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也下車, 風奇奇已經穿好白裙,腳踏黑泥化成的鞋子一邊擦頭發一邊往這邊走。

宋時欽將玻璃瓶遞給陸也。

風奇奇甩甩腳上的黑泥,解釋了句:“黑泥找出來的。”

又看一眼陸也, 摸摸自己的大眼,精致的五官露出嫌棄:“隻不過顏色有點像而已, 我眼睛哪有這麽醜。”

她說得沒錯, 隻是顏色上相似而已。

最主要的是,玻璃瓶裏的那顆眼睛太“新鮮”了,摘下來的時間絕不超過一天,不管從哪方麵看, 都不可能和風奇奇有關。

風奇奇挪開視線,一秒都不想再多看,沒的委屈自己的眼睛,並瞪了克迪爾一眼,仿佛在說“哪像了?你眼瞎麽”。

克迪爾慫慫地縮起肩膀, 一個字都不敢吭,心想那種清透的墨藍色,把現成的她的眼睛當參照物, 一對比的話真的很像嘛。

奇奇小公主懶懶地打了個嗬欠:“我困了。”

說完, 不再搭理眾人,踢踏踢踏地走到車邊,扒拉著車門輕盈地上了車頂, 將擦頭發的毯子往車頂一鋪, 又拿一塊黑泥讓它們軟化些,當作枕頭。

陸也垂眸看手中的玻璃瓶, 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也沒人敢在這個時候開口說話。

空氣中似乎繃緊一根無形的弦。

然後他轉身, 朝風奇奇走去。

看著陸也走向風奇奇的背影,克迪爾背後的涼意這才悄悄散了些。

剛剛,他感覺到了陸也無差別釋放出來的恐怖殺意。

雖然隻有一瞬,但肯定不隻他一個人感受到,另外兩個人的微妙表情告訴了他答案。

“克迪爾,陸隊長就是裁決司那位,對吧?”娜妮莎淺綠色的眼睛閃爍,低聲問。

宋時欽也將視線轉向克迪爾,等著他回答。

身為2號基地的人,宋時欽對1號基地的一些事情頗為了解,尤其裁決司。

1號基地推出裁決司這個部門、成效很好後,2號3號基地果斷效仿,同樣推出裁決司。

推出之前,和1號基地的裁決司交流了經驗,說是交流,其實是去學習。

陸也可以說是三個基地裁決司的總教官。

據傳,2號基地裁決司的司長雖得過陸也教導,但和陸也之間似乎有罅隙,視陸也為對手,迫切想打敗陸也……這都在2號基地流傳開,連平民也知道了。

因此宋時欽對1號基地那位大名鼎鼎的裁決司長並不陌生,一開始他猜過陸也的身份,很快又否認了。

堂堂裁決司長的陸也怎麽會組織一個拾荒小隊,目的是為一具疑似異種的活的白骨尋找日記本,以裁決司的職責範圍以及對方傳聞中的冷酷無情,遇到小白骨,理應立刻緝拿,要麽擊殺,要麽送往研究院進行研究,總之不可能手下留情。

然而陸也剛才流露出的殺意,竟讓身為A級進化基因的他感覺到迫人的壓力,唯一能解釋的便是——對方基因等級一定比他高。

加上克迪爾對他的態度,以及和裁決司長相同的名字……

很難不將它們之間的關係劃上等號。

就差克迪爾的一個證實了。

克迪勻無言片刻,心裏突然升起莫名的輕快:原來殺意凜冽氣場全開的陸哥不止我一個人感到心驚肉跳啊。

他道:“我以為你們早就知道了。”

這句話承認了陸也的身份。

氣氛一時默然。

克迪爾瞅了麵無表情的娜妮莎一眼,小聲問:“你不會有親人朋友落到過裁決司吧?”

娜妮莎搖頭:“沒有。”

那還好。

克迪爾鬆了口氣。

裁決司行事冷酷霸道,有不少苛刻的律法出自陸也,這也是他不得民心的原因之一。

不過大部分進化者能夠理解,當然,隻限刀子沒有落在自己頭上時。

過了會兒,宋時欽打破沉寂,說:“我們的任務隻是幫助風小姐找到日記本,其他的還是不要多過問。”

克迪爾深有同感地點頭。

*

“奇奇。”

“幹嘛?”

“拉我一把。”

站在地麵的男人朝車頂的她伸手。

???

風奇奇莫名其妙看著陸也,以他的身手,上個車頂輕輕一跳就能做到,還需要她拉一把?

算了,看在洗澡池的份上,原諒他小小的任性。

女孩垂下手。

不同於冰冰涼涼的小巧手骨,覆蓋血肉的手指纖細溫暖,用力握住時能感覺到手骨的形狀,想起她不久前嫌棄不要左手骨、左手骨委屈巴巴扒著他的畫麵,借力落在車頂的陸也嘴角揚了起來。

風奇奇:“……”

他受什麽刺激了?

再看陸也手中還拿著那個玻璃瓶,她臉一黑:“你不會真以為這是我眼睛吧?”

“趕緊拿走,惡心死了。”

陸也在她身旁坐下,說:“黑泥為什麽要把這個東西找出來給你?”

“你問它啊。”風奇奇恨恨戳了下黑泥枕頭。

她洗澡洗得美美的,突然給她翻出這麽個辣眼玩意兒,並且還能感受到它傳來的邀功之意。

……沒把它們一把火燒了是它們命大。

自然從黑泥這裏問不出什麽,陸也轉動玻璃瓶,風奇奇語氣涼涼的:“你再不處理掉它,我會讓你深刻明白花兒為什麽那麽紅。”

陸也沒在意她的威脅,反倒還將玻璃瓶杵到她麵前,趕在她發脾氣之前,緩緩道:“奇奇,我感覺它是活的。”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猜測,玻璃瓶裏那顆栩栩如生的眼珠,忽然動了一下。

就好像它還人的眼眶裏,左右“瞄”了那麽一眼,然後瞳孔的位置定格在“看”著風奇奇的方向。

刹那間,風奇奇裸.露在外的手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下一秒,那隻眼睛開始滾動著往瓶蓋上撞,用力之大,能聽到眼睛的整個玻璃體傳出撞擊時的嘎吱聲。

風奇奇搓了搓自己手臂,冷笑一聲:“把匕首給我。”

陸也將綁在腿側的陪葬匕首拔.出給她。

“放它出來。”

敢嚇奇奇小公主,你的死期到了!

玻璃瓶在陸也手中震動,他同時拿出槍,旋即擰開瓶蓋,那眼睛卻突然偃旗息鼓,一動不動,瞬間失去活性。

“裝死?”

這是風奇奇的第??一反應,她才懶得管它是裝死還是投降,舉起匕首就要揭開瓶蓋戳進去。

“等等。”陸也眼疾手快地握住女孩纖細的手腕。

風奇奇:“?”

“你看。”

陸也轉動玻璃瓶,眼睛經過剛才激烈的碰撞,原本隻覆蓋淺淺一層血絲的玻璃體近乎變得血紅,連帶著墨藍色的瞳孔也染上暗紅,而在暗紅之中,竟然浮現出了一個數字!

風奇奇仔細辨認:“九。”

她和陸也對視一眼。

這算什麽?

表示這樣的眼睛有很多隻?

緊接著那隻眼睛的活性徹底消失,再看不出剛才的栩栩如生,腐臭難聞的味道自鬆開的瓶蓋溢出,瞥見風奇奇被熏得難看的臉色,陸也將它扔給克迪爾處理了。

那一刻,他否認了之前的猜想。

如果真的是風奇奇過去的眼睛,絕不可能這麽輕易“死亡”,那是一種直覺與篤定。

但這隻眼睛,應該和她有關係。

“困了就睡吧,”他拍了拍她的頭,“確定睡車頂?”

躺在毯子上的風奇奇翻了個身,用不耐煩的背影回答了他。

陸也笑笑,盤腿坐在她身側,放鬆緊繃的身體。

“你不回車裏麵?”身後傳來女孩驚訝的聲音。

“車頂涼快。”

風奇奇想了想,很是不情願地往旁邊挪了挪,用極度紆尊降貴的語氣說:“本宮賞你的。”

又是奇奇怪怪的自稱,陸也嘴角微勾:“我坐著就好了。”

“我讓了的啊。”風奇奇嘟囔一句,重新舒舒服服地躺好,呼吸漸漸變得均勻。

明明沒有心髒,卻擁有柔軟的呼吸。

驟然想到心髒,男人嘴角的弧度壓了回去,形成冰鋒般的直線。

不知過了多久,在異種製造出的背景音中,陸也終於閉上眼睛。

……

風奇奇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睡著的,睡著之前她記得睜開眼睛看了眼陸也,分外佩服坐著也能睡著的牛人。

此刻,她睜開眼睛看到的是自己躺在土裏的畫麵,漂亮的上半身沒了,又是熟悉的小白骨,目測身高不超過一米。

做夢?

夢到自己剛從死亡峽穀醒來?

不對,周圍的環境不像死亡峽穀。

這次的夢清晰且真實,不像前幾次夢裏的她意識朦朦朧朧,此刻她很清楚“我”就是“我”。

感覺身下不對勁,她低頭一看。

???

居然還有一具大白骨!

她壓在一具大白骨上麵。

風奇奇很不好意思地挪開,檢查了下,還好沒把對方骨頭壓斷。

她想站起來,沒成功。

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她還埋在土裏,土裏空間有限,做不到站起來的這個動作。

於是她理所當然並十分安心地重新躺了回去。

當然,沒躺大白骨上麵。

然後舉起自己的手和身側的大白骨比美,她嘖了一聲:“薑舊離喲,你的骨頭怎麽比我的黑這麽多?”

說完,她哢哢轉動腦袋,盯著比她大的頭骨,嘟囔:“我剛剛叫你名字了?你叫薑舊離?”

“……”

尷尬的是,她貌似隻隱約記起大白骨的名字,其他什麽都不記得。

沒過多久,她聽到哼哧哼哧疑似鏟土的聲音。

果然不是錯覺。

有人在挖她的墳!

哪個缺德玩意兒,你等著,等會兒看我不嚇死你。

明亮的光線透了進來,怒氣衝衝的風奇奇不等對方全部鏟開,自己扒拉開土鑽出去,凶神惡煞地磨了磨牙。

一個握著鐵鍬渾身是泥髒不拉幾的少年看到她,睛睛猛地亮了起來,繼而撲通一聲跪在她麵前。

風奇奇:“……我沒紅包啊。”

她定睛一看,越看少年的臉越熟悉。

想起來了。

這臉不就是三人合影中那個穿西裝的男人的少年版嗎。

神跡的老板。

風奇奇下意識皺眉,聽到少年沙啞著聲音說:“太爺爺的生活錄是真的……大人,我叫薑式,薑舊離是我的太爺爺。”

??????

一頭霧水的她聽薑式在那兒叭叭半天,總算明白大概的意思……約莫幾十年前,有個叫薑舊離的人死後留下一本生活錄,更像一本他撰寫的異聞小說。

上麵寫著他有一天在院子裏作畫,忽然從天而降一樣東西砸暈了他,等他醒過來,發現身上居然多了一具能說能動的小白骨,小白骨隻有巴掌大,很生氣地說了一串他聽不懂的話。

更奇異的是,小白骨可以緩解他生來就纏綿在身體裏的頑疾。

後來他教小白骨說話寫字,小白骨不僅長高還長出人形,變成漂亮可愛的小女孩,有一天小白骨說要去找回家的路,然後就消失了,薑舊離找了很久都沒找到她。

十幾年後小白骨回來了,薑舊離卻快死了,小白骨想救他,已經來不及了。

薑舊離死後,這本生活錄和他撰寫過的其他小說並在一起作為他的遺物儲存,並沒有引起他人注意。

多年後,薑家後人隻剩薑式一人,翻到這本生活錄,上麵除了有關小白骨的一些趣聞,還有無數小白骨的畫像。

前不久下了大雨,山體坍塌造成泥石流,衝垮太爺爺薑舊離的墳墓,待天氣轉好,薑式憑記憶找到太爺爺曾經的墓,卻發現衝塌得太嚴重,沒辦法修葺。

唯一的辦法是另擇地方,挖出棺木重新下葬。

薑式想著先將棺木挖出,挖著挖著聽到裏麵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著一具眼熟的小白骨鑽了出來。

他沒有普通人見到活的白骨的害怕,隻有激動與興奮,並將白骨帶到家裏,把薑舊離的那本生活錄給她看,讓她相信他沒有撒謊。

……

聽完整個故事的風奇奇感覺自己快分裂了,她明明應該特別討厭薑式,然而有股莫名的力量阻止她討厭薑式,並且她還開始主動關心薑式。

薑式明顯是個體弱多病的主,有嚴重的心髒病和其他並發急症,父母去年出車禍去世,隻留下他一個人和一筆賠償款。

風奇奇就看著自己整天琢磨怎麽把薑式的身體治好,結果她眼睛一閉一睜,再看到的薑式已經褪去少年的青澀,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了。

她看著鏡子裏不到一米三的自己,再看看麵前愈發高大的男人,十分不爽:“你不是在研究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嗎,能研究出增高的東西不?”

“你長不高是因為攝取的能量不足,”薑式毫無血色的蒼白臉龐爬上笑意,“我大概找到讓你長高的辦法了。”

“快說!”她催促。

……

幾乎一眨眼的時間,眼前的畫麵再度變化。

風奇奇感覺自己的心跳得特別快——明明沒有心髒啊,哪來的心跳?

……這個時候她的心髒還在。

模模糊糊間,她閃過這個念頭。

她在快速穿梭一條冰冷的走廊,走廊盡頭是扇合金大門,大門旁邊有一個指紋解鎖器。風奇奇死死盯著大門,內心罕見地躊躇起來,似乎預見門後麵埋伏著一隻凶獸,隻待她打開門它就會撲過來咬斷她的脖子。

可明明凶獸應該怕她才對。

要不要打開?

就在她猶豫之際,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喊她:“風小姐不好了,老板吐血了,您快去看看吧。”

“我好得很,”她回頭,小臉塞滿不耐煩,“不就吐個血嘛,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說是這麽說,她還是跟著來人離開了這條走廊。

“奇奇,別板著臉,板著臉就不漂亮了。”躺在病**,臉色慘白的薑式朝她笑著寬慰。

一聽不漂亮,她趕緊讓自己的臉生動起來。

薑式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今天的裙子是你自己選的嗎?”

廢話。

“比迪士尼裏的小公主還要好看。”

風奇奇抬起自己的小臉,全方位展示自己的美貌,走過去把手放在薑式胸口,過了會兒,後者的臉色明顯緩和,重新有了血色。

“奇奇,明天賀廳長過來接你,這次麻煩你替我跑一趟了。”薑式說,“賀廳長為人剛正不阿,立過很多軍功,乃國之棟梁,你記得不要捉弄他。”

風奇奇:“囉嗦。”

第二天那位賀廳長來了,她看他長得醜,瞬間不想跟他走了。

於是賀廳長換了個叫莊鬱的小哥哥進來。

她喜歡這個小哥哥。

莊鬱後來犧牲了,風奇奇想起那張烈士照片。

按照上麵的日期,他死在末日爆發前幾個月。

等等……

好像想起來了。

莊鬱的眼睛似乎很像薑舊離,可惜的是,她完全記不清薑舊離的臉了。

接下來風奇奇的夢開始扭曲,不再清楚真實。

恍惚間,她夢到自己好像到了外太空,在沒有邊際的漆黑宇宙中穿梭,如同一粒微不足道的流沙,卻有無數星塵作陪。

她的意識墜入黑暗,好似掉進深淵,被冰冷的水流緊緊裹挾,沉沉浮浮間要飄向更深的黑暗。

忽然,腰間一緊,有東西緊緊纏住她,將她拉離——

“奇奇,奇奇!”

熟悉的聲音響在耳畔,沉甸甸壓在眼前的黑暗消失,她有些迷茫地睜開眼睛,眼前是陸也擋住刺目光線的大掌。

天已經亮了。

陸也將她抱在懷裏,見她睜開眼睛適應了光線,這才將手掌挪開:“做噩夢了?”

風奇奇消化著夢裏的那些畫麵,不,應該是屬於她的記憶。

她抬手按住脹痛的太陽穴,不太確定地說:“昨晚那個眼睛,讓我想起不少事情。”

然而這些記憶讓她更加茫然了。

見她麵色漸漸平靜,陸也朝車下擔憂觀望的三人看了眼,他們便明白風奇奇沒事了。

——剛才,睡得香甜的風奇奇忽然“嗚”了一聲,那聲音裏明顯帶著痛苦,早已經醒過來、準備洗漱完繼續翻垃圾找日記本的三人,就看到同樣在收拾的陸也瞬間躥上車頂。

既然沒事,他們就不便杵在這裏,該去和異種一起翻垃圾了。

“薑式是誰?”陸也拿下她的手,換自己的手替她輕揉太陽穴,“你剛才喊過這個名字。”

即使隻有微弱的一聲,也被他捕捉到了。

隨著男人指腹在太陽穴的輕揉,風奇奇感覺脹痛漸消,舒服地眯起眼睛,懶洋洋地說:“神跡老板。”

“薑舊離呢?”

“……”

她做個夢這麽愛喊人名字的嗎。

奇奇小公主有種被人扒了衣服的尷尬。

事實上她關於薑舊離的記憶隻限於薑式說的那個故事,以及那本她在夢裏並沒有看完的生活錄。

不過這些記憶足夠串起一個點:她和神跡老板薑式之間的關係,源於他的太爺爺薑舊離。

還有一點:從一開始,她就是貨真價實的白骨精。

“陸也,”她直起身,“我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

陸也等她公布答案。

風奇奇微抬下巴,睥睨天下:“我不是人。”

作者有話說:

奇奇(陷入沉思):好像有哪裏不太對勁……

眾所周知,你絕對不是在罵自己。

*

兩更合在一起噠,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