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輝平鋪在太液池的湖麵上,微微**漾的湖麵閃現道道波光。
朱祐樘感受到這位吏部左侍郎的坦誠,當即進行表態道:“劉卿是實誠之人,你是第一個如此坦率說要謀官之人!朕並不反對你們謀官,相反朕其實是希望你們謀官,但想要從朕這裏得到晉升,那就要拿出政績!”頓了頓,便一本正經地道:“若你出任遼東總督能夠做出實績,即便六部尚書沒有位置,內閣亦會有你的一席之地!”
“陛下恩重如山,臣唯有效死以報君恩!”劉宣萬萬沒有想到朱祐樘這般重恩,當即湧起眼淚表忠道。
其實他跟那些貪圖權勢的官員不同,那些人想要得到晉升是為了地位和權勢,而自己之所以貪圖六部尚書隻是想陪伴在這位英明的帝王身側,親眼見證盛世的到來。
從王越整頓鹽政的成效,再到拋出駭人聽聞的刁民冊,還有種種強硬的外交政策,讓他越來越篤信盛世會到來。
現在他是別無所願,隻希望謀得一個六部尚書的職位,每次最高層會議坐在前排之上,親眼見證方針的實施。
劉瑾並不能看穿劉宣的內心,更不清楚劉宣內心的真實想法,但還是生起了一份敬佩。
即便這個身形枯瘦的小老頭亦是貪婪權勢之徒,但這何嚐不是一位正人君子,能夠敢於將自己的謀官的心思說出來又有幾個人能做到呢?
朱祐樘將茶杯輕輕放下,便認真地詢問道:“何琮和劉忠前往山東之時都提了一些要求,不知你到遼東想要什麽呢?”
尚方寶劍?
劉瑾知道朱祐樘從來都不是一個吝嗇的帝王,不由得好奇地望向劉宣。
“臣想要陛下一副字!”劉宣認真地想了一下,當即便提出條件道。
朱祐樘微微一愣,當即不解地詢問道:“什麽字?”
“空談誤國,實幹興邦!”劉宣早已經記下朱祐樘早前的至理名言,現在便趁機進行索要道。
朱祐樘認真地打量這個一直不起眼的吏部左侍郎,卻是知道此人是真將自己的政治理念聽了進來,亦是努力地蛻變成自己所希望的臣子。
一直以來,他都想要挖掘一個能夠跟自己真正心意相通的臣子,而今眼前這個身材枯瘦的小老頭很像自己要找的人。
朱祐樘自然不會吝嗇一幅字,當即便直接應允下來。
正是這時,旁邊烤魚的焦香味已經飄起,便引起兩人的注意,而劉宣的口水更是忍不住溢了出來。
郭鏞烤得一手好魚,剛剛還活蹦亂跳的黃花鱸魚,此時已經在那個炭火滋滋作響,正在變成一道焦黃的美食。
郭鏞熟練地在上麵撒了一些孜然粉和胡椒粉,用刷子往魚身上刷了一層油漬和醬料,頓時空氣的香味變得更濃鬱了。
朱祐樘注意到劉宣的反應,當即便大度地道:“郭鏞烤魚可謂是一絕,你便在此試一試他的手藝吧!”
“奴婢能將魚烤這麽好,全賴陛下指導所致,奴婢可不敢居功!”郭鏞謙虛地說了一句,而後繼續刷著醬料道:“劉大人,這是陛下釣的魚,能嚐到便是福分!”
“臣謝陛下恩典!”劉宣自然不敢逆朱祐樘的意,當即咽了咽吐沫道。
劉謹跟一個小太監會麵,而後過來稟告道:“陛下,萬閣老求見!”
朱祐樘應了一聲,便重新下竿,繼續享受釣魚的樂趣。
現在正值黃昏,可以說是釣魚的黃金時期,越來越多的魚圍過來想要覓食。即便釣不上來,但總歸是有信號,單是跟魚兒鬥智鬥勇便是一種樂趣。
至於漁獲,現在壓根不用擔心處理不掉。且不說自己偶爾會吃魚,而今皇宮裏的人員眾多,加上還可以賜給下麵的臣子。
萬安身穿著一套嶄新的蟒袍,那張臉被歲月所侵蝕,身形已經傴僂,但身體還顯得硬朗,走起路來穩穩當當。
每日風雨無阻都前來養心殿的新閣當值,勤勤勉勉地票擬奏疏,可以說是替朱祐樘分擔最多的臣子。
雖然得到朱祐樘的恩寵,但他是一個懂得規矩的人,看到朱祐樘在這裏垂釣,亦是規規矩矩地站在旁邊等候。
良久,一隻水蜻蜓停在湖中的水草上,突然受驚飛向遠方的水域。
魚標下沉,朱祐樘眼疾手快地起竿,一條跟剛才差不多大小的黃花鱸魚被提了起來,而後便甩落在空地上。
萬安的眼睛微亮,當即上前抓住這條活蹦亂跳的魚道:“陛下的釣魚當真是爐火純青,這一釣一個準,世上怕亦是絕無僅有了!”
“少在這裏拍朕的馬屁!你剛剛應該是聞到烤魚的香味,這是打著奏事名義過來吃魚的吧?”朱祐樘將手裏的魚竿放下,便直接揭穿道。
萬安將魚從釣子上取下,然後熟練地放在水桶裏麵道:“果然什麽都逃不過陛下的法眼!臣確實是想要吃烤魚,但亦有一些不是特別重要的事情要匯報,故而算不上是欺君!”
“那你就在這裏先吃魚,有什麽事情侍會再說!”朱祐樘重新下竿,顯得雲淡風輕地道。
雖然要削弱文官集團的實力,但亦得培養一些自己的班底,而萬安這種既能替自己票擬奏疏又忠心的老臣自然要優待。
其實不僅是萬安,像李裕、杜銘和賈俊等人過來,自己亦不會端著皇帝的架子,該禮侍的臣子還是要禮侍。
既然要人家全心全意效忠自己,自己便不能學朱由檢刻薄寡恩,而是要恩威並重,更是要適當拉近一些距離感。
劉宣在旁邊一直默默地觀察著這對君臣,看到萬安跟朱祐樘的相處模式,心裏亦是生起了一份羨慕。
若自己能得到這種無上恩寵,那麽這輩子便算是值了。
萬安不敢叨擾朱祐樘釣魚,便悄悄地退到一邊,而後對旁邊的劉宣打聽道:“劉侍郎,你是已經確定要前往遼東了嗎?”
這話頗具藝術,明麵是關心劉宣的去向,但實則是通過這種旁敲側擊的方式打聽劉宣跟朱祐樘的談話結果。
“陛下已經恩準!”劉宣並沒有因為萬安的風評差而疏遠,當即恭敬地回應道。
萬安注意到這裏準備三個瓷盤,不由得高看劉宣一眼,便認真地告誡道:“劉侍郎,這遼鹽是水淺王八多,你此次前去整頓遼鹽怕是不易啊!”
“還請萬閣老賜教!”劉宣意識到萬安對情況知之更深,當即便虛心求教道。
萬安的臉上已經沒有剛剛的諂媚,顯得十分精明地說道:“自成化二十二年起,遼鹽招商中納便無應者,戶部被迫改為賣鹽!遼東鹽的品質差,其實是那幫人找的借口,天下鹽利一直令商人趨之若鶩,又豈有商人置鹽利於不顧呢?說到底,他們覺得運糧的活太辛苦,而他們篤定抱團能迫使朝廷讓步,想要出點小錢便將鹽弄到手罷了!”
如果說遼鹽是一場博弈的話,那麽在成化二十二年的交鋒中,由李敏所統領的戶部是完敗給遼鹽商。
朱祐樘顯得眼疾手快地提起一尾魚,雖然釣起魚的喜悅湧上心頭,但對遼鹽的現狀卻是感到憤恨。
若說淮鹽還要點臉麵,起碼原有曆史是等到徐溥和葉淇掌權才廢除開中法,而遼鹽則已經被官員和鹽商聯手廢掉了。
明明順利運行一百多年的開中法,結果突然就推行不下去,需要賣鹽才能換得銀兩,隻能說官紳階層的壯大確實是朝廷的一大禍害。
“依萬閣老之見,當如何破局?”劉宣亦是意識到遼鹽的水很深,便認真地求教道。
萬安並沒有從遼鹽中獲利,便殺氣騰騰地表態道:“這還用問嗎?問題出在誰身上,誰在敗壞遼鹽鹽政,便如同王越那般掄起棍子打下去便是!”
劉宣沒想到萬安都已經一大把年紀了,竟然還有如此的銳氣,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接話,不由得尷尬地伸手摸了摸鼻子。
“萬閣老,你這是唯恐天下不亂啊!”朱祐樘端起剛剛泡好的熱茶,便是直接數落道。
萬安看到話題引起朱祐樘的興趣,當即便陪笑道:“陛下,對付不法奸商當用重典,這話可是您說的!”
“朕確實說過,但你隻看到王越打人,但人家可是揪著小辮子才掄棍砸人,可不是亂砸一通!若是沒有理由就掄棍砸人,科道言官的劾章會堆滿朕的案頭,到時你說朕要不要處置劉侍郎?”朱祐樘喝了一口茶水,當即便說教地道。
“臣若讓陛下如此難辦,那便是臣的不忠!”劉宣當即表明態度,而後說出自己的打算道:“萬閣老剛剛說得有道理,對付不法商人當用重拳。臣到遼東先假意招商中納,接著安排人員偽裝鹽商參與其中,那幫不法鹽商必定進行阻止或拉其入夥,到時或可對這幫不法鹽商進行懲治!”
朱祐樘和萬安默默地交換一個眼色,發現這位吏部左侍郎確實不簡單,沒準又將是下一個王越了。
一旦這個引蛇出洞的計策奏效,遼東必將又是人頭滾滾。
聽潮閣,這裏絕對是最適合露天燒烤的場所。
郭鏞有著廚師的天賦,三條香噴噴的烤魚已經烤好,經過盛盤處理後,便將烤魚分別送到三人麵前。
朱祐樘已經結束釣魚,此時正坐在閣前的高台上。
他可以說是天天吃山珍海味,但在這個風景宜人的地方享用自己剛剛釣起來的烤魚,卻是別具一番風味。
萬安雖然已經上了年紀,但牙口顯得很好,特別喜歡吃魚肚。現在搭配宮廷玉液酒,可謂是人生一大快事。
劉宣享用案前的烤魚顯得受寵若驚,不知是郭鏞烤得好,還是陛下釣的魚分外沾了龍氣,讓他有一種此烤魚隻應天上有的感覺。
“京城最近盛傳陛下要派兵前往湖廣,卻不知陛下是何想法呢?”萬安看到朱祐樘停筷的時候,便認真地詢問道。
劉宣看到萬安開口說話,便將筷子輕輕放在案幾上,而後扭頭望向朱祐樘,心裏亦是充滿著好奇。
“湖廣有人竟敢勾結匪盜襲擊欽差,朝廷不可能坐視不管,朕確實有彈壓的念頭!”朱祐樘發現烤魚還得配上美酒,便是端起酒杯淡淡地道。
“不知陛下打算派哪一營下地方?”萬安發現自己猜得沒錯,便進行詢問道。
朱祐樘輕呷一口酒水,卻是反問道:“誰說朕要派京軍了?”
咦?
劉宣跟著端起酒杯,卻是充滿不解地望向朱祐樘。
“陛下,若不是派遣京軍,地方又有何軍可派?”萬安的眉頭微蹙,顯得十分不解地道。
“南京守備太監汪直日前已經請旨率領一千神機營前往湖廣彈壓,朕已經應允了!”朱祐樘知道這個事情不用瞞著,便是直接透露道。
劉宣知道陛下對擅於統兵的汪直很是器重,隻是聽到僅僅隻有區區一千人,不由得擔心起汪直帶這點人很可能無功而返。
不過話又說回來,一旦汪直率領一營兵力前往,不說此舉會消耗大量的軍糧,而且對地方會造成很大的傷害。
匪過如梳,兵過如蓖,這都是自古以來血的教訓,朝廷確實犯不著為湖廣那一丁點小事便大動幹戈。
萬安聽到竟然是堂堂的南京鎮守太監汪直率兵前往,不由得擔憂地道:“汪直離開南京的話,南京的安防怎麽辦?”
“南京離了汪直就不能自守,南京官員便可以通通換人了!”朱祐樘看著杯中的酒水,卻是有著自己的準則道。
萬安發現確實是這個道理,連忙進行表態道:“臣失言,汪直離開確實無關緊要,撫寧侯必定能保南京無恙!”
自從成國公府出事後,南京守備自然是要換人,而撫寧侯朱永被朱祐樘選派擔任此職。不過這個任命是升還是降,恐怕隻有朱祐樘心裏清楚了。
現在大明內部安定,不說是一直穩定的南直隸,哪怕是剛剛鬧騰的湖廣都不可能真鬧出什麽大動靜。
地方官員之所以懼怕地方官紳,主要是擔心他們的烏紗帽。隻是地方官紳要做謀反的事情,那麽他們定然是另一副嘴臉,卻是借著官紳的屍體上位。
“湖廣並不足為慮,朕現在最憂心的是大同!”朱祐樘將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便是說出自己的憂慮道。