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兩淮巡鹽禦史叫張溙山,一個光聽名字便透著正派的官員。

由於在廣東和江西擔任監察禦史期間,不跟其他官員講什麽私情,對所有案件都秉公辦理,故而有了“鐵麵禦史”的稱號。

吏部在重擬兩淮巡鹽禦史這個重要職位的時候,這位鐵麵禦史進入了吏部官員的視線中,最終張溙山擊敗其他幾個候選當任。

由於揚州府並不歸應天巡撫所管轄,故而兩淮巡鹽禦史反倒是對兩淮都轉運使司衙門最有約束力的官員,兩準巡撫禦史算是位卑權重的最典型代表。

張溙山到任以來,確確實實秉行為官不群的原則,壓根不搭理兩淮都轉運使李之清等官員,而是一心在這裏督鹽。

隻是很多事情並不能光看表象,而是要透過表象看本質。

在鹽政這個係統中,早已經形成了一張龐大的利益網絡,針對位卑權重的兩淮巡鹽禦史,自然早已經有了應對的策略。

其實在調令還沒有下來的時候,兩淮商會的人便主動找上了張溙山,而且還帶去了白花花的銀子。

張溙山麵對如此豐厚的賄賂,加上他聽信若不同意便跟兩淮巡鹽禦史的位置失之交臂,最終還是選擇了妥協。

其實他在經曆這麽多年的苦行僧式生活後,加上並不認為將來能比現在賺得多,故而決定好好地獎勵自己。

到任後,淮鹽商早已經將豪宅和美人準備妥當,讓張溙山開啟沉淪式墮落生活。

雖然張溙山為了避嫌而沒有跟李之清等人公開接觸,但私底下早已經有過數次見麵,雙方可謂是相見恨晚。

現在有人要狀告兩淮都轉運使司下麵的泰州分司,張溙山正為上任以來還沒能表現出自己的價值而苦惱,卻不想苟火旺是雪中送炭。

張溙山此時的心態已經完全不同,多年的辛苦已經是到了獎勵自己的時候,當即便將苟火旺召到堂中問話。

“小人灶戶苟火旺拜見青天大老爺!”苟火旺來到這個寒酸的公堂前,當即規規矩矩地行跪拜之禮道。

張溙山是一個四十歲出頭的中年男子,皮膚白皙,生得有幾分俊朗,留著一撮山羊胡子,渾身透著很重的官威。

雖然仍舊還是身穿七品官服,但他進入官場已經多年,隻要此次正常卸任巡鹽禦史,接著至少會穿上四品官服。

大明做官最有前程的是翰林官,但讓很多官員心生羨慕還是能連升七級的科道言官,他們任滿官職都能得到一次“大跳躍”。

作為科道言官最好去處是巡撫,其次是在非六部衙門出任京卿,但絕大多數的官員都是提拔為一省參政。

由於一省參政是從三品的“閑職”,其實是受科道言官所不喜,故而又被形容為“官升七級,勢減萬分”。

張溙山自然不會誌在參政,打量眼前這個憨厚的中年男子淡淡地詢問道:“苟火旺,你要狀告泰州分司?”

“正是如此,草民供狀所敘句句屬實,還請大人明察!”苟火旺並不清楚對方是忠是奸,當即進行強調道。

自古都是民不與官鬥,而今苟火旺不僅狀告了泰州分司衙門,而且還扣上了一個縮繩隱鹽田的罪名。若不是背後有王越在撐腰,給他一百個膽子都不敢幹這件事。

正是因為有了這一份底氣,苟火旺一改以前見官便害怕的毛病,如今麵對這位高高在上的巡鹽禦史亦能十分坦然自若。

張溙山的心裏不由得冷笑一聲,便表麵裝著正義凜然地詢問道:“你所告泰州分司之罪可有實據?”

“青天大老爺,你隻需要前去一測便知,那些場大使和總摧便是通過這種手法竊朝廷鹽利!”苟火旺愣了一下,旋即十分肯定地道。

張溙山其實並不清楚是否真的存在這個問題,便是不動聲色地道:“除此之外,你可還有其他實證?”

“大人,這個事情在鹽場並不算秘密,你下去一問便知,實據正擺在鹽場呢!”苟火旺自然是掏不出實據,便是十分誠懇地道。

這殺人放火才講證據,但要查鹽田是否如他所說的縮繩隱田,拿著田冊到鹽場那裏一比對便清晰可見。

王煜和胡軍陪堂審理,雖然覺得苟火旺的話有點繞,但並不覺得有什麽問題,不由得扭頭望向這位鐵麵禦史。

隻需要這位鐵麵禦史拿出以往的魄力,對泰州分司那邊的鹽田進行重新丈量,便能將縮繩隱田的事情大白於天下。

若是到了那個時候,鹽政的弊病便會暴露出來,而他爺爺王越便可以手持尚方斬馬劍斬掉所在涉事鹽官的腦袋。

啪!

張溙山冷哼一聲,便用力一拍驚堂木道:“本官不需要你來本官如何審案!大膽刁民,你無憑無據竟然膽敢捏造泰州分司縮繩隱田,你可知該當何罪?”

“青天大老爺,草民所說句句屬實,泰州分司下麵的幾個鹽場都在縮繩隱田,還請明察啊!”苟火旺愣了一下,當即直呼冤枉地道。

雖然他知道民告官是一種不明智的行為,哪怕眼前這個官員有著鐵麵禦史之稱,但麵對張溙山指責他捏造事情,卻是讓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這個說法。

張溙山冷冷地打量著苟火旺,顯得鐵麵無私地道:“簡直就是滿口胡言!來人,將此人杖打五十大板,以儆效尤!”

“大人,你如此判法是否太過於草率了!”王煜和胡軍陪著苟火旺一同前來,看到這位鐵麵禦史竟然如此糊塗,當即站出來大聲地製止道。

張溙山看到王煜的皮膚黝黑不似讀書人,顯得十分不屑地詢問道:“你如此咆哮公堂可知該當何罪?你可具功名在身?”

“本……草民並未功名,但大人剛剛的判法過於草率,草民不服!”王煜深知自己是看走了眼,便據理力爭地道。

“不服?”

張溙山麵對王煜的質疑,當即氣極反笑地冷哼道。

他發現自己早前對這幫賤民是過於寬容了,而今自己都已經是巡鹽禦史,結果這些人竟然還敢挑釁自己的權威。

若說以前受一些窩囊氣是為了前程而不得不受,但現在自己已經是職卑權重的巡鹽禦史,如何還要受這些草民的氣呢?

胡軍將堂上鐵麵禦史的反應看在眼裏,不由得暗歎一聲。

他們終究還是太年輕了,僅僅是道聽途說張溙山的一些光輝事跡,又看到張溙山確實沒有跟李之清等官員接觸,便以為張溙山真是一個能夠秉公斷案的好官。

隻是很可能,王公用苟火旺投石問路,結果張溙山果然就已經原形畢露。

張溙山握起驚堂木重重一拍,當即便是宣判道:“來人,將這個咆哮公堂之人一並拿下,杖五十,退堂!”

我?

王煜顯得無比吃驚地指著自己的鼻梁,萬萬沒有想到這位鐵麵禦史連自己都打,內心的信仰在這一刻突然崩塌了。

眼前這個官員或許以前真是一位鐵麵禦史,但來到揚州出任巡鹽禦史,恐怕早已經跟那幫鹽官沆瀣一氣。

從此人的反應來看,以前之所以還能堅持官員操守,不過是那些人給的不夠多,且他亦值不了那麽多。

隻是現在張溙山得到巡鹽禦史這個肥缺,自然是要跟李之清這幫貪官沆瀣一氣,從而變本加厲地撈回來。

王煜的明悟終究來到太晚,卻是跟著苟火旺一起押到兩淮巡鹽禦史門口,在那裏接受五十大板的刑罰。

啪!啪!啪!

板子高高舉起,而後又是重重落下,打著王煜和苟火旺的屁股皮開肉綻,而王煜更是被打得哇哇直叫。

啊!

咦?

苟火旺在挨了兩板子後,發現行刑的衙差像是突然沒有了氣力。

自然不可能是衙差的良心發現,而是王越事先早有吩咐,所以胡軍已經提前向行刑的衙差塞了一錠銀子。

衙差在收到銀子後,加上張溙山並沒有在這裏監刑,僅是敷衍兩個板子後,後麵基本上都是高舉輕放。

隻是王煜就沒有這般幸運了,由於沒有給衙差塞銀子,結果是板板到肉,爬在那裏直接哭爹喊娘,對張溙山可謂是恨之入骨。

張溙山自然不會將王煜的怨恨放在心上,像是幹了一件很漂亮的事情,在回到簽押房便讓人給李之清送去一張小紙條:老地方見。

兩淮巡鹽禦史衙門,又名巡鹽察院,坐落在新城市河(小秦淮河)的東側,而揚州衙門、江都縣衙以及兩淮都轉運使司衙門都在西側。

夜幕降臨,整個揚州城亮起了盞盞燈火。

小秦淮河的河水從城北貫穿城南而過,兩岸有很多青樓和酒樓,一艘艘畫舫**漾在這條寬廣的河道上。

兩淮巡鹽禦史衙門的側門跟小秦淮河相連,自從張溙山到任後,幾乎每晚都會有一艘小船駛向某個畫舫。

張溙山的履曆是在廣東、江西兩地,雖然這兩個地方的經濟都不算太差,但跟江南是真無法相提並論,跟揚州更是雲泥之別。

兩岸是燈火璀璨的夜景,船中有妙齡女子在彈奏,桌麵擺放著美酒和奇珍佳肴,這裏不是天堂又是何鄉?

張溙山很享受現在的生活,正陶醉於美酒和夜景之中。

李之清領著兩個人來到船上,在兩個人在自報家門後,四個人在這裏可以說是相談甚歡。

張溙山其實並不住在兩淮巡鹽禦史衙門,而是住在由李之清所贈送的宅子中。

在下船的時候,船主說他忘了東西,然後從船上搬出一箱金銀,這箱東西自然是泰州分司那兩個官員贈送的。

張溙山看到整整一箱的金銀,發現在揚州當官一日,卻已經是勝過在廣東和江西的全部任期。

“夫君,您回來了!”張溙山微醺走進房間,裏麵迎來一個漂亮的江南女子道。

張溙山看著如今的生活,卻是知道自己終於是苦盡甘來。在廣東和江西所承受的苦,在廣東和江西所承受的累,而今在揚州得到了十倍奉還。

隻是在這揚州城的璀璨燈光中,東邊的夜空閃過一道雷電。

正當張溙山為自己的選擇而洋洋得意的時候,有關苟火旺的事情卻還沒有完,揚州衙門同樣收到了一紙訴狀。

狀告之人還是苟火旺,隻是罪名不再是狀告泰州分司隱田,而是變為巡鹽禦史張溙山庇護泰州分司隱田。

揚州知府楊明遠自然是選擇包庇自己人,當即便如法炮製地詢問道:“苟火旺,你可有什麽實證?”

“府尊大人,草民這屁股便是實證,昨日張溙山對草民用刑,很多人都瞧見了!”苟火旺指著自己受傷的屁股,當即便如實答道。

楊知府自然知道苟火旺被張溙山打了板子,卻是沉聲地道:“本官是問你隱田之事可有實據?”

“大人,草民現在告的不是隱田,告的是張溙山包庇泰州分司!張溙山並未丈量鹽田便斷言草民誣陷,不問清白皂白便打了草民板子,這不是官官相護又是什麽?”苟火旺卻是避開楊知府的問題,顯得有理有據地道。

“不錯,這確實是官官相護!”

“哪怕苟火旺說的是假的,那亦得查證!”

“嗬嗬……這查都沒有查便將人打了,擺明是庇護泰州分司!”

……

在王煜等人的鼓動後,堂下來了上百名百姓圍觀,在得知事情的前因後果後,亦是紛紛進行聲援道。

其實張溙山確實做得操之過急,若是他沒有急於用行動討好李之清等官員而杖刑苟火旺,便不會給苟火旺落下話柄。

現在苟火旺揪著張溙山的此次杖刑,那麽張溙山確實無法解釋得清楚,而他一直引以為傲的鐵麵禦史恐怕都要毀於一旦。

揚州知府看到圍觀的百姓群情激昂,當即便一拍驚堂木道:“肅靜!”。

“威——武!”

十二名身材魁梧的皂班衙役將手中的水火木長棍用力搗向青磚地板,嘴裏整齊地喊著威武之聲道。

堂下的百姓聽到這種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亦是不得不乖乖地閉上嘴巴,但心裏反而暗暗決定幫著苟火旺將事情鬧大。

楊知府自然是心向鹽官,當即沉聲地道:“苟火旺,張禦史心知沒有縮繩匿田這種可能性,對你動刑亦是理所由當!”

“府尊大人,即便小人是誣告,那亦得進行核查!張溙山根本都沒有查證,便打草民板子庇護泰州分司,這難道還不算官官相護嗎?”苟火旺咬定張溙山沒有查證一事,繼續替自己叫屈道。

“不錯,太草率了!”

“哪有這般處置的,分明就是官官相護!”

“原以為來了一個鐵麵禦史,結果還是一丘之貉!”

……

堂下的百姓聽到苟火旺的辯解,當即又是堅定地站在苟火旺這邊,毅然是要將矛頭指向了新任巡鹽禦史張溙山身上。

楊知府聽到堂下的百姓全都站在苟火旺那一邊,但一咬牙握起驚堂木重重一拍道:“本府看你分明就是一個無事找事的刁民,懶得跟你多費口舌!來人,將此人杖打五十大板逐出府衙,不許他再來遞狀子!”

這……

堂下的百姓看到苟火旺又要挨板子,亦是感到一陣心寒。

雖然他們早已經知曉這揚州官場是官官相護,但從這位楊知府和昨天那位兩淮巡鹽禦史張溙山的表現來看,無疑已經徹底證實了。

啪!啪!啪!

由於楊知府在場督刑,雖然胡軍已經先一步塞了銀子,但苟火旺還是被實打了好幾大板,惹得苟火旺是慘叫連天。

“原本我還不信,但現在我信了!”

“如此看來,那個灶戶說得並沒有錯!”

“縮繩隱田?這幫貪官汙吏為了撈錢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

……

隻是這個風波並沒有結束,得益於苟火旺的驚人之舉,一個灶戶狀告巡鹽禦史張溙山包庇泰州分司成為了時下的熱門話題。

“什麽,那個灶戶沒有罷手?”

“嗬嗬……那份狀紙是我朋友代筆的!”

“我的乖乖,這個灶戶是要捅破天啊!”

……

事情並沒有完結,苟火旺再度找人寫新狀子的事情傳出,而新的罪名是揚州知府包庇巡鹽禦史張溙山包庇泰州分司。

雖然聽起來很拗口,但猛人苟火旺不僅將矛頭指向了泰州分司和巡鹽禦史張溙山,而今更是將打他板子的揚州知府一同狀告。

正當大家都不看好苟火旺的時候,一則勁爆的消息從鬆江府那邊傳來:欽差王越雖然尋到,雖然身患重傷,但不日將駕臨揚州府。

“一定要提前解決苟火旺,絕對不能讓他跟欽差大人撞上!”李之清意識到泰州分司縮繩隱田的事情一旦被揭開會死一批人,當即便是下令死命令道。

原本還不將苟火旺當一回事的官員當即慌了,若是被苟火旺將事情鬧到王砍頭那裏的話,他們焉能有好果子吃?

正是如此,他們第一時間便想到解決掉苟火旺,隻是他們派人前往苟火旺所住的客棧,結果撲了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