三夫人他們遇上。古躍然暗戀唐三夫人可以追溯到年少時候,他們關係也是頗好,哪裏知道唐三夫人隨著李太守去了一趟平遙之後,就和那已經妻妾成群的唐世成訂了親,他非常的不服氣,但是身為男子漢,他自是無可奈何,隻有一個人守著相思果人到中年未娶。這是唐老爺第一次給他去信,拜托他照顧自己的妻女;他既為唐三夫人離別家門感到傷心難過,又不禁為能夠和她一起感到開心,所以一路上很是盡心盡力的照顧關心她,卻沒想到在她的心中始終都隻有唐世成,為了她,身體性命都可以舍去——裏麵夏雲埔也是勸雪霏勸得詞窮,最後看著仍自目光呆滯的雪霏深深歎氣,默默地坐在她的身邊不再說話。

室內悄然無聲,卻有著巨大的悲痛在蔓延著、織就著,對廂裏麵隱有絲竹之聲,有人歌道:“我夢見有人獨立在西風,濃愁聚已是淚縱橫。我醉聞有人吹笛到五更,傷心滿入作斷腸聲——”

琵琶聲聲,敲擊在人心,一道亮光突然間射入了雪霏的腦海中,她突然就從**跳了起來,語氣中充滿著仇恨,道:“高庭宇,你殺我父,毀我幸福,我一定要將你千刀萬剮!”

“如果真不幸一語成讖,那我會殺了你——”

“那好,我等著你來殺我。”

從沒有想到,結局真的會如她所說,也如他所說,巧合的令人斷腸恨怒難掩!

說著她很快的轉身將骨灰盒硬塞到正心急如焚的夏雲埔的手上,一臉悲壯怨恨的說道:“我要去報仇,還要去找到我爹爹的屍體;如果我回不來了,請把我的母親帶到——帶到平遙,她是唐家的人——”

“雪姐姐,請冷靜一下!”夏雲埔伸手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腕道,“高家軍已經是三十多萬之眾,你恐怕連走到高庭宇麵前的機會都沒有、就萬箭穿心了!”

“不會的,我一定會走到高庭宇麵前,我還要親手殺了他!”雪霏左手來掰,無奈夏雲埔用力更大,她氣道,“幹嘛來攔我?我不怕死!死了也不怕,嗬嗬嗬——”

她的笑聲淒愴如尖利的劍刺得夏雲埔心傷不已,雪姐姐,我要怎樣做才可以令你像以前一樣的綻開笑顏?他感覺到自己很無能,竟然就這麽的看著在乎的雪姐姐傷心絕望卻無計可施!

“要殺高庭宇?雲兒陪你!”

也許,我能夠做的隻有這些了吧?陪你一起哭,陪你一起沉默,最後陪你一起去死!夏雲埔心想到,目光也更加的堅定,讓雪霏愣住了,看著他眼中立刻淌下淚來,抱著夏雲埔又哭了起來!

高家的主力軍已駐紮在忻州城,遙望太原城,所以現在的太原城進出把守非常的森嚴,但是出城的人已然不在少數,午後秋陽絲毫沒有溫度的照耀在城市上空,兩匹氣質不俗的馬載著他們同樣氣質不俗的主人朝城外奔去,轉眼間已經失了蹤跡在一片煙塵之中!

“忻州離太原有多遠?今日趕得到嗎?”雪霏問道。

夏雲埔正在苦思著如何才能夠勸阻下雪姐姐來,聽的她問,轉頭看看身旁眼光堅定的看著前方的雪霏,猛然間心念一動,答道:“相去甚遠,大概需要五日的時間,雪姐姐要不要回去與師傅商量一番再行事?”

唐雪霏不熟悉地理,聽他如此說便也信了,道:“再遠我也要去!”

夏雲埔見她如此說,便也不再相勸,兩人在路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最後馬行到了一片荒山野嶺中。他們宿在山野人家,吃著山西農家的麵食刀削麵、撥爛子、高梁麵魚魚、蓧麵墩墩、瓦酥餄餎,或者是太穀餅、聞喜煮餅、晉中油糕;或者看小鎮上人們踩高蹺、跑旱船、跑竹馬、倒懸花鼓、鐵棍與背棍;地秧歌中,雪霏扮著篩鑼的宮女,卻演不成那股嬌羞;反觀夏雲埔,卻是扮著武士極其有力的敲著大鼓,英雄氣概一覽無遺!

看著大汗淋漓打著鼓、對著自己憨笑的夏雲埔,雪霏的篩鑼也忘了敲了,也不管小醜正在“挑逗”她,隻是站在這熱鬧的秧歌隊中看著那個穿著火紅衣裳的孩子,這段時間來,他總是那樣的笑著,陪伴在自己身邊,安慰著自己,鼓勵著自己——雲兒,為什麽會遇見你?知不知道我開始是那麽的依戀於你的微笑了嗎?這可以算作老天對我的補償嗎?

熱淚再次的流淌出來,讓剛才還在笑著的夏雲埔立刻緊張起來,一把推開了那個擋在他們之間的小醜,走到她的麵前急切的問道:“雪姐姐,怎麽啦?”

“雲兒!”一聲動情呼喊之後,雪霏已經緊緊的抱住了眼前這個比她還矮些的男孩子,“謝謝你一直都在我身邊!”

夜幕深沉,山間小鎮裏萬家燈火漸漸的熄了下去。夏雲埔因今晚玩地秧歌太過勞累已經進入了夢鄉,他旁邊是這家的男人,也是秧歌隊隊長,因白日裏和夏雲埔極投緣,憐惜他們姐弟倆“千裏送骨灰”的孝心,因此特意拉了他們在自己家裏住下,這個時候男人也是鼾聲如雷;旁邊隔間兩張床,一張上單睡著雪霏,一張是農婦和孩子們,清冷的月光靜靜的灑如窗戶,也灑入了雪霏的心中,惹得她久久不能夠入眠。

三天過去,他們一直都在山間奔波著,因著夏雲埔特別的照顧這山間的景物民俗,她的心情已經不似當日那般的絕望悲傷,漸漸的也覺出一些不對勁來,特意的私下問了本地人,才知道忻州早已經過了,他們走的實在是僻路,若是走官道不過兩日日程,這下子唐雪霏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是被夏雲埔給騙了!

若是以前知道被人騙了,以她唐雪霏的性子絕對是要以牙還牙、捉弄對方一番才肯罷休的,可是這個時候的雪霏卻忽然間似乎明白了許多,至少知道夏雲埔不過是為了自己好,於是心中更多的是感動。如果可能的話,我真希望可以一直和你在一起,雲兒,遇到你是我這一輩子最大的福氣!

輕手輕腳的穿好衣服、走到了隔間,看著夏雲埔他們所睡的那間屋,多想要進去看看啊,但是又怕把他們吵醒了,於是躡手躡腳將黃昏時候寫好的信紙用她娘親的骨灰盒壓在了桌子上,開了正門,牽著馬兒走出了院門。

雖然非常的眷念這種清閑快樂的日子,雖然很想要他陪著自己,可是此去生死未知,雪霏不想要他跟著自己去冒險,隻希望從此以後他不會忘了自己——平遙今年的冬季似乎來得太過早了些,隻一夜便是飛雪落下了厚厚一層,雪霏騎著馬兒朝著白日農人的指向直奔著忻州方向,冷風如刀般的刺割著臉頰和雙眼,帶著寒涼直往衣袖、衣頸子裏麵灌,雪花落了一身,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個雪姑娘,而她自己最終因為寒冷整個人連五髒六腑都僵住了,迷蒙雙眼中看著前麵似乎有一隊人馬行在寂靜的雪山之中,策馬朝著他們疾馳了幾十丈後終於翻下了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